唱西皮二簧的一朵(2 / 3)

一朵走出去四五步之後又回了一下頭,賣西瓜的女人伸長了脖子也在看她,嘴巴張得老大,還笑。她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張大了嘴巴有多醜。一朵恨不得立即撲上去,把她的兩隻眼睛摳成兩個洞。

這個黃昏成了一朵最沮喪的黃昏。無論一朵怎樣努力,賣西瓜的女人總是頑固地把她的模樣疊印在一朵的腦海中。一朵揮之不去。它使一朵產生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錯覺:除了自己之外,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個自己。要命的是,另一個自己就在眼前,而真正的自己反倒成了一張畫皮。一朵覺得自己被咬了一口,正被人叼著,往外撕,往下扒。一朵感到了疼。疼讓人怒。怒叫人恨。

生活其實並沒有什麼變化,昨天等於今天,今天等於明天。但是,吃了幾回西瓜之後,一朵感到姐妹們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神態對待自己。她們的神情和以往無異。然而,這顯然是裝的,唱戲的人誰還不會演戲,要不然她們怎麼會和過去一樣?一樣反而說明了有鬼。在她們從一朵身邊走過的時候,她們的神情全都像買了一隻西瓜,而買了一隻西瓜又有什麼必要和過去不一樣呢?這就越發有鬼了。一朵連續兩天沒有出門,她不允許自己再看到那個女人,甚至不允許自己再看到西瓜。然而,人一怕鬼,鬼就會上門。星期三中午一朵剛在食堂裏坐穩,遠遠地看見賣西瓜的女人居然走到劇團的大院來了。她扛著一隻裝滿西瓜的蛇皮袋,跟在一位教員的身後。大約過了三五分鍾,讓一朵氣得發抖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了。女人送完了西瓜,她在回頭的路上故意繞到了食堂的旁邊,伸頭伸腦的,顯然是找什麼人的樣子。這個不知趣的女人在看見一朵之後竟然停下了腳步,露出滿嘴牙,衝著一朵一個勁地笑。她笑得又貼近又友善,不知道裏頭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好像真有多少前因後果似的。一朵突然覺得食堂裏頭靜了下來。她抬起眼,掃了一遍,一下子又與女人對視上了。女人仔細打量著一朵,她的微笑已經不隻是貼近和友善了,她那種樣子似乎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喜歡得不行,歪著頭,臉上掛上了很珍惜的神情,都近乎憐愛了。她們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窗內,盡管沒有一句話,可呈現出來的意味卻是十分的意味深長。一朵低下頭,此時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起來,大聲地告訴每一個人,她和窗外的女人沒有一點關係。但是,否定本來就沒有的東西,那就更加此地無銀了。一朵的嘴裏銜著茼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一朵的臉開始是紅了一下,後來慢慢地變了,都青了。一朵把頭側到一邊,隻給窗口留下了後腦勺。她青色的臉龐襯托出滿眼的淚光,像冰的折射,銳利的閃爍當中有一種堅硬的寒。賣西瓜的女人現在成了一朵附體的魂,一朵她驅之不散。

星期五下午四點過後,一朵必須把手機打開。這部手機暗藏了一朵的隱秘生活。手機是張老板送的。其實一朵的一切差不多都是張老板送的,除了她的身體。但嚴格意義上說,張老板每個星期也就與一朵聯係一次,隻要張老板不出差,星期五的夜晚張老板總要把一朵接過去,先共進晚餐,後花好月圓。

一朵把打開的手機放在枕頭的下麵,一邊等,一邊對著鏡子開始梳妝。然而,隻照了一會兒,一朵的心情竟又亂了。她現在不能照鏡子,一照鏡子鏡子裏的女人就開始賣西瓜。這時候一朵聽見看大門的老師傅在樓下高聲叫喊。老師傅的牙齒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他把了一輩子的大門,而現在,他自己嘴裏的大門卻敞開了,許多風和極其含混的聲音從他的嘴邊進進出出。老師傅站在籃球架的旁邊大聲告訴“小豌豆”,“黃包大隊”有人在門外等她。一朵一聽就知道是“疙瘩”又來了。“疙瘩”在防暴大隊,和一朵在一次聯歡會上見過麵。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一朵的祖籍,到劇團來認過幾次老鄉。一朵沒理他。一朵連他姓什麼都不清楚,就知道他有一臉的疙瘩。一朵正煩,聽到“黃包大隊”心裏頭都煩起了許多疙瘩,順手便把手上的梳子砸在了鏡麵上,玻璃“咣(口左當右)”一聲,鏡子和鏡子裏的女人當即全碎了。這個猝不及防的場麵舉動給了一朵一個額外發現:另一個自己即使和自己再像,隻要肯下手,破碎並消失的隻能是她,不可能是我。一朵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兩隻乳房一鼓一鼓的,仿佛碰上了一條貪婪而又狠毒的舌尖。一朵推開窗戶,看見一個高大的小夥子正在大門外麵抬腕看表。一朵順眼看了一下遠處,梧桐樹上“正宗海南西瓜”的小紅旗清晰可見。老師傅仰著頭,高聲說:“他在等你,要不要轟他走?”

手機偏偏在這個時候響了。一朵回過頭去拿手機,隻跨了兩步一朵卻轉過了身來,慌忙對樓下說:“讓他等我。”

一朵隻做了兩個深呼吸便把呼吸調勻了。她趴在床上,對著手機十分慵懶地說:“誰呀?”

手機裏說:“個小樹丫,還能是誰。挺屍哪?”

一朵疲憊地嗯了一聲。

手機馬上心疼起來,說:“怎麼弄的?病啦?”

“沒有,”一朵歎了一口氣,拖著很可憐的聲音說,“中午身上那個了,量特別多,困得不得了。——司機什麼時候來接我?”

手機那頭突然靜下來了,不說話。一朵“喂”了一聲,那頭才懶懶地回話說:“還接你呢,這會兒我在杭州呢。”

一朵顯然注意到手機裏短暫的停頓了。這個停頓讓她難受,但這個停頓又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一朵也停頓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不理你!這輩子都不想再理你!”

一朵立即把手機關了。她來到窗前,高大的小夥子又在樓下抬腕看表了。

疙瘩堅持要帶一朵去吃韓國燒烤,一朵用指頭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疙瘩會心一笑,還是和一朵吃了一頓中餐。一朵發現疙瘩笑起來還是蠻洋氣的,就是過於講究,有些程式化,顯然是從電影演員的臉上扒下來的。但是沒過多久疙瘩就忘了,恢複到鄉下人倉促和不加控製的笑容上去了。人一高興了就容易忘記別人,全身心地陷入自我。這個結論一朵這幾天從反麵得到了驗證。晚飯過後一朵提出來去喝茶,他們走進了一間情侶包間,在紅蠟燭的麵前很安靜地對坐了下來。整個晚上都是疙瘩帶著一朵,其實一朵把持著這個晚上的主導方向。疙瘩開始有點口訥,後來舌頭越來越軟,話卻說得越來越硬。一朵瞪大了眼睛,很亮的眼睛裏頭有了崇敬,有了蠟燭的柔嫩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