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勁敲門的時候內心充滿了相見時難的感覺。林紅打開門,笑容可掬。但張國勁一下子便愣住了。林紅不見了。眼前居然是“林總”。林總站在麵前,衣著是剛下飛機的樣子,頭發也重新盤上去了,一句話,林紅洗盡鉛華又回到林總那邊去了。張國勁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林總”。聲音也不對。張國勁甚至都聽出奴性來了。林紅說:“請進。”張國勁走向沙發的時候就想摑自己一個大耳刮子。林紅說:“這兩天把你拖累了吧?”張國勁笑笑,說:“出來鍛煉,就該跟在領導後頭吃苦嘛。”張國勁的本意是想說句笑話緩衝一下的,幽默一下的,可是這句屁話還幽他媽的什麼默!張國勁咽了一下,咽下去一把蒼蠅。林紅卻笑了,說:“委屈了是不是?”林紅擺了擺手,說:“從現在起,我陪你。用你的話說,叫做跟在群眾後頭吃點苦,你想到哪裏去?我陪你。”張國勁眨巴了幾下眼睛,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然而本能告訴他,“林總”還是喜歡和他在一起呆著。可是做得就是沒有一點痕跡。這麼一想張國勁記起了刁德一參謀長誇阿慶嫂時說過的話:“這個女人,不尋(哪)常。”這個女人不是善良到家就是狡詐到家。張國勁現在已經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是誰了。她不停地換衣服,不停地轉換角色。她的本質麵目就那麼在服裝裏頭狡兔三窟,讓你永遠也逮不著。張國勁想了想,說:“我們去遊泳。”
四點鍾過後海邊浴場再也不像蟻穴那樣擁擠了。在色彩斑斕的泳衣之間,有了大片的空闊沙灘。這樣的時刻海灘留下來的大半是情侶或露水夫妻。他們像某種禽類,成雙成對地自成一塊天地,互不打量,互不幹涉,他們靜靜地私語,做一些碎動作,偶爾有一兩聲過分的呻吟,一定是有人的動靜做大了,但隨即就歸於平靜,不至於放肆到身不由己的那一步。
大海就在林紅和張國勁的麵前。海是一片水。海是一片藍顏色。海是那種無限湧動又歸結於寂靜的假想平麵。海是平常歲月,是單調的日子。海是想象力的某個縱度。海是彼岸的漫長過程。海是局部的柔情與空曠的悲愴。海是虛妄中的美麗背景,是現實中的極限絕地。海是一種欲望,海還是一種悟境。海是孤寂、無聊、飄零的載體,海又是空無的物質形骸。海是地球地貌上麵惟一拒絕人類的龐大體係。海不像山,每一塊石頭都可能成為曆史憑據,海是永恒的曆史零度。沒有上下五千年。沒有唐宋元明清。海隻有現在,此在,即時,瞬間。即時的快樂就是海的快樂,即時的憂傷就是海的憂傷。海不承載海以外的意義。海就是海,隻是海。海在林紅與張國勁的麵前,它與沙灘有節奏地摩擦,發出高潮來臨之前的嬌喘和鼻息。
林紅和張國勁躺在沙灘上,沙灘有很好的坡度,很好的粉塵與顆粒感受。這樣的體貼容易使人傷懷,湧上過多的思緒和遐想。他們的腦袋都枕在交叉的掌心裏,對了大海失神,對了身邊的人做無限的緬懷。他們偶爾對視一回,毫無意義地微笑一回,隨後又陷入剛才的情態。大海使他們臨時忘卻了生存背景,過去的心態、習慣,進入了生命本體的歡愉狀態。張國勁坐起來,想起來了,他夜裏做的就是這個夢,他夢見了一個很大的窟窿,他和林紅想一同鑽進去,然而,隻能容得下一個。張國勁就不停地用手扒,扒得很累,卻沒有任何結果,令他十分喪氣。張國勁愣了一會兒,開始完成他的夢了,他用巴掌十分用心地掏了一個人體槽穴,指了指,示意林紅躺進去。林紅咬住下唇,好奇而又幸福地挪進去,身體挺得筆直,做屍體狀。張國勁隨後跪在了她的身邊,往林紅的身上扒沙子。沙子覆蓋在林紅的身上,帶了強烈的撫慰性重壓。林紅把雙臂也張開來了,任憑張國勁把它們埋進沙裏去。林紅閉上眼,腦子裏一片清晰,卻又像睡著了,而海浪的聲響卻越發顯著了。“嘩”的一聲,鋪開來;再“嘩”的一聲,又鋪開來。海浪的聲音張開了手指,撫摸林紅的夢,撫摸林紅的自由呼吸。林紅睜開眼,看見張國勁就睡在他的身旁,也把自己埋上了,就比自己多裸露一對胳膊。林紅睜開眼來一眼就和張國勁對視上了。這不是林紅與張國勁的對視,而是兩個死去而又複活的人的一次對視。張國勁的目光不肯移開,林紅也不。就像新婚後的第一個早晨。這次對視是一次賭博,和對方賭,和自己賭。兩雙近在咫尺的瞳孔終於拉開了一片大海,一片藍顏色,一片無限寂靜又歸結於湧動的假想平麵。林紅的胸脯開始起伏了,林紅想忍住,然而越忍越糟糕,越忍胸脯的起伏居然越大了,林紅絕望地發現胸脯上的沙子開裂了,細膩而又固執地往兩邊流淌。林紅看見張國勁身上的沙土同樣慢慢地撐開了。沙粒的流淌給了林紅以不可收拾的印象,以無力回天的印象。林紅慌忙閉上眼。林紅在閉眼之前看到了一道壯麗景觀,張國勁身上的沙子飛揚起來,如彩虹一樣騰空,如煙塵一樣彌漫。張國勁撲上來了。林紅被這陣猛烈的飛撲壓疼了,一直疼到欲望的最深處。林紅呻吟一聲,無力地說:“別,現在別。”
他們在攔鯊網的附近停住了。他們一同鑽進了救生圈內,抱住了。林紅的雙腳漂起來,箍在了張國勁的腰部。又“那樣”了。他們的焦慮有了盡頭,終於又“那樣”了。海水在顛簸,他們在海水中上下浮動。林紅身體的浮力全讓海水弄丟了,往下沉。張國勁抱緊她,不讓她滑掉。他們的吻熱烈而又傷心,如同海鰻出水,在陸地上困厄而又鮮活地扭動。他們貼在一處,張國勁挪出一隻手,伸進了林紅的泳衣。林紅的指頭卻猶豫了,如夏天的吊吊蟲那樣弓了背脊吃力地爬動,但它們突然衝出去了,脫兔那樣,帶了一股不許自己再猶豫的盲目性。林紅捂住張國勁結實的臀部,它厚實而又有力。林紅咬住張國勁的胸口,她想把牙齒連同自己一同埋進去。
張國勁開始顫抖。無助,熱烈,而指頭也就愈發不安了。林紅握住了他。身體隨海浪一起在他的身上滑動。張國勁感覺到她的滑動與自己的身體出現了某種對應關係。張國勁讓過去。林紅在這個時候仰起了臉來。她的樣子很怪,她在這個綿軟的時刻臉上帶上了一股質疑,或者像審視。這是她在報社處理公務時最常見的表情。張國勁醒來了,她是他的總編呢。張國勁身不由己地說:“林總。”林紅說:“叫我名字。”張國勁在喊出“林總”的時候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委瑣和卑怯。委瑣與卑怯時常隱藏在生活的盲點上,它們和故作姿態一同構成了男性世界。張國勁想起了自己的下半身,它們如同水下的現在那樣被這個女人握在手上呢。張國勁再一次讓開身體。林紅的身子僵住了。傷心地說:“是不是我很老,很醜?”張國勁抱緊林紅,說:“不是。我是狗屁,我是狗屎。”
服務生說:“二位喝什麼?”
張國勁說:“一紮啤酒。”
林紅說:“兩紮。”
張國勁說:“算了,換一瓶王朝。”
林紅說:“換白酒。”
服務生說:“到底喝什麼?”
張國勁說:“孔府宴。”
林紅說:“二鍋頭。”
包間裏的這頓二鍋頭喝了近兩個小時了。兩個人不說話,用一種失神的目光望著自己的酒杯,隻是喝。有一度林紅的心情喝壞掉了,那些酒全長出了鉤子,把林紅心裏的陳渣全翻出來了,林紅的難受一點一點往上湧,可是林紅實在也沒有什麼傷心的事,想來想去自己的一生都很順,想傾訴都找不出話頭。然而讓林紅堵心的也正是這一點,這就有了酸楚,胸中也就有了翻湧。林紅隻有依靠二鍋頭來阻止這種心情。可是越阻止越壞。林紅望著酒,酒呈現出與世無爭卻又惹是生非的矛盾格局。林紅就想豁出去,把自己豁出去。但豁出什麼林紅還沒有想好,林紅說:“這酒真好,越往後喝越綿,都不像酒了。”張國勁知道林紅快不對勁了,卻不勸,隻是更凶猛地往下灌。林紅的大腦這一刻無比清晰,其實是大醉之前的回光返照。林紅無緣無故地笑了,張國勁看看她,想不出她笑什麼,也跟了笑。他們握住手,就這麼傻笑了一陣子。林紅說:“你傻笑什麼?”張國勁說:“我沒有,我看你笑了我才笑了。”林紅說:“你瞎說,是你先笑了。”張國勁說:“我沒有。”林紅說:“這個假過得好,痛快。”張國勁說:“我也是,痛快。”林紅取過張國勁的香煙,抽出一根。張國勁打著打火機,把火送過去。林紅吸了半天,點不著。其實火苗和煙頭還岔了兩寸多高呢。林紅看看煙頭,說:“你醉了,這哪裏是火,你連火都認不出來了。”張國勁把手縮回來,重新點上,把右手的食指伸到火上去了。張國勁說:“這是火。是你醉了,我的手還疼呢。”張國勁就那麼燒指頭,林紅都忘了用嘴吹了,卻用半杯酒澆了上去。火苗轟地就一下,躥得老高。出於本能,張國勁立即用毛巾捂上了。林紅被嚇得不輕。其實張國勁沒有被酒燒著,火隻是轟了一下,說過去就過去了。林紅接過他的手,用嘴吹。林紅說:“我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覺得這兩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張國勁說:“我長這麼大了,天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張國勁順手取過卡拉OK的麥克風,說:“我們唱,個歌。”林紅已經醉得厲害了,搶過麥克風,說:“我唱,我還沒唱過呢。”想了半天,卻不知道唱什麼。張國勁眯了眼說:“腦子裏來什麼,就唱什麼。”林紅起了很高的調門,用《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調子唱起了一首歌。“對蝦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哎——,紅得好像我的火鍋,它象征著純潔的荒唐而不是老婆。”張國勁站起身,打了一個趔趄,一開口就是俄羅斯愁傷的調子。“盤子打碎了紅莓到處開,有一個女人她是我心愛,可是我怕她不能表白,一肚子二鍋頭吐又吐不出來。”這麼一唱他們又對了麥克風弓了腰大笑。這種超越常規的笑聲把服務生都招來了。張國勁給他塞過一張四個頭,讓他走人。林紅突然就把笑收住了,她的目光裏頭有一種凜冽的清光,盯住張國勁。“我知道你怕我。”林紅說,“知道我是誰?我是二鍋頭。”張國勁說:“我呢?”林紅說:“你是狗屎。”
麥克風的聲音一直傳到外大廳。很響,近乎瘋狂了。大廳裏的食客們帶了一臉的酒意,專心諦聽那一對瘋男女的現場直播。
手機的呼叫卻從喇叭裏響起來了,男人大聲說:“我不在。”男人靜了一會兒,說:“我是誰?我是狗屎。”隨後就是關機的聲音。人們聽到女的問:“誰呀,你這麼凶。”男的說:“丈母娘家的女兒。”女的說:“我出去,你們慢慢說。”男的說:“出去做什麼?她正要找你呢。昨天就威脅我了,要找你。”女的說:“找我做什麼?”男的說:“我知道找你,做什麼。”
麥克風沒聲了。好半天之後有人站起來,打碎了兩隻酒瓶。是那個女的。女的大聲說:“我做,什麼了?找我做什麼!”
“我的確不知——道。”男人嘟噥說。
再後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晚會到此結束。
林紅被架進房間的時候已經近乎如泥了。他們是相擁著被出租汽車運送回來的。但是林紅並沒有不省人事。她清楚地記得張國勁的話,張國勁說,(我老婆)要找你呢?林紅想問張國勁,問明白,她到底要做什麼?她聽說了什麼了?然而林紅的舌頭被身體弄丟失了,不知道遺棄在身體的哪個角落。她隻好用指頭來表達這個內容,動了好多次,他張國勁就是不理睬。林紅的身體飄浮在體內的酒精上,內心充滿了擔憂與難受,還有別扭。林紅的淚水從眼角沁出來,全是二鍋頭。林紅忘記了哭泣的方式,是淚水的自然流淌告訴了她,她在哭泣。
林紅十分清楚張國勁正把她往床上放。放得很輕,輕到了令她感動的程度。而後床頭燈打開來了。燈過於刺眼。林紅皺了皺眉頭。隻皺了兩下電燈便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了。林紅的身子不能動,然而腦子卻清楚。張國勁坐在她的身邊,拿過她的右手,放在掌心裏撫摸。他的指頭全部岔進她的指縫了。進去又出來,那樣動人地摩擦。林紅聽到了他的酒嗝。嘴唇感受到他的吻,乳房感受到他的舌尖。他的舌尖又溫和又堅硬。後來他狂野了起來,有了粗重的喘息。林紅渴望他的體重。身體也開了,盼著他進來。被體重覆蓋容易使她產生真實和穩定的生命感受。然而他的身體一直沒有降臨,這讓她痛心,讓她無枝可依。她傷心地皺起了眉頭,她一皺眉身體上的撫摸就全爬走了。一點都沒有剩下來。林紅對此無限絕望而又無能為力,隻好又皺眉。這一次連燈都關上了。後來海浪湧了上來,把林紅全淹沒了。林紅被一陣失望裹住,睡著了。入睡之前林紅對自己說:“他還是沒醉。”
一早醒來的時候林紅的頭疼得厲害。她支撐起上身,卻發現上衣上的扣子都是解開的。林紅吃了一驚,雙手捂在了胸前。林紅用力回憶,就記得她和張國勁喝酒了,別的再也想不起來了。林紅慌忙掀開身上的毛巾被,緊張而又仔細地檢閱了下身以及床上的相應部位。一切都完好如初。林紅歎口氣,如釋重負。但是林紅的歎息裏頭不隻有如釋重負,還有悵然若失。林紅把腦袋埋進了膝蓋,無聲地啜泣了。哭完了,林紅便想,夜裏做了很多夢的。她夢見了張國勁的老婆,居然是青果。青果十分傲慢地對林紅說:“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這麼一想林紅就記起來了,昨天晚上張國勁說,他的老婆要找自己的。這句話從任何一種邏輯關係上來看都有點不著邊際,然而有一種潛在的和準確的殺傷力。林紅反反複複地追記這句話的前後背景,想不起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好兆頭。
林紅走進衛生間開始衝澡,她聞到了身上的酒氣。酒氣籠罩了林紅,使林紅產生了一種渴望掙脫的欲望。可是又能掙脫什麼呢?身上一絲不掛,一個裸了身子的女人又能掙脫什麼呢?蓮蓬頭的水柱衝在林紅的皮膚上,筆直而又凶猛,卻使林紅產生了紛亂如麻這個糟糕印象。林紅仰起頭,從頭到腳都是疲憊。林紅把頭側過來,想從鏡子裏頭看一看自己,然而鏡麵讓水汽蓋住了,林紅隻看到一個大概,自己隱隱約約的,沒有一樣具體,充滿了不確定性。林紅跨出水池抹了鏡麵一把,自己的麵部清晰起來,卻有些錯位,帶上了擦痕。林紅就這麼對了鏡子凝視。她的凝視隻看見了自己的失神。
林紅拿起馬桶旁邊的電話,撥過“0”,話機裏響起了長長的脈衝撥號音。林紅要過總台,無力地說:“給我訂一張南京機票,越快越好。”
洗完澡身上便有些癢。林紅看到滿身的水泡已經下去了,破了,留下了白色的枯頭。林紅在大臂上小心地摳了一下,卻撕下了一塊油皮,有指甲那麼大。粉紅色的新皮裸露出來了,像白癜風,說不出的難看。林紅望著這塊白斑,望著手上撕下來的皮,心裏頭冷笑一聲,對自己說:“沒自來,也算是脫胎換骨了。”
門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林紅聽出來了,是張國勁,林紅披了大浴巾打開門,張國勁站在門口,一臉失魂的樣子。下眼瞼青在那兒,呈現出疲態。張國勁一進門就把林紅擁入懷中了,十分孟浪,林紅一點準備都沒有。但是張國勁不吻,也不說。張國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地撫摸林紅。張國勁看到林紅的身上開始褪皮了,他用指頭很小心地撕。他的手指在這個美妙的過程中出格地輕柔,撕得很慢,很長。林紅閉上眼,盡量詳細地體驗那種脫胎的即時感,那種無痛的、動人的、感人至深的切膚感受,那種皮膚離開皮膚的陌生印象。她的嘴張開了,身子的深處有了流動的感覺。林紅睜開眼,眼裏頭全是煙雨。張國勁的指頭就在這個時候粗枝大葉起來的,他猛地抱起林紅,一起臥上了席夢思。他吻住了林紅。林紅準確無誤地接住,然後四張嘴唇便攪在了一處,拚命地吮吸。但林紅伸出手,突然把張國勁的嘴巴反捂住了。張國勁近乎粗暴地讓開她的手,說:“我們從現在開始。”這麼一說林紅竟不動了,淚水往外流。林紅說:“不。”張國勁聽到這話卻把手插到林紅的下腹去了。林紅一手又捂住,傷心地說:“你隻是想證明一下自己。我也是。可是我們都沒有什麼需要證明。荒唐夠了。”張國勁扯她的手。但林紅沒有讓步的意思。她閉上眼,一閉眼就是兩顆大淚珠。林紅說:“收收心吧,你老婆來了。現在正在路上。”張國勁不解地說:“你瞎說什麼?”林紅說:“我不瞎說。”張國勁說:“你怎麼知道?”林紅說:“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現在正在火車上。”張國勁聽了這話便愣在了那裏,臉上是追憶的樣子,將信將疑的樣子,身體的硬度也一同退下來了,失去了剛才的衝擊力。張國勁滾到一邊,林紅利用這個機會坐起來整理好自己,說:“我已經定了明天的機票了。”林紅用那把米黃色的塑料梳子不停地梳頭發,十分緩慢、十分機械地重複那個動作,都重複了幾十回了。林紅後來停下來,兩隻手一起交叉在腹部,自語說:“我想中午再到郊外的仙霞觀去一趟,幾千裏路走過來,想看看。”張國勁坐起來,不住地吮自己的下唇,而後似聽非聽地點了幾下頭。說:“我送你去。”林紅套上那件長袖的總編服,轉到鏡子麵前扣紐扣去了。張國勁從身後抱住她的腰,低下頭吻住了林紅的頸部。林紅沒有呼應這個舉動,隻是拽了拽下擺,小聲說:“衣服弄縐了。”張國勁的雙唇和舌尖正貼在那塊新換的皮膚上,卻不敢動了,小心放開了林紅。
夏天的這場暴雨幾乎沒有過度,一上來就進入了高潮。沒有走完走合期的韓國小汽車剛開到中途暴雨便從天而降了。幾分鍾之前,天還是碧藍的,晴朗得一望無際。汽車行駛在半山腰,整個晴朗的海麵剛好全在林紅的眼底。林紅寧願承受熱浪也要把茶色窗玻摁下來。海水幹淨得不可思議,波浪的背脊上是數不盡的太陽光點,那種無邊的浩瀚與無邊的閃爍一點都不體恤林紅的心態,把林紅的鬱悶弄得無邊無際、千閃萬爍,愈發熱烈而又銳利了。林紅望著湛藍的海麵好幾次都湧上哭泣的願望。大海再巨大,永遠也掙不脫岸的概念。正如人,再掙紮,你隻能是自己。
而烏雲就翻滾了,仿佛是從海底冒出來的,而狂風就飛沙了,大雨就滂沱了。張國勁把汽車依著山坡停下來,關上車窗的玻璃。大雨淋在駕駛室的玻璃上,騰起了煙,整輛汽車成了一隻音響,四處都是雨的腳步聲。車前的刮水器毫無意義地勞碌,在玻璃上留下片刻的清晰。林紅傾過上身把刮水器摁停了,看見張國勁點上了一根煙。林紅也拿了一根,很熟稔地點上。張國勁看了林紅一眼,不語,就那麼靜坐在方向盤的後麵,吸煙。那個女歌手又在磁帶裏死去活來了,“別讓我一個人在夜風裏等候。”張國勁吐出一口煙。沒有人。沒有人在夜風裏。沒有人在夜風裏等候。
大雨如注,而車子裏的煙霧卻在繚繞。車子裏的煙仿佛潮濕的草木給點著了,隻見煙靄不見火苗。這不是燃燒,而是燒烤。張國勁和林紅感到了隱藏在深處的腥紅色火燼,感到了疼痛。然而這種疼痛不是讓肆虐的火舌給絞割的那種,一上來就疼到頭、一上來就撕心的那種,而是緩慢的、由表及裏的、越來越疼的、即使鑽心還有點不願撒手的那種熏烤。自戕的心情籠罩了他們。
大雨下了二三十分鍾。與說來就來一樣,大雨說走就走。窗外的空氣一下子涼下來了。因沁人心脾而愈發感人至深。張國勁發動起汽車,往下踩速度。幾秒鍾的功夫林紅的頭發全亂掉了,那一頭紛亂的長發構成了林紅的假日形象。
仙霞觀在一場大雨過後越發顯現出世外的意味了。滋潤使空氣加倍地寧靜。那些古柏沉默了千萬年,一枝一葉都有些飄飄欲仙。四周空無一人,停車的大草坪上隻有一輛中型巴士,司機正在座位上睡覺,一副睡死掉了的樣子。林紅走下汽車,弄不懂這麼幽靜的去處怎麼就沒有人的。
仙霞觀就在山腰的險要處,一道很長的廊橋依山而建,一曲一折地蜿蜒上去。
但是林紅聽到了尖叫聲。在遠處的樹林子裏頭。聲音剛好能夠聽得見。那種尖叫狂放而又誇張,有男有女,一大群,快活得近乎發瘋了。沒有語言,隻有聲音。好像在進行一場球賽。林紅聽了一會兒,十分好奇地往後麵的樹林裏去。張國勁在後麵說:“先到仙霞觀去嘛。”林紅聽不見,隻是往後麵去。樹林裏頭果然有一塊空草地,十幾個外國佬正擠在一個泥坑裏,搶一隻皮球。泥坑裏的水隻有半條小腿那麼深,其實那已經不是水了,全是泥漿。這群老外的外衣全扔在一邊,他們渾身是泥,看不出人種。他們像一群泥鰍在泥漿裏滑動。他們搶那隻球,又執著又賣力,女人的那種尖叫完全是本能的聲響。林紅和張國勁傻站在一邊,看他們打。這時候一個男人爬到岸邊喘氣來了,他看見了林紅。他的臉上隻有眼珠與牙齒是幹淨的,其餘的地方全讓泥巴蓋住了,像一個活靈活現的鬼。他對這邊打了個快活的手勢,臉上產生了某種表情。林紅用了很大的努力才看清楚了,那一對眼珠子正看著自己,那一嘴的白牙正在笑。他在招手。林紅徹底弄明白了,他在向林紅招手。林紅疑疑惑惑地走過去,站在了池邊。男人站起身,對林紅張開了粗壯的泥胳膊。林紅穿得很整齊,腳上還踩了一雙坡跟皮鞋。但林紅在某一個致命的瞬間裏鬼魂附身了。她撲向了泥池,她撲向了那張泥塑一樣的懷抱。張國勁衝上去,可是晚了。幾秒鍾的功夫林紅就麵目全非了。林紅參與到爭搶之中了。林紅的身肢在泥池裏頭分外鮮活,分外生猛,淋漓而又狂野。她發出母獸一樣的尖吼聲。她的手指在空中亂抓亂舞,像火苗一樣搖曳,火苗一樣嗶叭作響。她撲得極凶,搶到那隻球了。林紅發出了令人生畏的那種叫聲,就好像她搶這隻球都搶了一輩子。林紅沒有把玩,把球扔向了空中,隨後,那隻被她親手拋棄的東西又成了她的目標了。再後來林紅便消失了,張國勁找不到林紅了。張國勁隻是打了一個愣就再也找不到林紅了。她在一群泥人裏頭再也無法分辨了。林紅的身體肯定就在麵前,然而,她消失了。十分具象地無影無蹤。張國勁點上一根煙,依到一棵樹上。樹葉上抖落下來的雨珠打了他一個激靈。張國勁長歎一口氣,開始想象林紅的長相,居然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林紅是從泥地裏頭爬出來的。她的樣子很怕人,像一個會動的塑像,正向張國勁這邊蠕動。她的鞋和衣褲全沒有了,就剩下了內衣。她舉了手,向她的朋友們一一告別。這些朋友真的是未謀一麵。那個男人把林紅的衣服和皮鞋全撈出來,放在了岸邊。林紅躺在草地上,臉上隻有一雙眼,臉上隻有一口牙,而一頭長發也結成塊了,比泥塑的頭發更不像頭發。她的胸脯起伏得厲害,平息不下來。林紅的身子空掉了,腦子也空掉了,一股說不出的難受突然就把她的身軀貯滿了。沉重消失了,一身的“輕”反而讓她一下子無所適從。就像一本書的名字,是一種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林紅沒讀過,可是見到過,青果曾經夾在腋下的。林紅望著雨後的天,記起青果夾了這本書走路的樣子了。那時候青果正側了頭,長頭發掛掛的,蓋住了一隻眼睛。林紅看不慣青果的這種憂傷做派,看不慣她身上的這種悲劇效果,就把她叫住了。林紅記得叫住青果之後又無話可說的樣子,隻好問她,夾了什麼書。青果不開口,卻把書遞了過來。書的名字有些怪,就是林紅現在的這種感覺。林紅坐起身子,心裏頭說:“輕的感覺你就是不能承受,林紅你真他媽的是個賤貨。”這麼一想林紅愈發傷心了,自己把自己的心堵住了,兩行淚也就沁了出來,往下淌,在眼袋下麵衝出了幹淨的痕跡。張國勁看出了林紅的傷心種種,心裏的滋味也很壞。張國勁說:“林紅你這是幹什麼?這又何苦?”林紅從地上彈起身子,握了兩隻拳頭尖聲叫道:“我就是喜歡這樣,我就是想弄得一身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