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是一個豔麗的日子。完全是理想中被典型了的五月九日。隻是我和妻的臉色很不妙,與幹燥柔嫩甚至有點性感的陽光不協調。他還在睡,臉埋在被窩裏,隻有兩隻鞋口休休閑閑地彌散霧狀腳臭。我掩上門,輕聲對妻說,我們上班去,給他留個條。
妻的工作單位離我並不遠。上班不久我就給妻去了電話。我努力把聲音弄得飽滿。一進辦公室就有同事提醒我了,說我的聲音怎麼“像幹牛屎”了。我拿起話筒說,林康嗎?妻聽出了我的聲音,好半天她才懶懶地說,幹嗎?我說你怎麼了,聲音怎麼像幹牛屎?那頭就沒有了聲音,耳朵裏盡是電流向遠方駛過。又過了好半天她才說,幹嗎?
“幹嗎”就把我問住了。親人或朋友有說不完的話,但一具體到“幹嗎”,有時又實在想不起要幹什麼。我說是這樣,中午我們一起吃飯。那頭再也沒有聲音。後來我“喂”了一聲,那頭也跟著“嗯”了一回。我說就這樣,把電話掛了。
我一直想和妻子再到美術館對麵的清真麵館吃一次拉麵。我和妻第一次上街吃飯就是那家麵館。關鍵是我們都喜歡招牌上很像麵條的文字。那時候妻剛離婚,臉上是漫無目的的疲憊模樣。我在一個同學的家裏認識了她。她的嘴上抹了一層紫色唇膏,是一種冷漠拒絕的架式。她坐在黑色沙發裏頭,兩隻手放在腿上。一隻巴掌被另一隻巴掌托住。表情易碎卻又不可侵犯。那時我剛和我的女友分手。我們同居了三年。比她離去的婚姻還要漫長。我對她點過頭,她的笑來得慢去得卻飛快。她短暫的斂笑過程流溢出鬆散倦怠,好像有一層淒風苦雨籠罩著她,給了她過於濃鬱的婉約風格。
這樣的風格感染了我的當初。被感染之後我變得心靜如水。我很快遺忘了同居三年的那位女友。男人幸福的標誌便是心靜如水。我在心中向她的紫色口紅發誓,我要和她結婚。
中午十一點半妻給我來了電話。電話是在我們辦公樓的樓下打來的,就一句話,她在等我。我下樓時妻正站在樓群間僅有的一塊陽光裏頭。她的白色上衣被陽光照出一種青光,像冰塊裏的那種。妻有過一張成功的攝影肖像,也是在陽光裏頭,全不是現在這樣的。那張相片被妻放在了影集的尾頁,整個畫麵就一張特寫麵部,被左手托住。背影上有幾點模糊綠色,是一些植物的大概。馬尾鬆一根不落梳向了腦後,一張臉就迎著高光燦爛地笑。嘴巴卻是緊抿著的。兩隻眼眯得厲害,隻留了一條縫隙。幸福死了。我問過妻,什麼時候拍的?妻怎麼也想不起來,說反正是“姑娘”時候,說肯定是哪個朋友偷拍的,說什麼時候這麼幸福過漂亮過了,騙騙自己罷了。說照片本來就是騙自己的。青春哪裏留得住,生活哪裏能固定得下來。
我走上去說你來了。妻望著我,沒有表情。嘴和眼全在嘴和眼的位置上。我說我們吃飯去,我們到清真館吃牛肉拉麵。妻說算了,走那麼遠幹嗎?就這兒隨便吧。我們就走進一家小酒店,起的是洋文名字,裝潢得四處是反光。店主用瑪麗蓮·夢露噘著紅唇迎接天下的客人。瑪麗蓮的胸脯精妙絕倫,那顆天才的黑痣點睛了她的性感。還有假睫毛與那根食指。無與倫比。
上完菜妻就說,是不是怕我溜回去?
安靜的時刻生活一不小心就進入本質。
溜到哪兒?你能溜到哪兒?
妻無語了好大一會兒,終於說,是啊,能溜到哪兒?
你開心一點好不好?別弄得像撒切爾夫人。
昨晚你不該對我那樣。
我們不說昨天的事。
可你一直盤算著昨天的事。
我沒有。
你何必這樣。
哪樣?
你何必這樣呢。
服務小姐送上來油氽蝦仁。利用這個機會我看了一眼大街。茶色玻璃把這個世界弄得憂鬱乏力,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懷舊企圖。服務小姐的表情和瑪麗蓮沒有關係。她和空調一樣從事自己的工作。
五月九日的晚上是一個糟糕的晚上。他還睡在床上。他睡覺的姿勢甚至還是我上午見到的那種。更要緊的是,那雙鞋一點沒動過,也就是說,他已經這樣睡了整整一天。沒有吃,也沒有拉。這讓我不能不緊張。幸好妻回來得早,妻很疲憊地坐進沙發,兩眼看著我上午留下的條子。妻肯定是看見了我臉上某種不安定的成分。妻說,不要緊,他就這樣。妻這話輕描淡寫。但我聽上去有點不舒服。我弄不懂哪兒出了毛病。我和妻子開始了一種躡手躡腳,起初還記得目的,怕弄出聲音吵了他。後來竟忘了,成了一種習慣,開冰箱,接自來水,取碗抓筷都像做賊。到後來電子鍾的音樂報時都顯得過分了。我們就這樣像做老鼠一樣吃完晚飯做完家務。每次弄出聲響我們還要對視一回,仿佛又欠了別人一筆債。按照生活次序下麵當然是看電視,電視放在臥室裏,我們倆關了燈就盤坐在床上,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那樣聽電視機上課。我一直在專心地走神。我對著電視視而不見的時間裏不知想了些什麼。我當然更不知道妻在想些什麼,但妻一定在緬懷或追憶或憧憬一種什麼,這個可以肯定。要不電視結束了我們倆麵對整個畫麵的黑白雪花不會還在“看”電視。我關了電視,說,睡吧。妻深吸一口氣,但妻的歎息卻收住了,放得很輕。妻故意不讓我聽見她的歎息。妻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的。我們臨睡之前在被窩與被窩之間相互摸了摸手。撫摸之前覺得大有必要。摸完了卻又想不出什麼意思來。腦子裏就空了,裝滿了夜的顏色。
下麵又是第二天。第二天起床後清晨與以往無異。可以看出今天是另一個昨天。不過我知道今天是十日了。九日之後隻能是十日,這裏頭隻有阿拉伯序數秩序,不存在想象與願望。我很想把這件事表達得順心一些,也藝術一些。但九日之後的那個日子我們隻能稱之為十日。我站在窗前,麻雀一樣四處張望,等著妻和我一同上班。妻的一句自語讓我吃了一驚,讓我快發瘋了。妻梳頭時嘴裏銜了發卡含含糊糊地說,怎麼這麼不巧,怎麼今天偏是星期天。我聽到這話覺著生活一下子嚴峻起來,生活的嚴峻十有八九與我們對時間的配備有關。我走到小房間從門縫裏看了一眼,他總算換了另一種睡姿。我沒有做過多的打量。我擔心他的眼睛會爆炸性地睜開來。妻突然說,我們到郊外玩玩吧,好久都不去了。妻的話當然中我下懷。問題是把他撂在家裏總是不好,顯得過分。不要緊的,妻說。妻或許看出了我的心理痕跡,妻說,讓他睡,他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