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妹妹小青(2 / 3)

但我們喜歡蒲葦,尤其是雄性蒲葦的褐色花穗。我們把它們稱做蒲棒。在蒲葦枯萎的日子裏,我們用彈弓瞄準它們,蒲棒被擊中的一刹那便會無聲息地炸開一團雪白,雪白的蒲絨四處飛進,再悠悠地紛揚。我們喜歡這個遊戲。大人們不喜歡,原因很簡單,蒲絨填不飽肚子,紛飛的雪絨絕對是稻米與麥子的最後葬禮。

在冬季來臨的時候,我們選擇了一個大風的日子。我們手持蒲棒,十幾個人並排站立在水泥橋上。大風在我們的耳後呼呼向前,我們用手裏的蒲棒敲擊橋的水泥欄杆,風把雪絨送上了天空。我們用力地敲,反正蒲棒是用之不竭的。滿天都是瘋狂的飛絮,毛茸茸的,遮天蔽日。

我不知道妹妹那時候在什麼地方。她從不和眾人在一起。然而從後來的事情上來看,妹妹小青一定躲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偷看我們的遊戲。妹妹喜歡這個遊戲。但她從不和眾人在一起。元旦那天,妹妹小青終於等來了一場大風。妹妹一個人站上水泥橋,把家裏的日曆拿在了手上,那本日曆是母親兩天前剛剛掛到李鐵梅和李奶奶的麵前的。妹妹在大風中撕開了元旦這個鮮紅的日子,並用殘缺的手指把它丟在了風裏。然後,是黑色的2號。黑色的3號。黑色的4號。黑色的5號。黑色的6號——妹妹把所有黑色的與紅色的日子全都撕下來,日子們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風裏沿著河麵向前飄飛,它們升騰,翻卷,一點一點地掙紮,最後墜落在水麵,隨波浪遠去。許多人都看到了妹妹的舉動,他們同時看到了河麵上流淌並跌蕩著日子。人們不說話。我相信,許多人都從眼前的景象裏看到了妹妹的不祥征兆。

妹妹做任何事情都不同尋常,她特殊的秉賦是與生俱來的。如果活著,妹妹小青一定是一個極為出色的藝術家。藝術是她的本能。藝術是她的一蹴而就。她能將最平常的事情賦予一種意味,一種令人難以釋懷的千古絕唱。但是,妹妹如果活著,我情願相信,妹妹小青是一個平常的女人,一個平常的妻子與平常的母親,我願意看到妹妹小青不高於生活,不低於生活。妹妹小青等同於生活,家常而又幸福,靜心而又知足。生活就是不肯這樣。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村子裏又來了一大批外地人。他們被關在學校裏頭,整天在學校的操場上坐成一個圈,聽人讀書、訓話。而到了晚上,教室裏的燈光總是亮到很晚。我們經常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學校那邊傳來嚴厲的嗬斥與絕望的嗚咽。沒事的時候我們就會趴在圍牆上,尋找那個夜間哭泣的人。但是,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他們的神情都一樣,說話的語氣、腔調甚至連坐立的姿勢都一樣。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走路的時候就像一群夜行的走獸,小心、狐疑、神出鬼沒,你根本不能從他們的身上斷定他們在夜間曾經做過什麼。

那件事情發生在黃昏,妹妹小青正在校前的石碼頭上放紙船。這時候從圍牆裏走出來一個女人,五十多歲,頭發又長又白,戴著一副很厚的眼鏡。樣子有些怕人。女人蹲在妹妹的身邊,開始洗衣服。出於恐懼,妹妹悄悄離開了碼頭,遠遠地打量。女人在洗衣服的過程中不時地回頭張望,確信無人之後,女人迅速地離開了碼頭,沿著河岸直往前走。而她的衣物、臉盆卻順著水流向相反的方向淌走了。妹妹是敏銳的,她的身上有一種超驗的預知力。妹妹跟在女人的身後,一直尾隨到村頭。一到村頭女人就站到冬天的水裏去了,往下走,水麵隻剩下上半身,隻剩下頭,隻剩下花白的頭發。妹妹撒腿就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尖叫:“救命哪!救命——”

妹妹成功地救了一條人命。人們帶著好奇與驚訝的神情望著我的妹妹。妹妹害羞極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臉上卻像犯了一個錯誤。那個女人被人從水裏拽上了岸,連她很厚的眼鏡也被魚網打撈上來了。但第二天上午發生的事證明了妹妹不是“像犯了一個錯誤”,真的就是犯了一個錯誤。第二天女人在操場的長凳子上站了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圍在她的四周,圍了一個很大的圈。臨近傍晚的時候,女人的身體在長凳子上不停地搖晃。但是,這個女人有極為出色的平衡能力,不管搖晃的幅度有多大,她都能化險為夷。根據我們在牆頭上觀察,後來主要是凳子倒了,如果凳子不倒,這個女人完全可以在長凳子上持續一個星期。凳子倒了,女人隻能從長凳子上栽下來。不過問題不大,她隻是掉了幾顆門牙,流了一些血,第三天的上午她又精神抖擻地站到長凳子上去了,直到這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她笑得真是古怪,渾身都一抽一抽的,滿頭花白的頭發一甩一甩的,隻有聲音,沒有內容,我從來都沒有聽過這種無中生有的欣喜若狂。

妹妹小青救了這個女人的命,應當說,在妹妹短暫的一生中,這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而事實上,這件事是一個災難。妹妹小青的半條性命恰恰就丟在這件事上。

還有幾天就要過春節了,我們都很高興。春節是我們的天堂。那一天中午,學校裏的神秘來客終於離開我們村莊了。他們排起隊伍,行走在小巷。許多人都站在巷子的兩側,望著這些神秘來客。他們無聲無息地來,現在,又無聲無息地走。妹妹小青再也不該站在路邊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一個愛站在人群裏的人。然而,那一天她偏偏就在了。世事是難以預料的。悖離常理的事時常發生在我們的身邊。沒有人能把這個世界說明白。沒有人。

隊伍走到妹妹身邊的時候突然衝出了一道身影。是那個女人。由於過分猛烈,她一下子撲倒在地了。當她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她的頭發全都散了,很厚的眼鏡也掉在了地上。她伸出雙手,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的衣襟,瘋狂地推搡並瘋狂地搖晃,而自己的身體也跟著前合後仰。她花白的頭發在空中亂舞,透過亂發,妹妹看到了女人極度近視的瞳孔,凸在外麵,像螃蟹,妹妹當然還看到了失去門牙的嘴巴,黑乎乎的,像一隻準備撕咬的蛐蛐。女人把鼻尖頂到妹妹的鼻尖上去,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銳喊聲:“就是你沒讓我死掉,就是你,就是你!”妹妹的小臉已經嚇成了一張紙,妹妹眼裏的烏黑靈光一下子就飛走了。隻有光,沒有內容。妹妹看見鬼了。妹妹救活了她的身體,而她的靈魂早就變成了溺死鬼,在小青的麵前波濤洶湧。女人的雙手被人掰開之後妹妹就癱在了地上。目光直了。嘴巴張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