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調過頭去,說:“我不搶老師的戲。”

春來還是那樣生硬,然而,口氣上畢竟有所鬆動了。筱燕秋抓住了春來的手,慌忙說:“沒的,你沒有搶我的戲!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個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爺要報應的——你演A檔,你答應我!”她把春來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裏,急切地說,“你答應我。”

春來抬起了頭來,望著她的老師。這麼些日子來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正眼看她的老師。筱燕秋仔細地研究著春來的目光,這是一種疑慮的目光,一種打算改弦更張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貫注地看著春來,就好像春來的目光一移開立即就會飛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視著春來,他從春來細微的變化當中看到了玄機。那絕對是七不離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春來的談話從那兒入手了。炳璋對筱燕秋擺了擺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動,都有些神經質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還過了神來。筱燕秋一步一回頭。炳璋悄聲說:“先回,你先回去。”

筱燕秋回到了排練大廳,遠遠地打量著炳璋的那扇窗。那扇窗現在是她的命。排練結束了,人去樓空,空蕩蕩地排練大廳孤零零地吊著筱燕秋的身影。筱燕秋在焦急地等。夕陽殘照,大廳裏的粉塵懸浮在半空,橙黃橙黃的,彌漫著一股毫無由頭的溫馨,植物的葉片被殘陽放大了,已經看不出植物葉片的輪廓。筱燕秋抱著胳膊,在大廳裏來來回回。炳璋的窗戶突然打來了,探出了炳璋的腦袋和一條手臂。筱燕秋看不見炳璋的表情,然而,她看到了炳璋揮舞胳膊。炳璋揮得很有力,最後還把指頭握成了拳頭。筱燕秋明白了。她扶著牆邊的練功架,淚水湧了上來。她的身體沿著牆麵慢慢滑落了下去。在她坐在地板上的時候,筱燕秋終於哭出了聲來。她的一切差一點就付諸東流了,這真的是一場劫後餘生。這是多麼幸福的淚水?多麼令人欣慰的淚水?筱燕秋扶著一把椅子,扶著椅子的靠背坐了上去。她在椅子上慢慢地哭,慢慢地體會這份幸福和欣慰。筱燕秋在抹眼淚的時候認認真真地責備了自己一回,劇組一成立她其實就應該和春來說明白的,春來要是有戲演,她斷不至於去找別的出路的。自己都這個年紀了,一個青衣到了這個歲數,還爭什麼戲?還演什麼A檔。這樣多好!反正春來都已經頂上來了,再怎麼說,春來終究是另一個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種方式。隻要春來唱紅了,自己的命脈一樣可以在春來的身上流傳下來的。這麼一想筱燕秋突然輕鬆了,心中的壓力與陰影蕩然無存。放棄,徹底放棄。筱燕秋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心情為之一振。

減肥真的像一場病。病去如抽絲,病來如山倒。開禁沒幾天,磅秤的紅色指針呼啦一下就把筱燕秋的體重反彈上去了,還撈回了零點五公斤,都有點像有獎銷售了。筱燕秋的心情爽朗了一些日子,但是,等體重真的回複到過去,筱燕秋便又後悔了。剛剛到手的機會說失去就這麼失去了,這樣的傷心實在是毀滅性的。筱燕秋望著磅秤上的紅色指針,指針上去一點筱燕秋的心就沉下去一點。但是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傷心,不是不允許自己流露出傷心,而是不允許自己產生一點點難受的念頭,產生多少就掐死多少。做出放棄的承諾之後,筱燕秋原以為自己從此就能夠心靜如水的。但是沒有。相反,登台的念頭甚至比以往更強烈了。可是放棄A檔畢竟是筱燕秋在炳璋的麵前親口承諾的,這個承諾是一把劍,筱燕秋親眼看著自己被這把劍劈成兩個,一個站在岸上,另一個則被摁在了水底。當水下的筱燕秋企圖浮出水麵的時候,岸上的筱燕秋毫不猶豫地就會用鞋底把她踩向水的深處。岸上的筱燕秋感到了水下的窒息,而水下的筱燕秋則親眼目睹了謀殺的冷酷。岸上和水下的兩個女人一起紅眼了,怒目相向。筱燕秋在水底與岸上兩頭掙紮,疲憊萬分。她選擇了拚命進食,宛如溺水的人拚命喝水。她的體重就此一路飆升。撈回來的體重不僅是對春來的一種交待,同樣也是對自己最有效的阻攔。筱燕秋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能吃,實在是好胃口。

劇組的人們從筱燕秋的身上看出了反常種種。這個沉默的女人在減肥初見成效的時刻說放棄就放棄了。沒有人聽到筱燕秋說起過什麼,然而,人們看著筱燕秋的臉色重新紅潤起來了,而唱腔的氣息也再一次落了地,生了根。有人猜測,那次“刺花兒”對筱燕秋的刺激一定太大了,要不然,像筱燕秋這樣好強的女人不可能說放棄就放棄的。真正反常的也許還不是筱燕秋放棄了減肥,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奔月》剛進入響排,筱燕秋其實已經把自己撤下來了。實地排練的差不多全是春來,筱燕秋隻是提著一張椅子,坐在春來的對麵,這兒點撥一下,那兒糾正一下。筱燕秋顯出一副愉快萬分的模樣,隻是愉快得有些過了頭,就好像太陽都已經放到她們家冰箱裏了。這一來就免不了誇張和表演的意思。筱燕秋把所有的精力全都耗在了春來的身上,看上去再也不像一個演員在排練,更像一個導演,嚴格地說,像春來一個人的導演。人們不知道筱燕秋到底怎麼了,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的腦子裏栽的是什麼果,開的是什麼花。

一到家筱燕秋的疲憊就全上來了。那種疲憊像秋雨之後馬路兩側被點燃的落葉,彌散出的嗆人的濃煙,繚繞著,糾纏著,盤旋在筱燕秋的體內。筱燕秋甚至連眼睛都有些累了,隻要一看住什麼東西,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珠子就再也懶得挪動一下了。好幾次筱燕秋都直起了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想把虛擬的煙霧從自己的胸口呼出去,可是深呼吸總也是吸不到位,努力了幾次,筱燕秋隻好作罷了。

筱燕秋的失神自然沒有逃出麵瓜的眼睛,她那種半死不活的模樣不能不引起麵瓜的高度關注。她在床上已經連續兩次拒絕麵瓜了,一次冷漠,另一次則神經質。她那種模樣就好像麵瓜不是想和她做愛,而是提了一把匕首,存心想刺刀見紅。麵瓜已經暗示了幾次了,有些話說得都已經相當露骨了,她竟然什麼都沒有聽得進去。這個女人的心一定開岔了,這個女人看來是不為所動了。

炳璋在筱燕秋給春來示範亮相的時候找到了筱燕秋。春來在亮相這個問題上老是處理得不那麼到位。亮相不僅是戲劇心理的一種總結,它還是另一種戲劇心理無言的起始。亮相有它的邏輯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難點就是它的分寸,藝術說到底都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分寸。筱燕秋連續示範了好幾遍。筱燕秋強打著精神,把說話的聲音提到了近乎喧嘩的程度。她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出來,她熱情洋溢,她還心平氣和,她沒有絲毫不甘,沒有絲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鬥熨過了一樣平整。她不僅是最成功的演員,她還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炳璋這時候過來了。他沒有進門,隻在窗戶的外麵對著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這一次沒有把筱燕秋叫到辦公室裏去,而是喊到了會議室。他們的第一次談話就是在辦公室裏進行的。那一次談得很好,炳璋希望這一次同樣談得很好。炳璋先是詢問了排練的一些具體情況,和顏悅色的,慢條斯理的。炳璋要說的當然不是排練,可他還是習慣於先繞一個圈子。他這個團長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點害怕麵前的這個女人。

筱燕秋坐在炳璋的對麵,專心致誌。她那種出格的專心致誌帶上了某種神經質的意味,好像等待什麼宣判似的。炳璋瞥了一眼筱燕秋,說話便越發小心翼翼了。

炳璋後來把話題終於扯到春來的身上來了,炳璋倒也是打開窗子說起了亮話。炳璋說,年輕人想走,主要還是擔心上不了戲,看不到前途,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聲說:“我沒有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炳璋沒有接筱燕秋的話茬,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說:“照理說我早就該找你交流交流的,市裏頭開了兩個會,耽擱了。”炳璋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說:“你是知道的,沒辦法。”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搶話了,說:“我沒意見。”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說:“我們還是很慎重的,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這樣好不好——”筱燕秋突然站起來了,她站得如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筱燕秋又笑,說:“我沒意見。”炳璋緊張地跟著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說:“他們已經和你商量了?”筱燕秋茫然地望著炳璋,不知道“他們”和她“商量了”什麼了。炳璋把下嘴唇含在嘴裏,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磕磕絆絆地說:“我們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們想呢,——他們還是覺得我來和你商量妥當一些,能夠從你的戲量裏頭拿出一半,當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春來演一半,你看看是不是——”

下麵的話筱燕秋沒有聽清楚,但是前麵的話她可是全聽清楚了。筱燕秋突然醒悟過來了,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說自話了,完全是自作主張了!領導還沒有找她談話呢!一出戲是多大的事?演什麼,誰來演,怎麼可能由她說了算呢?最後一定要由組織來拍板的。她筱燕秋實在是拿自己太當人了。一人一半,這才是組織上的決定呢,組織上的決定曆來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脫口說:“我沒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

筱燕秋的爽快實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著筱燕秋,不像是裝出來的。炳璋悄悄地鬆了一口氣。炳璋有些激動,想誇筱燕秋,一時居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炳璋後來自己也奇怪,怎麼說出那樣一句話來了,幾十年都沒人說了。炳璋說:“你的覺悟真是提高了。”筱燕秋在返回排練大廳的路上幾乎喜極而泣,她想起了春來鬧著要走的那個下午,想起了自己為了挽留春來所說的話。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會議室的大門。筱燕秋當著炳璋的麵說過的,春來演A檔,可炳璋並沒有拿她的話當回事。顯然,炳璋一定隻當是筱燕秋放了個屁。筱燕秋對自己說,炳璋是對的,她這個女人所做的誓言頂多隻是一個屁。不會有人相信她這個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過道裏旋起了一陣冬天的風,冬天的風卷起了一張小紙片。孤寂的小紙片是風的形式,當然也就是風的內容。沒有什麼東西像風這樣形式與內容絕對同一的了。這才是風的風格。冬天的風從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掃而過,給筱燕秋留下了一陣顫栗。紙片像風中的青衣,飄忽,卻又癡迷,它被風丟在了牆的拐角。又是一陣風飄來了,紙片一顛一顛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紙片是風的一聲歎息。

天氣說冷就冷了,而公演的日子說近也就近了。老板在這樣的時刻表現了老板的威力,老板實在是一個操縱媒體的大師,最初的日子媒體上隻是零零星星地做一些報道,隨著公演一天一天地逼近,媒體逐漸升溫了,大大小小的媒體一起喧鬧了起來。熱鬧的輿論營造出這樣一種態勢,就好像一部《奔月》業已構成了公眾的日常生活,成了整個社會傾心關注的焦點。媒體設置了這樣一個怪圈:它告訴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翹首以待”。輿論以倒計時這種最為撩撥人的方式提醒人們,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響排已經接近了尾聲。這個上午筱燕秋已經是第五次上衛生間了,一大早起床的時候筱燕秋就發現身上有些不大對路,惡心得要了命。筱燕秋並沒有太往心裏去。前些日子服用了太多的減肥藥,感受好像也是這樣的。第五次走進衛生間之後,筱燕秋的腦子裏頭一直掛牽著一件事,到底是什麼事,一時又有點想不起來,反正有一件要緊的事情一直沒有做。筱燕秋就覺得自己脹得厲害,不住地要小解。其實也尿不出什麼。利用小解的機會筱燕秋又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一件要緊的事情還沒有做。就是想不起來。

洗手的時候一陣惡心重又犯上來了,順帶著還湧上來一些酸水。筱燕秋嘔了幾口,突然愣住了。她想起來了。筱燕秋終於想起來了。她知道這些日子到底是什麼事還沒做了。她驚出了一身汗,站在水池的麵前,一五一十地往前推算。從炳璋第一次找她談話算起,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二天。四十二天裏頭她一直忙著排戲,居然把女人每個月最要緊的事情弄忘了。其實也不是忘了,破東西它根本就沒有來!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前她和麵瓜的那個瘋狂之夜。那個瘋狂的夜晚她實在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疏忽了任何措施。她這三畝地怎麼就那麼經不起惹的呢?怎麼隨便插進一點什麼它都能長出果子來的呢?她這樣的女人的確不能太得意,隻要一忘乎所以,該來的肯定不來,不該來的則一定會叫你現眼。筱燕秋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先是一陣不好意思,接下來便是不能遏製的惱怒。公演就在眼前,她那天晚上怎麼就不能把自己的大腿根夾緊呢?筱燕秋望著水池上方的小鏡子,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像一個最粗魯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話給自己做了最後總結:“×你媽的,夾不住大腿根的賤貨!”

肚子成了筱燕秋的當務之急。筱燕秋算了一下日子,這一算一口涼氣一直逼到了她的小腿肚子。公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要是在戲台上犯了惡心,嘔吐起來,救火都來不及的。首選當然是手術。手術幹淨、徹底,一了百了。可手術到底是手術,皮肉之苦還在其次,恢複起來可實在是太慢了。上了台,你就等著“刺花兒”吧。筱燕秋五年之前做過一次小月子,刮完了身子骨便軟了,拖拉了二十多天。筱燕秋不能手術,隻有吃藥。藥物流產不聲不響的,歇幾天或許就過去了。筱燕秋站在水池的前麵,愣在那兒,突然走出了衛生間,直接往大門口的方向去。筱燕秋要搶時間,不是和別人搶,而是和自己搶,搶過來一天就是一天。

筱燕秋的手上捏了六粒白色的小藥片。醫生交待了,早晚各一粒,後天上午兩粒,吃完了再去找他。小藥片的名字起得實在是抒情,“含珠停”。就好像筱燕秋的肚子裏頭這刻兒含著的是一粒鋥亮的珍珠,正在緩緩地生長,筱燕秋要做的事情是把它停下來。難怪現在寫詩的少了,寫戲的少了,他們都忙著給大大小小的藥丸子起名字去了。筱燕秋望著手裏的小藥片,心中湧起了一陣酸楚。女人的一生總是由藥物相陪伴,嫦娥開了這個頭,她筱燕秋也隻能步嫦娥的後塵。藥物實在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它們像生活當中特別詭異的陰謀。

筱燕秋的家離醫院有一段路,筱燕秋還是決定步行回去。一路上她生著自己的氣,更多的是生麵瓜的氣。到家的時候她已經不是在生麵瓜的氣了,而是對麵瓜充滿了仇恨。一進家門她就沒有給麵瓜好臉。筱燕秋沒有吃,沒有洗,倒下頭便睡。

筱燕秋沒有請假,說到底流產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光榮,沒必要弄得路人皆知。隻不過筱燕秋有點扛不住“含珠亭”的藥物反應。她惡心得厲害了,身子骨全輕了,像是從月亮上剛飛回來的。筱燕秋用力支撐著,總算把這一天的排練挺過來了。但是,她的仇恨卻與日俱增。筱燕秋這一次總算把麵瓜恨到骨子裏頭了。第二天的夜晚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氣氛卻比昨天更為淩厲。筱燕秋走進家門的時候更加嚴峻地陰著一張臉,不吃,不喝,不洗,不說,一聲不響地上床。家裏異樣了。冬天的風一起堵在了麵瓜的門口,順著門縫扁扁地劈了進來。麵瓜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但是筱燕秋並沒有睡。麵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了她的沉重歎息。她把氣吸得那麼深,而呼的時候卻故意收住了,靜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讓人聽見似的,這又瞞得住誰呢?麵瓜也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生活出了問題了,生活絕對出了問題了。麵瓜看到了生活的盡頭。

麵瓜開始緬懷起過去。一個人學會了緬懷,必然意味著某一種東西走到了盡頭。麵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時候鳩占了雀巢,兩個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現在又能演戲了,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飛還往哪兒飛?她遲早總是要飛回到天上去的。這個家離雞飛狗散的日子絕對不遠了。麵瓜記起了筱燕秋這些日子裏的諸種反常,麵對著夜的顏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後兩粒藥片,坐在家裏靜靜地等。上午九點,筱燕秋帶上擦換的紙巾往醫院去。醫生沒有做別的,還是命令她吃藥。這一回醫生給她的是三顆六角形的白色片劑,筱燕秋一口吞進了肚子,轉了一會兒,在一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等。腹部的陣痛在她坐下之後慢慢開始了,一陣緊似一陣。筱燕秋弓在那裏,不聲不響地喘息。後來醫生過來了,厲聲說:“坐在這兒做什麼?要等四個小時呢。出去跑,跳,坐在這兒做什麼?”筱燕秋來到了樓下,肚子卻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撐不住,就想找個地方好好躺下來。筱燕秋不敢回到樓上,實在又不願意呆在醫院的門口,萬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丟人現眼。筱燕秋實在熬不過去,一賭氣就回到了家中。家中沒有人,整座樓上都沒有人。筱燕秋站在客廳裏頭,突然想起了醫生的話。她決定跳,決定在這個無人的時刻筱燕秋弄出一點動靜來。筱燕秋脫了鞋,光著腳,“呼”地一下一蹦多高。光著的腳後跟落在了樓板上,樓板“咚”地一下,嚇了筱燕秋一跳,聽上去卻鼓舞人心。筱燕秋傾聽了片刻,再跳,樓板“咚”地又一下。樓板的轟隆聲激勵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顛跳伴隨著疼痛,疼痛伴隨著顛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來神了。一陣空前的暢快與輕鬆突然間布滿了筱燕秋,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獲,意外的驚喜。筱燕秋扒掉了大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拚命地跳躍、拚命地扭動。她的頭發散開來了,像一萬隻手,在半空中亂舞亂抓。筱燕秋就想叫,隻想叫。不過不叫也沒有關係,這樣就足夠了。筱燕秋都忘記了為什麼而跳的了,她現在隻是為跳而跳,為“咚咚”作響而跳,為地動山搖而跳。筱燕秋痛快淋漓了,升騰起來了,飛起來了。她竭盡了全力,直至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筱燕秋躺在地板上,眼窩裏沁出了幸福的淚。

樓下小賣部的女人聽到了樓上的反常動靜。她伸出了脖子,自語說:“樓上這是怎麼啦?”她的丈夫正在數錢,沒有抬頭,“嗨”了一聲,說:“裝修呢。”

中午時分那粒“珍珠”從筱燕秋的體內滑落了出來。血在流,疼痛卻終止了。無痛一身輕,從疼痛中解脫出來的時刻多麼令人陶醉!筱燕秋疲憊萬分。她躺在床上,仔細詳盡地體會著這份陶醉、這份輕鬆、這份疲憊。陶醉是一種境界。輕鬆是一種領悟。疲憊是一種美。

筱燕秋睡著了。

筱燕秋不知道這一覺睡了有多久,昏睡之中筱燕秋做了許多細碎的夢,連不成片斷,像水麵上的月光,波光粼粼的,密密匝匝的,閃閃爍爍的,一個都撿不起來。筱燕秋甚至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醒不來。

“咣當”一聲,麵瓜下班了。今天下午麵瓜下班到家之後顯得有點異樣,手上沒有了輕重,似乎什麼都礙他的事。麵瓜摔摔打打的,這兒“咚”地一下,那兒“轟”地一下。筱燕秋想支起身子和他說些什麼,但是整個人都綿軟了,隻好罷了。筱燕秋翻了個身,接著睡。

筱燕秋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事實上,當一個人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的時候,事態往往已經超出了當事人的認知程度。說起來還是女兒提醒了筱燕秋,那天女兒晚上故意繞到了衛生間裏頭,問筱燕秋說:“爸爸最近怎麼啦?”女兒的臉上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孩子的一無所知往往意味著知根知底。這句話把筱燕秋問醒了,她從女兒的目光當中看到了自己的恍惚,看到了家中潛在的危險性。第二天排練一結束筱燕秋就撐著身子拐到了菜場,買了一隻老母雞,順便還捎了一些洋參片。天這麼冷了,麵瓜一天到晚站在風口,該給他補一補了。再說自己也該補一補了。等吃完了這頓飯,筱燕秋一定要和麵瓜好好聊一聊的。

麵瓜回家的時候臉上紫紫的,全是冬天的風。筱燕秋迎了上去。筱燕秋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熱情得有多過分,一點都不像居家過日子的模樣。麵瓜疑疑惑惑地看了筱燕秋一眼,挪開之後的目光愈發疑雲密布了。女兒遠遠地看了看父母這邊,趴在陽台上做作業去了。客廳裏頭隻有筱燕秋和麵瓜兩個。筱燕秋回頭瞄了一下陽台,舀了一碗雞湯端到了餐桌上。筱燕秋像一個下等酒館的女老板,熱情地勸了,說:“喝點吧,天冷了,補補,雞湯,還加了洋參片。”

麵瓜陷在沙發裏頭,沒動,卻點起了一根香煙,麵瓜的胸脯笑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就不那麼像笑,看上去有些古怪。麵瓜把打火機丟在茶幾上,自語說:“補補。雞湯。還加了洋參片。”麵瓜抬起頭,說,“補什麼補?這麼冷的天,讓我夜裏到大街上去轉圓圈?”

這話傷人了。這話一出口麵瓜也知道傷人了,聽上去還特別的別扭。就好像夫妻兩個在一起生活就為了床上那些事似的,這一來又戳到了筱燕秋的痛處。麵瓜其實並沒有細想,隻是心情不好,脫口就出來了。麵瓜想緩和一下,又笑,這一回笑得就更不像笑了,看上去一臉的毒。筱燕秋當頭遭到了一盆涼水,生活中最惡俗、最卑下的一麵裸露出來了。筱燕秋重新把臉拉了下來,說:“不喝拉倒。”

說完這話筱燕秋瞄了一眼陽台,目光正好和女兒撞上了。女兒立即把目光避開了。仰起頭,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

彩排極其成功。春來演了大半場,臨近尾聲的時候筱燕秋演了一小段,算是壓軸。師生同台,真的成了一件盛事了。炳璋坐在台下的第二排,控製著自己,盡量平靜地注視著戲台上的兩代青衣。炳璋太興奮了,差不多溢於言表了。炳璋蹺著二郎腿,五根手指像五個下了山的猴子,開心得一點板眼都沒有。幾個月之前劇團是一副什麼樣子,現在說上戲就上戲了。炳璋為劇團高興,為春來高興,為筱燕秋高興,然而,他還是為自己高興。炳璋有理由相信自己成了最大贏家。

筱燕秋沒有看春來的彩排,她一個人坐在化妝間裏休息了。她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後來筱燕秋上台了,筱燕秋一登台就演唱了《廣寒宮》,這是嫦娥奔月之後幽閉於廣寒宮中的一段唱腔,即整部《奔月》最大段、最華彩的一段唱,二簧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曆時十五分鍾之久。嫦娥置身於仙境,長河既落,曉星將沉,嫦娥遙望著人間,寂寞在嫦娥的胸中無聲地翻湧,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恩浩蕩,被放大的寂寞滾動起無從追悔的怨恨。悔恨與寂寞相互廝咬,相互激蕩,像夜的宇宙,星光閃閃的,浩渺無力的,歲歲年年的。人是自己的敵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人的原因,人卻不是人的結果。人啊,人哪,你在哪裏?你在遠方,你在地上,你在低頭沉思之間。人總是吃錯了藥,吃錯了藥的一生經不起回頭一看,低頭一看。吃錯藥是嫦娥的命運,女人的命運,人的命運。人隻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難求一丈。

這段二簧的後麵有一段笛子舞,嫦娥手裏拿著從人間帶過去的一把竹笛,眾仙女飄飄然,徐徐而上。嫦娥在眾仙女的環抱之中做無助狀,做苦痛狀,做悔恨狀,做無奈狀,做盼顧狀。嫦娥與眾仙女亮相。整部《奔月》就是在這個亮相之中降下大幕的。

照炳璋原來的意思,彩排的戲量筱燕秋與春來一人一半的。筱燕秋沒有同意。她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把握。嫦娥在服藥之後有一段快板唱腔,快板下麵又是一段水袖舞,水袖舞張狂至極,幅度相當大。不論是快板還是水袖舞,都是力氣活。放在過去筱燕秋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今天卻不行。筱燕秋流產畢竟才第五天。雖說是藥物流產,可到底失了那麼多的血,身子還軟,氣息還虛,筱燕秋擔心自己扛不下來,到底也不是正式演出。筱燕秋的決定的確是明智的,笛子舞過大,大幕剛剛落下,筱燕秋一下子就坍塌在地毯上了,把身邊的“仙女們”嚇了一大跳。好在筱燕秋並不慌張,她坐在氈毯上,笑著說:“絆了一下,沒事的。”筱燕秋沒有謝幕,直接到衛生間去了。她感到了不好,下身熱熱的,熱熱的東西在往下淌。

筱燕秋從衛生間裏出來,一拐彎就被眾人圍住了。炳璋站在最前麵,衝著她無聲地微笑,蹺著他的大拇指。炳璋在讚美筱燕秋。炳璋的讚美是由衷的,他的眼裏噙著淚水。筱燕秋的嫦娥實在是太出色了。炳璋把左手搭在筱燕秋的肩膀上,說:“你真的是嫦娥。”

筱燕秋無力地笑著。她突然看見春來了,還有老板。春來依偎在老板身邊,仰著臉,滿麵春風,一路走一路和老板說著什麼。老板步履矯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訪的偉人。老板親切地微笑著,邊微笑邊點頭。筱燕秋從他們的神態上麵敏銳地捕捉到了異樣的征候,心口“格登”了一下。筱燕秋笑了笑,迎了上去。

《奔月》公演的這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就是雪霽之後晴朗的冬日。晴朗的太陽把城市照得亮亮的,白白的,都有些刺眼了。大雪覆蓋了城市,城市像一塊巨大的蛋糕,鋪滿了厚厚的奶油,又柔和,又溫馨,籠罩著一種特殊的調子,既像童話,又像生日。筱燕秋躺在床上,目光穿過了陽台,靜靜地看著玻璃外麵的巨大蛋糕。筱燕秋沒有起床,她就是弄不明白,下身的血怎麼還滴滴答答的,一直都不幹淨。筱燕秋沒有力氣,她在靜養。她要把所有的力氣都省下來,留給戲台,留給戲台上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

臨近傍晚的時分厚厚的蛋糕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有一種客人散盡、杯盤狼藉的意味。雪化了一部分,積餘了一部分,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烏黑、肮髒、醜陋,甚至猙獰。筱燕秋叫了一輛出租車,早早來到了劇院。化妝師和工作人員早到齊了。今天是一個不一般的日子,是筱燕秋這一生當中最為重要的日子。一下車筱燕秋就在台前與台後都走了一遍,看了一遍,和工作人員招呼了幾回,然後,回到化妝間,查看過道具,靜靜地坐在了化妝台的前麵。

筱燕秋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慢慢地調息。她細細地端詳著自己,突然覺得自己今天是一個古典的新娘。她要精心地梳妝,精心地打扮,好把自己閃閃亮亮地嫁出去。她不知道新郎是誰,尚未拉開的紅色大幕是她頭上的紅頭蓋,把她蓋住了。一陣慌張十分突兀地湧向了筱燕秋的心房,筱燕秋慌張得厲害。紅頭蓋是一個雙重的謎,別人既是你的謎,你同樣又構成了別人的謎。你掩藏在紅頭蓋的下麵,你與這個世界徹底變成了互猜的關係,由不得你不緊張,不心跳,不神飛意亂。

筱燕秋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來。她披上了水衣。紮好,然後,筱燕秋伸出了手去。她取過了底彩。她把肉色的底彩擠在了左手的掌心上,均勻地抹在臉上,脖子上,手背上。抹勻了,筱燕秋開始搽凡士林。化妝師遞上了麵紅,筱燕秋用中指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眼眶、鼻梁畫紅了,左右研究了一回,滿意了,拍定妝粉。筱燕秋開始上胭脂了。胭脂搽在了麵紅抹過的部位,麵紅立即出彩了,鮮亮了起來,鏡子裏青衣的模樣頓時就出來了一個大概。現在輪到眼睛了。筱燕秋用指尖頂住了眼角,把眼角吊向太陽穴的斜上方,畫眼,畫眉。畫好了,筱燕秋鬆開手,眼角的皮膚一起鬆垮垮地掉了下來,而眼眶卻畫在了高處,這一來眼角那一把就有些古怪,妖裏妖氣的。

化完妝,筱燕秋便把自己交給了化妝師。化妝師濕好了勒頭帶,開始為筱燕秋吊眉,化妝師把筱燕秋的眼角重新頂上去,筱燕秋感到有點疼。化妝師用潮濕的勒頭帶把筱燕秋的腦袋裹了一圈又一圈,勒住了眼角的皮,緊繃繃的,吊上去的眼角這一回算是固定住了,筱燕秋的雙眼呈到“八”字狀,看上去有點像傳說中的狐狸,嫵媚起來了,靈動起來了。吊好眉,化妝師為筱燕秋貼上大片,左腮一個,右腮一個,筱燕秋的臉型一下子變了,居然變成了一隻剝了殼的雞蛋。上好齊眉穗,蓋好水紗,戴上頭套,假發,一個活靈活現的青衣立時就出現在鏡框裏了。筱燕秋盯著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那絕對是另一個世界裏的另一個人。但是,筱燕秋堅信,那個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側過頭,意外地發現化妝間裏擠了好些人。他們一起愣在那兒,專心地看著她,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研究著她。筱燕秋看到了春來,春來就在身邊。春來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邊。春來呆在那兒,她不敢相信麵前的女人就是與她朝夕相處的老師筱燕秋。筱燕秋簡直就是變魔術,突然變出一個人來了。筱燕秋睃了春來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女人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這個小女人妒忌了。筱燕秋沒有開口,她現在誰也不是。她現在隻是自己,是另一個世界裏的另一個女人。是嫦娥。

大幕拉開了。紅頭蓋掀起來了。筱燕秋撂開了兩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沒有新郎,這個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惟一的新娘。筱燕秋站在入口處,鑼鼓響了起來。

筱燕秋沒有料到一出戲如此之短,筱燕秋隻覺得剛開了一個頭,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說回來就又回來了。筱燕秋起初還擔心自己的身體吃不消的,剛剛登台的時候是有那麼一點緊張,很快她就完全放鬆下來了。她開始了抒發,開始了傾訴,她徹底忘記了自己,甚至,徹底忘記了嫦娥,她把滿腔的塊壘抽成了一根綿延的細長的絲,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纏繞了起來,揮灑了起來。她在世界的麵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滿世界都在為她喝彩。她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癡迷,筱燕秋越陷越深。這是喜悅的兩個小時,哭泣的兩個小時,五味俱全的兩個小時,繽紛飛揚的兩個小時,暢酣的兩個小時,淒豔的兩個小時,恣意的兩個小時,迷亂的兩個小時,這還是類似於床笫之歡的兩個小時。筱燕秋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自在了,飽滿了,接近於透明,接近於自溢,處在了亢奮的臨界點。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顆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輕輕的、尖銳的一擊,然後,所有粘稠的液汁就會了卻心願般地流淌出來。可是,戲完了,沒戲了,結束了,“那個女人”說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給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於巨大的慣性之中,她停不下來,她的身體不肯停下來。筱燕秋欲罷不能,她還要唱,還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謝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張臉,拉下了。那感覺就如同高潮臨近的時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傷心欲絕。筱燕秋就想對著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你們都回來,你們快回來!”

散場了,一切都結束了。筱燕秋不是不累,而是有勁無處使。她在焦慮之中蠢蠢欲動。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後台,炳璋站在那兒,似乎在等著她。炳璋張開了雙臂,正在出口那邊高興地迎候著她。筱燕秋走到炳璋的麵前,委屈得像個孩子。她撲在了炳璋的懷裏。她把臉埋進炳璋的胸前,失聲痛哭。炳璋拍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炳璋懂。炳璋一個勁地眨巴他的眼睛。沒有人知道筱燕秋的心思,沒有人知道筱燕秋此時此刻最想做的是什麼。筱燕秋自己也說不上來。嫦娥飛走了,隻把筱燕秋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世界上。筱燕秋就覺得自己想找一個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愛。筱燕秋突然抬起了頭來,臉上的油彩糊成了一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炳璋嚇了一跳。炳璋再也沒有料到筱燕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炳璋聽了筱燕秋的話才知道自己並不懂得這個女人。筱燕秋冷冷地望著炳璋,說:“明天還是我。你答應我。明天我還是要上!”

筱燕秋一口氣演了四場。她不讓。不要說是自己的學生,就是她親娘老子來了她也不會讓。這不是A檔B檔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筱燕秋完全沒有在意劇團這幾天氣氛的變化,完全沒有在意別人看她的目光,她管不了這些。隻要化妝的時間一到,她就平平靜靜地坐在了化妝台的前麵,把自己弄成別人。

天氣晴好了四天,午後的天空又陰沉下來了。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了,今天午後有大風雪的。下午風倒是起了,雪花卻沒有。午後的筱燕秋又乏了,渾身上下像是被捆住了,兩條腿費勁得要了命。下午剛過了三點,筱燕秋突然發起了高燒,而下身又見紅了,量比以往似乎還多了些,都沒完沒了了。高燒來得快,上得更快。筱燕秋的後背上一陣一陣地發寒,大腿的前側似乎也多出了一根筋,拽在那兒,吊在那兒,無緣無故地扯著疼。筱燕秋到底不踏實了,到醫院掛了婦科門診。筱燕秋計劃好了的,開上藥,吃了,好歹也不會耽擱晚上的演出。可這一回醫生倒是沒有忙著讓她吃藥,而是問了又問,開出一大串的檢查單子,叫她查了又查。醫生一臉的肅穆,既沒有嚇人的話,也沒有寬慰人的話,一副死不了也不怎麼好的樣子。醫生最後開口了,醫生說:“怎麼拖到現在?內膜都感染成這樣了,你看看血項。”醫生後來說,“手術還是要做。最好呢,住下來。”筱燕秋沒有討價還價,生硬地說:“我不住。”筱燕秋又追了一句,說,“手術能不能等些時候?”醫生的目光從眼鏡鏡框的上方看過來,說:“身體不等人哪。”筱燕秋說:“我不住。”醫生拿起了處方,龍飛鳳舞,說:“先消炎,再忙你也得先消炎。先吊兩瓶水再說。”

利用取藥的工夫筱燕秋拐到大廳,她看了一眼時鍾,時間不算寬裕,畢竟也沒到火燒眉毛的程度。吊到五點鍾,完了吃點東西,五點半趕到劇場,也耽擱不了什麼。這樣也好,一邊輸液,一邊養養神,好歹也是住在醫院裏頭。

筱燕秋完全沒有料到會在輸液室裏頭睡得這樣死,簡直都睡昏了。筱燕秋起初隻是閉上眼睛養養神的,空調的溫度打得那麼高,養著養著居然就睡著了。筱燕秋那麼疲憊,發著那麼高的燒,輸液室的窗戶上又掛著窗簾,人在燈光下麵哪能知道時光飛得有多快?筱燕秋一覺醍來,身上像鬆了綁,舒服多了。醒來之後筱燕秋問了問時間,問完了眼睛便直了。她拔下針管,包都沒有來得及提,拔完了針管就往門外跑。

天已經黑了。雪花卻紛揚起來。雪花那麼大,那麼密,遠處的霓虹燈在紛飛的雪花中明滅,把雪花都打扮得像無處不入的小婊子了,而大樓卻成了氣宇軒昂的嫖客,挺在那兒,在錯覺之中一晃一晃的。筱燕秋拚命地對著出租車招手,出租車有生意,多得做不過來,傲慢得隻會響喇叭。筱燕秋急得沒病了,一個勁地對著出租車揮舞胳膊,都精神抖擻了。她一路跑,一路叫,一路揮舞她的胳膊。

筱燕秋衝進化妝間的時候春來已經上好妝了。她們對視了一眼,春來沒有開口。筱燕秋上課的時候關照過她的,化上妝這個世界其實就沒有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誰都不認識,誰的話你也不要聽。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妝師,她想大聲告訴化妝師,她想告訴每一個人,“我才是嫦娥,隻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沒有說。筱燕秋現在隻會抖動她的嘴唇,不會說話。此時此刻,筱燕秋就盼望著王母娘娘能從天而降,能給她一粒不死之藥,她隻要吞下去,她甚至連化妝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變成嫦娥了。王母娘娘沒有出現,沒有人給筱燕秋不死之藥。筱燕秋回望著春來,上了妝的春來比天仙還要美。她才是嫦娥。這個世上沒有嫦娥,化妝師給誰上妝誰才是嫦娥。

鑼鼓響起來了。筱燕秋目送著春來走向了上場門。大幕拉開了,筱燕秋看見老板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他像偉人一樣親切的微笑,偉人一樣緩慢地鼓掌。筱燕秋望著老板,反而平靜下來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歲的那個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詳,終年四萬八千歲。

筱燕秋回到了化妝間,無聲地坐在化妝台前。劇場裏響起了喝彩聲,化妝間裏就越發寂靜了。她望著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點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麼,她像一個走屍,拿起水衣給自己披上了,然後取過肉色底彩,擠在左手的掌心,均勻地、一點一點地往臉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妝,她請化妝師給她吊眉、包頭、上齊眉穗、帶頭套,最後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這一切的時候是鎮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靜。但是,她的安靜讓化妝師不寒而栗,後背上一陣一陣地豎毛孔。化妝師怕極了,驚恐地盯著她。筱燕秋並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什麼,隻是拉開了門,往門外走。

筱燕秋穿著一身薄薄的戲裝走進了風雪。她來到劇場的大門口,站在了路燈的下麵。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馬路一眼,自己給自己數起了板眼,同時舞動起手中的竹笛。她開始了唱,她唱的依舊是二簧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雪花在飛舞,劇場的門口突然圍上來許多人,突然堵住了許多車。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擠,但沒有一點聲音。圍上來的人和車就像是被風吹過來的,就像是雪花那樣無聲地降落下來的。筱燕秋旁若無人。劇場內爆發出又一陣喝彩聲。筱燕秋邊舞邊唱,這時候有人發現了一些異樣,他們從筱燕秋的褲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燈光下麵是黑色的,它們落在了雪地上,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