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給二兒子買衣服,人靠衣裳馬靠鞍,何況天生就是一匹駿馬呢。母親給二兒子買衣服堅持要有品牌,越是困窘的家庭越是要證明自己的體麵的,不能讓兒子被人瞧不起。這位下崗女工在生病的日子裏舍不得到醫院去掛號,但是,為兒子買衣服卻不能不看品牌。兒子攔不住。兒子攔急了母親就會這樣斥問:“媽這麼苦為了什麼?你說說!”母與子的心情永遠是一架無法平衡的天平,一頭踏實了,另一頭就必然空懸在那兒。

踏實的這一頭累,懸在那兒的那一頭更累。

所以耿東亮怕回家。一半因為母親,一半因為父親。

父親是肉聯廠永遠不能轉正的臨時工。父親短小,粗壯,大手大腳大頭,還有一副大嗓門。他的身上永遠伴隨了肉聯廠的複雜氣味,有皮有肉,兼而有屎有尿。父親是蘇北裏下河耿家圩子的屠夫後裔,他為耿家家族開創了最光輝的婚姻景觀,他娶了一位城市姑娘,極為成功地和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結了婚。結婚的日子裏這位快樂的新郎逢人就誇:“全是國家的政策好哇!”他毫不費勁就縮小了城鄉差別,他使城鄉差別隻剩下一根雞巴那麼長。耿東亮的父親在知青返鄉的大潮中直接變成了一個城市人。母親不無擔心地說:“進了城你會幹什麼?”父親的表現稱得上豪情萬丈。父親提著那把殺豬刀,自豪地說:“我會殺豬。”

他和城市姑娘生下了兩個兒子,他給他們起了兩個喜氣洋洋的名字。大兒子東光,二兒子東亮。一個是黑麵疙瘩,一個是白麵疙瘩。父親喜歡黑麵,母親偏袒白麵,這個家一下子就分成兩半了。父親瞧不起耿東亮,這從他大聲呼叫兒子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叫耿東光“小雞巴”,而對耿東亮隻稱“小屄崽子”。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

耿東亮不喜歡父親,正如父親不喜歡耿東亮。父親喊耿東亮稱“你”,而耿東亮隻把父親說成“他”。

遊藝大廳的裏側有一個小間,那裏頭的遊戲都講究杠後開花的,沿牆排開來的全是老虎機。耿東亮不喜歡賭,尤其怕搓麻將。以往一到周末同學們就會用棉被把盥洗間的門窗封起來,擺開兩桌搓八圈的。每一次耿東亮都要以回家為由逃脫掉。麵對麵地坐開來,打到後幾圈錢就不再是錢了,一進一出總好像牽扯到皮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花錢再瀟灑的人似乎都免不了這一俗。耿東亮說:“賭起來不舒服。”一位快畢業的學兄說:“你弄岔了,賭錢賭的可不是錢,而是自己的手氣、自己的命,你的命再隱蔽,摳過來一摸,子醜寅卯就全出來了。一場麻將下來就等於活過一輩子。這輩子賠了,下輩子賺,這輩子賺了,下輩子賠,就那麼回事。”這位老兄搓麻將的手藝不錯,可手氣總是大背,七月份果真就分到一所很糟糕的中學去了。的確,賭錢賭的不是錢,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去處與出路。耿東亮讀一年級的時候總是奇怪,一到公布分配方案,師範大學裏頭最緊張最慌亂的不是畢業生,而是二三年級的同學。他們總是急於觀察先行者的命運,再關起門來編排和假設自己的命運,一個一個全像驚弓之鳥。耿東亮讀完了二年級對這樣的場麵就不再驚奇了,他參與了別人的緊張與別人的慌亂,這一來對自己的命運便有了焦慮,而兩年之後的“畢業”便有了迫在眉睫的壞印象。兩年,天知道兩年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安慰耿東亮的是老虎機。耿東亮掙來的工錢差不多全送到老虎機的嘴裏去了。耿東亮贏過幾次的,他目睹了電子彩屏上阿裏巴巴打開了山洞的門。在耿東亮操作的過程中,那個阿裏巴巴不是別人,是耿東亮自己。阿裏巴巴沒有掉入陷阱,同樣,阿裏巴巴推開石門的時候地雷也沒有爆炸。耿東亮聽到了金屬的墜落聲,老虎機吐出了一長串的鋼角子。那是老虎的禮物。耿東亮沒有用這堆雪亮的鋼角子兌換紙幣,他“贏”了,這比什麼都讓人開心的。耿東亮買了一聽可樂,一邊啜一邊把贏來的角子再往裏麵投。一顆,又一顆。猝不及防的好運氣總有一天會咣叮咣當地滾出來的,捂都捂不住。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耿東亮天天輸,輸多了他反倒平靜了。焦慮與迫不及待的壞感覺就隨著輸錢一點一點地平複了。輸和贏,隻是一眨眼,或者說,隻是一念之別,這就叫命,也可以說,這就叫注定。那位學兄說得不錯,你的命運再隱蔽,摳過來一摸,子醜寅卯就全出來了。耿東亮在暑期裏頭就是要翻一翻命運這張牌,看過了,也就沒有什麼想不開的了。耿東亮就是想和他的同學一樣,先找到終點,然後,以倒計時那種方式完成自己一生。“撲空”那種壯美的遊戲他們可是不肯去玩的。

即使是暑期,每個星期的二、四、六下午耿東亮都要回師範大學去。炳璋在家裏等他,你不能不去。炳璋說了,嗓子不會給任何一個歌唱家提供假期的。炳璋六十開外,有一頭銀白的頭發,看上去像偉大的屠格涅夫。那些頭發被他調整得齊齊整整的,沒有一處旁逸,以一種規範的、邏輯的方式梳向了腦後。他的頭發不是頭皮生長出來的生物組織,不是,而是他的肌體派生出來的生理秩序,連同白襯衫的領袖、西服的鈕扣、領帶結、褲縫、皮鞋帶一起,構成了他的莊嚴性和師範性。炳璋操了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聽不出方言、籍貫、口頭禪這樣的累贅,沒有“這個”、“哈”、“吧”、“啦”、“嘛”、“呀”這樣的語氣助詞與插入語。他“說”的是漢語書麵語,而不用表情或手勢輔助他的語言表達,像電視新聞裏的播音員,一開口就是事的本體與性質,不解釋也不枝蔓。炳璋走路的樣子也是學院的,步履勻速、均等,上肢與下肢的擺動關係交待得清清楚楚,腰繃得很直。他的行走動態與身前身後的建築物、街道、樹一起,看得出初始的丈量與規範,看不出多餘性與隨意性。炳璋的步行直接就是高等學院的一個組成部分,體現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師範風貌。一句話,他走路的樣子體現出來的不是“走路”,而是“西裝革履”。

炳璋是親切的。然而這種親切本身就是嚴厲。他的話你不能不聽,也就是說,他的秩序你不能隨便違背。誰違背了誰就是“混賬東西”,他說“混賬東西”的時候雙目如電,盯著你,滿臉的皺紋纖毫畢現,隨後就是一聲“混賬東西”。這四個字的發音極為規範——通暢、圓潤、寬廣、結實、洪亮,明白無誤地體現出了“美聲唱法”的五大特征,宛如大段唱腔之前的“叫板”。耿東亮親耳聽過炳璋發脾氣,炳璋訓斥的是音樂係的係主任、他的嫡係傳人。炳璋為什麼訓斥係主任,係主任為什麼挨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發音,吐字歸音與字頭音尾交待得是那樣科學,使你不得不相信這樣的話:人體的發音才是語言的最高真實。

隻有一點炳璋是隨便的,而這種隨便同樣體現了他的苛求,他不許任何人喊他“老師”,隻準叫炳璋,姓氏都不許加上去。他固執地堅持這一點。炳璋在留蘇的日子裏喊他的導師“娜佳”,所以炳璋隻允許他的學生喊他“炳璋”。

耿東亮成為炳璋的學生帶有偶然性,甚至,還帶著一點戲劇性。沒有人能夠相信耿東亮能夠成為炳璋的內弟子。沒有人,除了炳璋他自己。

走進大學的第一個學期,耿東亮就被炳璋帶回到自己的家裏去了。

一年級新生耿東亮喜歡在浴室快要關門的時候去浴室洗澡。天這樣冷,到了關門的時候池水差不多已經是麵湯了。然而,水幹淨的時候人多,浴池裏頭就會下餃子,你不想做餃子就隻能到麵湯裏去。兩全其美的事情永遠是不會有的。耿東亮不願意做餃子,耿東亮喜歡在沒人的時候泡在油汪汪的澡湯裏頭,頭頂上有一盞昏黃的燈,燈光和霧氣混雜在一起,檸檬色的,溫暖而又寧靜。耿東亮隻留了一顆腦袋在池水的外頭,望著那盞燈,一雙手在水底下沿著身體的四周緩慢地搓,這裏搓下來一點,那裏搓下來一點,順便想一點心事。耿東亮沒有心事,然而,沒有心事想心事才叫想心事,要不然就叫憂愁了。泡完了,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耿東亮就會走到蓮蓬頭的底下去,閉上眼睛,開始他的無伴奏獨唱。靦腆人越是在無人的時候越顯得狂放。浴室是一隻溫濕的大音箱,回環的聲響總是把嗓音修飾得格外動聽。你就像坐在音箱的裏頭,打開嗓門,隨意唱,有口無心,唱到哪一句算哪一句。耿東亮光著屁股,從頭到腳都是泡沫,手指頭在身體上四處滑動。然後,站到自來水的下麵,用涼水衝。浴室裏的汙穢與身上的泥垢一起,隨著芬芳與雪白的泡沫一起淌走。涼水一衝毛孔就收緊了,皮膚又繃又滑,身心又潤爽,汗水收住了,獨唱音樂會也就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