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麥在無聊時刻的一場遊戲點燃了紅棗。紅棗的身體在這個秋天即刻就進入戀愛的季節了。戀愛的感覺籠罩了紅棗。他在短暫的新奇與興奮之後焦慮與浮躁起來。紅棗幾乎把所有的時光都耗在公司了,隻為了能見到筱麥。然而,筱麥沒有出現。筱麥的身影像水下的魚,在稍有動靜之後看不見一點蹤影。紅棗心中的幸福隱秘被焦慮一點一點放大了,最後隻剩下了焦慮本身。焦慮它蠢蠢欲動,焦慮它欲罷不能,焦慮它欲生又死,死而複生。
連續三四天紅棗都沒有見到筱麥。紅棗在電梯裏頭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電梯給紅棗的感覺幾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了。在見不到筱麥的時刻筱麥的身影反而在紅棗的心中越發清晰起來,又嬌媚又俊俏,柳一樣嫋娜,風一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筱麥的麵龐異常頑固地烙在了紅棗的某個地方,像一塊疤,撫不掉,抹不平。
城市的麵積顯示出無情的一麵來了。筱麥就住在這個城市,筱麥是這個城市的一盞燈,紅棗就是不知道這盞燈在哪裏閃爍。
整個晚上紅棗都坐在沙發裏頭聽CD。他手執CD機的遙控器,快進或快退。整個屋子裏都是斯蒂威·旺德的《電話訴衷情》。一個晚上他差不多把這首英文歌曲聽了二十遍。那位偉大的黑人盲歌手在不斷地訴說:“我隻想電話告訴你,我愛你。”東郊的秋夜一片漆黑,那是筱麥的黑眼睛,它有一種彌漫的、專注的和籠罩的黑色華光。筱麥無影無蹤,這等於說,筱麥在這個秋夜無所不在。
羅綺一直在陪聽。她聽不懂英文,然而,音樂本身就是語言。音樂的語詞更能表達無助、傾訴、不甘、熱烈、無奈、欲說還休、難以釋懷和欲仙欲死,這些東西這一刻都浮現在紅棗的臉上,成為紅棗生命的形式與生命的內容。羅綺知道紅棗遇上什麼事了,羅綺知道紅棗十有八九愛上什麼姑娘了。
但是羅綺不說話。她在下班的路上買回了兩盒澳洲羊毛線,起了針,安安靜靜地為自己織一件秋衣。然而說到底羅綺終究是心裏有事,臉上沉得住,手上卻不那麼聽話。羅綺手上的女紅最多隻能持續半個小時,隨後就會停下來,數一數,自語說:“錯了。”於是拆掉,又重來,再織上半個小時,又數一數,自語說:“又錯了!”隻好又拆掉。
羅綺就放下手裏的活,說:“這幾天排練累了吧?”紅棗恍惚了幾秒鍾,說:“沒有。”羅綺側過身,接過他手上的遙控器,往CD機一指,音樂就戛然而止了。在這個瞬間別墅的客廳顯得空前的空曠。隻剩下一屋子的豪華。羅綺挪出一隻手,伸到紅棗的額前,摸一摸溫度,又微笑著把手收回來。羅綺放下毛線,雙手接過紅棗的兩隻手,注視著紅棗,很憐愛地說:“到底有什麼事,告訴我。”她說話的表情洋溢著知冷知暖的大姐氣質,她說話的神情還有一種乳質的母愛氣質。紅棗一下子就感動了,握緊了羅綺,說:“我沒事。”羅綺點點頭,很疲憊地笑笑,說:“那我就先睡了。”
到底是紅棗自己憋不住,他沒有筱麥的電話,這就是說,他連最基本的“電話訴衷情”都是不可行的。又是兩天沒見到筱麥,紅棗在晚飯過後再也堅持不住了。他坐在羅綺的對麵,把心裏的事一股腦兒全對著羅綺說了。羅綺不插話,隻是聽,不住地點頭,做“哦”或“明白”這樣的唇部動作。紅棗說得驢頭不對馬嘴,夾雜了許多誇張的表情和手勢,人顯得很痛苦,又時常詞不達意,這就越發急人了。但是羅綺很耐心,堅持著聽完了紅棗的湯湯水水。聽完了,羅綺抱起了胳膊,笑著說:“你說了半天,那個姑娘是誰呀?”
紅棗眨了幾下眼睛,低聲說:“你見過的,筱麥。”
“是這樣,”羅綺點了點頭說,“原來是她。”
“是這樣。”羅綺說,她的語氣是這樣的輕描淡寫,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了如指掌的。她這種口氣聽上去就知道紅棗的事並沒有多大的了不起,隻是一粒芝麻,是紅棗自己把它放到放大鏡的下麵變成了西瓜,紅棗傾吐完了心裏頭即時輕鬆多了,發現事情遠遠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僅僅是“是這樣”罷了。羅綺說完這句話便不再說什麼了,而是走到音響的麵前去,插上一盤舞曲,回過頭來看紅棗。紅棗隻好走上去,半擁住羅綺,站在原地,隨音樂的節奏在兩條腿上交換重心,他們就這麼相擁著“跳”完了一支慢四。後來羅綺便把音樂關上了,走到了茶幾前,取出一支煙點上,倚在了門框上,衝了紅棗無聲地微笑,羅綺說:
“我還以為你真是戀愛了,原來不是。”
紅棗說:“我知道不是。我隻是單相思。”
“也不是。”
紅棗便抬起頭,十分狐疑地打量羅綺。
“她哪裏配得上你去單相思?”羅綺輕描淡寫地說,“你瞧瞧她那雙羅圈腿,站也沒站相,更說不上亭亭玉立了。”
紅棗從來沒有注意過筱麥的小腿,她穿著長裙子,從腰部一直蓋到腳麵,一直都是亭亭玉立的樣子,然而,經羅綺這麼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
“你隻是想女人了。”羅綺十分肯定地說。羅綺笑起來,說,“你這麼年輕,又健康——哪有不想女人的。想女人也不是什麼不好意思的事。”
紅棗就失神了,一臉的若有所思。他沒有反駁,隻是沉默。
羅綺彈掉煙灰,很有把握地說:
“這肯定不是戀愛,不是單相思。你想女人了。”
紅棗的耳朵開始回環著羅綺的話,“你隻是想女人了。”紅棗第一次嚴肅認真地正視自己的生理感覺,想不出否認這句話的理由。這些天來身體內部的確有一股陌生的氣力竄來竄去的,古怪得很,難忍得很。原來是“想女人”了。這一想紅棗便恍然大悟了,羅綺說得不錯,這怎麼能是戀愛呢,這隻可能是“想女人”。
羅綺從衣架上取過皮包,掏出錢來,丟在了茶幾上,說:“實在憋不住了也不要苦了自己,找個幹淨的女人去荒唐幾天,隻是別染上了病,千萬別陷進去,別糾纏在這種事上頭。你媽依了你,我可不依。”羅綺把這句話丟在豪華客廳裏,關上門,回臥室去了。夜在這個時候卻靜出動靜來了。
紅棗的這個夜混亂透了。夜深人靜,他的腦子裏不停地重複這樣兩句話:“你這個歲數哪有不想女人的。”“實在憋不住了也不要苦了自己,找個幹淨的女人去荒唐幾天。”就兩句話,顛過來又覆過去。紅棗弄不清身體的哪個部分出了問題,躺在床上出奇地亢奮,止不住地生機勃勃,而到了後來居然發燙了。紅棗都看見自己的身體半透明了,像一支巨大的溫度計,有一塊晶瑩的半液體正在體內玩命地上下移動。紅棗下了床,暈了一下,然後就披了衣服重新走回到客廳。紅棗走到酒櫃麵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紅棗倒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顫抖得已經很厲害了。但是紅棗沒有喝酒,他看見羅綺的手機正放在酒櫃的不遠處。紅棗拿起手機,摁下了號碼。樓上的臥室裏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驟然響起的,宛如夜的雪亮裂縫,紅棗自己都嚇了一跳。紅棗坐進沙發裏頭,從手機裏聽見羅綺拿起話機了。羅綺說:“誰?”紅棗用一隻手捂住腦袋,忍住顫抖,說:“我。”紅棗聽見羅綺的臥室響起了電燈開關。“你怎麼了孩子?”羅綺說,“你在哪兒?”紅棗靜了好大一會兒,說:“客廳。”羅綺掛上耳機,披了一條羊毛毯站在了樓梯口,紅棗的手指頭正叉在頭發裏頭,顯現出自燃的模樣。羅綺隻看了一眼就全明白了。羅綺坐到他的身邊,張開羊毛毯,把紅棗和自己裹在了一處。紅棗把頭埋進了羅綺的胸口。她的前胸和自己隻隔了一層柔軟的真絲。他在顫抖。羅綺就摸著他的頭發,像撫摸著心愛的小狗。她的指頭在撫弄毛發的時候有一種出格的溫馨。羅綺歎了一口氣,說:“我明天就幫你去找筱麥。”紅棗痛苦地說:“不是。”客廳裏再一次安靜下來了,羅綺托起紅棗的下巴,與他對視了很久。他的瞳孔裏頭布滿了夜的內容。羅綺放下紅棗,站起身子背對了他。羅綺說:“你要是總不能靜下來,可以進我的臥室。我讓你考慮一個星期。”
羅綺給紅棗的時間是一個星期。這是上帝創造這個世界所用的時間。整整一個星期紅棗都發現昏睡在自己身體內部的其實還有另一個“紅棗”,那個“紅棗”蠢蠢欲動,那個紅棗火急火燎,那個“紅棗”像一隻爆竹,導火線被羅綺點著了。導火線正以一種倒計時的方式向自己的根部滋滋燃燒。紅棗想不爆炸都已經無能為力了。紅棗看到自己的身上冒出了白煙,內心堆滿了焦慮與騷動。紅棗渴望羅綺。然而,在第七個發燙的日子臨近的時候,他在渴望之餘卻又滋生出了一種恨。紅棗不知道自己恨什麼,然而,他恨。紅棗就希望自己能夠盡早地擺脫這一切,擺脫羅綺,擺脫自己,重新回複到耿東亮的日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