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之果(1 / 3)

《三個火槍手》reference_book_ids\":[7257355077390699535,6988533019908770823,7259673861585636404,7267090248536951844,7259673861518527549]},{\"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18,\"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05,\"start_container_index\":218,\"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98},\"quote_content\":\"《戰爭與和平》reference_book_ids\":[7259681029915413539,7259681029907024932,6867361923558542343,7259681030645222461,6988533058454457381,7259681029919607866,725968103036420404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18,\"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84,\"start_container_index\":218,\"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79},\"quote_content\":\"《紅與黑》reference_book_ids\":[7267077389211929658,7249577068264950845,6885615244127767560,7084161014320598053,704960412839315356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我們的生命時間大約分為三段。

生命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荒蕪,它包括沉迷於虛無主義的樂園,這看似無用的空間,包括音韻、神秘主義的詩學、色域版圖中的微風和細雨。它將耗盡我們出世以後來曆不明的痛苦與戰栗,孤寂與堅守。在俗世的另一邊,我們看似荒蕪著,卻曆盡了人世間最溫良和漫長的搏鬥,直到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一滴水所奔赴的河流江川。噓,它們走了,就像那頂草帽飄過了山頂峽穀,隨靈魂而去。

生命的第二段,由黑暗和睡眠主宰。常識告訴我們,如果長期不睡覺,人會死得更快。人,需要充足的睡眠,其實是在之前使用頭頂的星宿,照耀自己,以使自我在潛意識中看見通往天堂的路。所以,親愛的生命,千萬別錯過幸福的睡眠,隻有亙古不變的黑暗,給予你遼闊的夢想,進入天堂的路線。

生命的第三段,交給了俗世,這庸碌無常的俗世,沒有它,我們會成為撲火的飛蛾;沒有它,我們會欲哭無淚。正是令人窒息的俗世,讓我們認識了那麼多可以進入味蕾的物質生活;正是生而為人的身份,讓我們可以直麵恥辱或痛感,從而產生了飛翔的念頭;正是疾行中的翅膀,使我們的身體落在了塵埃,萬物從塵埃之光中獲得了救贖和自由。

人世艱辛,愛自己,才能建築幻想堡壘;愛自己,才能有時間踐行未知的旅途。

愛自己就能更好地觸摸世界……敞開門,狗狗就撲了上來,看上去它需要我擁抱它,於是我彎腰將它抱起來,準備帶上它去青雲街走一走。牽著狗繩出了電梯就來到了青雲街上,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少年,他牽著秋田犬過來了,兩隻狗狗一大一小又相遇了,少年說,他要到外省讀航空學校去了……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問他是不是不讀高中了。

少年告訴我,再讀三年高中對於他來說時間太長了,初中畢業以後,他會選擇職業院校,最好是航空類的,三年後再考理想的航空類高職學院……看見我有些質疑,他解釋說,他從小就喜歡航空,看見鳥兒在飛就想飛起來。

他說,地球太累了,像一個曆經滄桑的老爺爺一樣太疲憊了。他喜歡開飛機,是因為向往著新的宇宙……這真是一個另類的少年,他告訴我,這是他最後一次遛狗了,明天一早他就要乘飛機離開這座城市了。我問他是否可以加他微信,他高興地說,他媽媽認識我,在青雲街四號見過我,並讀過我的小說。

我們加了微信,少年的微信名叫“飛飛”,哦,很有意思,他才十六歲,卻找到自我和飛翔的夢想,他放棄了上高中,是為了盡早地學習與飛翔相關的技能。在青雲街我為偶遇一個奇異的少年夢而高興,深深地祝福他,為實現自己的夢而奮鬥。

少年的夢是飛翔,以航空的方式朝著宇宙星球飛翔。聽上去,這個夢顯得有些空洞,然而,之所以認為空洞,是因為我們離人間俗世煙火太近,人間的種種生活所困導致我們失去了想象力,而眼前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卻給我們描述了另一番場景,我深信:多年以後,少年將會實現他的飛翔夢,到新的宇宙星球探索人類生存的空間和夢想。

目送著少年牽著狗繩從眼前消失的背影,我竟然也同樣升起了一種莫名的衝動:如果我也才十五歲的話,我也會像這個美少年一樣開始一個新的自我。人生需要覺醒,很多人哪怕已經生活了一輩子,卻仍然在廣大遼闊的宇宙中飄忽不定,而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卻已經尋找到了自己的所愛。

晩安,世界的焦點分布在每個生命麵前,都是一個詞語的核心,無論它滾動如波濤起伏,還是像一間書房收藏了我們的秘密,歸根結底,我們將度過又一個長夜。這一夜,我想起了那個從眼底下沿著青雲街消失了的十五歲少年,我堅信,多年以後,他將實現自己的夢想。

世界是穩定的,也是不變或幻變的,但總有一個強大的支撐點,無論是年僅十五歲的少年所追索的航空夢,還是我的寫作,都需要建立在自己所熱愛的夢想中。這樣想著,我的眼皮終於又合上了,希望有一個好睡眠在等待著我。

甜甜睡在門外的小房間裏,它有自己的小房間,盡管如此,它總是將自己的睡姿不停地挪動,是的,挪動中它忽兒睡在我門外,我能夠聽見它翻身的聲音。狗狗的特性,是喜歡跟主人在一起,比如,我待在書房,它就會來到書房中,趴在我椅子下麵。隻要有主人,它就會非常安靜。沒有主人在的時刻,狗狗們會焦躁不安,所以,我會盡可能快一些回到狗狗的身邊。

當然,外出時間不長,給狗狗準備一塊骨頭會使它度過不長的時間。幾乎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喜歡啃骨頭,對於狗狗們來說,骨頭就是它們上等的美食。而且它們啃骨頭的時候絕對專心,你召喚它時,狗狗根本就不會看你一眼。我想著少年的那隻高大的秋田犬,他走後,會將秋田犬交給誰去管理呢?這都是似睡非睡中想出的問題,這樣一來,睡眠被許多外在的磁波幹擾,進入深度睡眠是不可能的。

真正的深度睡眠,可能隻有嬰兒們才能享受了。但我合上了雙眼,我想起了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想起了許多叫不出名字的人坐在空中花園,他們與王醫生大都是醫患關係,卻建立了超越醫患關係的現實生活場景,找到了診所中的樓梯,直接就進入了空中花園。

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是順著木質樓梯上去的。發明樓梯的人類祖先從低處抬頭看見了高處,中間有一段距離,就像河兩岸的距離。因為人的身體有限,人類的祖先就為河兩岸的距離發明了橋梁,從低處仰望高處的祖先也因此發明了向上的樓梯。這一夜,我似乎有些想念青雲街四號的那把樓梯了。想念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對一把樓梯的想念。不過,這個願望很快就會實現的。

王醫生的診所中增加了一隻箱子,一隻仿民國時代的箱子,純咖啡色的皮質透出舊時代的某種憂傷,箱子放在診所進去的一個僻靜角落,但我還是看見它了。我對這隻箱子的存在當然很敏感,因為在與王醫生相識的日子裏,不經意間總是聽到她談到箱子和私奔的話題。而我又早在年輕氣盛的時代出過一本中短篇小說集《私奔者》。可以這樣說,私奔這個話題早在我的青春寫作時期就出現了。

不過,我在青春芳華時代書寫的大都是舊時代的私奔,而且都是以女性為主,手拎箱子身穿旗袍在亂世中的那種私奔。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也不再追索以女性主義為主題的寫作。地球上廣袤的時間、不斷蛻變的生存背景、俗世者們的生活狀態足以改變一個寫作者的話語結構。

而此刻,在青雲街四號又見到了一隻我青春寫作中追索的箱子,它的存在使我捕捉到了什麼?王醫生身穿旗袍,盡管外麵穿著幹淨的白大褂,但我還是看見了裏麵的深紫色旗袍,王醫生腳上穿的黑色高跟鞋永遠是那麼幹淨,看不到任何塵土。醫生的職業總是很幹淨的,因為他們深知隻有讓自己保持幹淨的形姿,才能去醫治別人的疾患。而王醫生是所有醫生中,我見到過的最為幹淨的醫生。

一個看不到塵土纏身的牙科醫生,卻能解除別人的痛苦,這需要多少愛?一個沿著口腔牙床探索身體的牙科醫生,在診所築起了一把木質樓梯,為進入青雲街四號的患者和朋友們建造了從樓梯通往空中花園的台階,這又需要多少人類之愛?

我上了樓梯,近期我經曆了慈蘭阿婆口述來自緬北的故事,這個故事還有待繼續講下去……慈蘭阿婆是這本書的核心人物,不僅因為她進入了九十多歲,仍具有口述曆史的傑出才能和清晰的記憶力,還因為她雖然年事已高,仍十分健康地生活在我們身邊,她的存在,讓我知道了活著是一件多麼美好而又漫長的事件。

除此之外,我們經曆了去哀牢山探望郭濤的故事,一個癌症病患者帶著他的同盟者來到了哀牢山種植果樹——隻因為在這座山上住著另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老人。這個老人經曆了人世間諸多磨難以後,在七十多歲的年齡開始在哀牢山種植果樹,如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橙子,每到秋天就會被強大的物流運輸,載往祖國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

除此之外,我們還經曆了一個女孩子墜樓事件,在眾靈的護佑下,這個青春的女孩子終於遏製了從空中落下的邪念,重返人間的舞台,而且來到了梅裏雪山腳下的一座鄉村小學做支邊教師。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死是容易的,瞬間就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活著,卻是選擇生的多種途徑,為自己的心靈赴約的傳說。

每個人無論多麼渺小,都可以創造自己的傳說。王醫生診所中的那隻仿民國時代的箱子,無疑也是傳說之一。此刻,請你們讀幾段王醫生的微信片語——王醫生說:“珍珠是痛苦圍繞著一粒沙子才成就的。”

王醫生說:“瘋狂之後的一種寧靜,就是在一秒內看到事物的本質,不是花了半生時間才看清事物的本質。我相信人生命運是不一樣的。”

王醫生說:“剛過完春節,已是桃花三月,我獨自一人泡上一杯茶,外麵還下著小雨,可以說整個診室靜得讓人有一種孤寂感。突然我之前看過的一個患者背著二胡推門進來,小美女說,王醫生,我剛從老家江西來到昆明,下飛機直接來找你了,我不在昆明了。生活太不容易了,今天我要給你拉一首曲子,隻有到你這裏才感到溫暖。瞬間我感動得淚水都出來了,小美女五歲學拉二胡,獲得過國內很多獎,雲南藝術學院畢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喜歡九○後的一群年輕人,對他們有一種說不出的關愛……”

好了,王醫生私下對我透露說,最近她有可能會出趟門。我問她是不是要私奔,她笑了。王醫生的笑總是那麼燦爛,在她的笑容中我從未看見過有陰鬱的情緒,這是我喜歡的笑,因為她的笑具有感染力,能夠幫助我洗滌蒼茫的憂慮。在她的笑中,有一個沒有答案的秘密,我不再追問下去了。那隻箱子,已經來到了青雲街四號,意味著有新的契機開始了。

新的契機,對於每個人都會在不經意中來臨,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隻有一個人,我一上樓就看見了她的背影,九十多歲的慈蘭阿婆的背影。很多時候我都是迎著她的正麵形象而去,很少看見她的背影。我沒有想到她會一個人來到空中花園,獨自在飲一杯茶。

她的背影,就像是一棵樹在落日將盡被微光照耀時的斑駁迷離,微光照在了她藍色的格子襯衣上,滿頭銀發仿佛是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另一束光……老人一旦進入八十多歲以後,就具有了神性的光芒。我久久凝視著她坐在藤椅上的背影,仿佛朝拜著我的神。

當生命具有神性的時候,往往是經曆了漫長歲月磨礪之後,從軀體中散發出來的一束又一束光芒……我站在樓梯上看見了慈蘭阿婆身體中的這一束光芒……於是,她聽見了我的腳步聲……

王醫生上樓來了,慈蘭阿婆是來請王醫生看牙的,她未預約,是自己獨自走過來的。剛才王醫生在為一個患者看牙,她就上樓了,而且又獨自為自己沏了一杯茶。阿婆的獨立習慣是在戰爭的逃亡中養成的,是用九十多歲的光輪熔煉出來的。我又開始羨慕阿婆置身其中的戰亂背景了,如果在現時代給我們一座戰亂的大逃亡背景,現代人的命運會怎麼樣?

阿婆告訴王醫生,昨天晚上,她的一顆牙齒掉了,沒有任何痛感或預感就那麼悄無聲息地掉下來了……因此,她感覺到剩下不多的幾顆牙齒,也會在不同的時間裏離開她的牙床。

王醫生安慰她說,掉牙齒是正常的現象,讓阿婆別擔心,如果有那麼一天掉完所有牙齒的時候,她一定會為阿婆安上一副最舒服、適宜阿婆牙床的假牙,那時候照樣可以咀嚼東西、品嚐美味食物。這樣一說,阿婆就像孩子一樣笑了。

我往下麵的青雲街看了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七十多歲的拾荒老人,算起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她了……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激情再加另一種念想,使我想近距離地站在拾荒老人身邊。於是,我就先告辭了,把空中花園留給了她們。

下了樓梯走出去,在幾十米外,拾荒老人正站在一隻綠色的垃圾桶前,她戴著一副已經完全變色的手套,正將手伸往垃圾桶……我來到了這個已經七十八歲的老人身邊,她認出我來,便微笑著點點頭。她膝頭已經有兩隻大袋子,我便對老人說我送你回家吧,東西很沉的。她說,已經習慣了,多動一動對身體總是有益處的。但她沒有拒絕我送她回家……

我幫老人拎著兩隻大袋子。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我對人類生產出來的垃圾感興趣?就我個人來說,每天麵對自己的垃圾時,總有一種深深的迷惘,從食物到所有生活用品產生的垃圾,它們總將離開我的房間,去到別處。

垃圾們有自己的小世界,它們將從家門口出發,去得更遠,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垃圾是需要分類的。現在各大城市垃圾分類非常困難……生活產生了諸多垃圾,但人們卻沒有耐心為自己生活中的垃圾分類。由此,我的視覺一旦在青雲街跟蹤上了這個七十八歲老人的現實,就產生了念想。她雖然已經七十八歲了,卻每天都在沿著青雲街來回行走,眼裏所盯著的就是那幾隻綠色的垃圾桶……我去過她的住所,那天如果不是時間緊,我會陪她一起為房間裏的垃圾分類。

今天我正好又有一段空閑的時間,所以,我已經決定護送拾荒老人回家。當我的兩隻手將兩隻白色的編織袋拎起來時,我可以掂量編織袋中垃圾的重量,裏麵好像有書,還有廢棄的電子產品,書與電子產品正在互相碰撞。就這樣,我又來到了拾荒老人的家,她掏出鑰匙剛打開門,一大股刺鼻的氣味就撲麵而來了。

這是無法回避的氣味,老人看上去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她先進了屋,她已經七十八歲,看上去手腳還那麼靈敏,這跟她的生活方式有關係。試著想想吧,這個七十八歲的老人每天要沿著青雲街行走多少步?手機上已經有功能計算我們的步數,現時代的人們已經將行走作為一種抵禦疾病,包括保護心血管暢通無阻的方式之一。所以,很多人都在規劃自己每周走多少次,每天走多少步。

我無法計算七十八歲的老人環繞著青雲街以及附近的小區,每天會走多少步,計算並不重要,我們從幼兒園就開始了計數,首先是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開始……宇宙是從記數開始的嗎?唯有數字學可以承載曆史的帷幕。數字學和帷幕應該是在同一時段誕生的,古人記數時,帷幕出現了。

層出不窮的岩壁是早期人類生活的帷幕,人們赤裸著身體在冰冷的岩壁中生活,所有人的赤裸裸讓人類沒有性別的羞辱感。原始森林中的屏障也是人類生活的帷幕,人來到了森林,看到了群居和孤獨的猛獸並與之對峙,開始了狩獵者的生活。之後,人類學會了築屋,窗戶和牆壁成為另一種帷幕後,人類開始建構自己的性別、尊嚴和道德體係。

七十八歲的拾荒老人掏出鑰匙打開了門,我注意到了她開門的姿態,她的鑰匙係在褲腰帶上,她取鑰匙時,我看見了她的腰帶—— 一條深藍色的布上充滿了針腳,大概是老人自己縫補的。是的,我確認那是針腳,在這個科技飛速發展,機器人即將來到每個家庭的時代,能夠看清楚用手工縫製的一根深藍色的腰帶,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要說三遍嗎?在手機的屏幕上,很多人都會將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在這裏,我認為眼皮下最重要的,也為震撼我的事——在這個七十八歲老人的天藍色腰帶上,我竟然發現了美麗而樸素的針腳,而且老人的鑰匙就拴在天藍色的腰帶上。

布滿了手工針腳的一根天藍色腰帶,刹那間仿佛在我眼前幻變為雲綢,它往空中飄去,帶著時間的蒼茫,但並沒有挪下鑰匙……這串鑰匙發出了聲響,讓我回到了現實。

我們擁有一個來自現實的空間,正是它使我們無論是誰,都有安居之處。鑰匙打開了門,老人便拎著袋子進了屋,我隨後也跟她進了屋。現實中是滿屋子的廢棄物,散發出各種氣味。老人卻適應了它們的存在,與它們和諧相處。

我又來了,這是我第二次來到拾荒老人的家裏。所以,我知道,故事必須繼續講下去。先說說這屋子裏的氣味吧,首先,我嗅到了刺鼻的辛辣味……是一隻玻璃瓶中的紅辣椒流了出來。這隻玻璃瓶和許多瓶子站在一起,仿佛在述說它們各自曾經擁有的味道。

拾荒老人有些累了,她擱下手中的東西,就坐在了一把老式的藤椅上。這應該也是被人廢棄過又被拾回的藤椅,我感覺到了這把藤椅的年齡比我更大,或許接近了拾荒老人的年齡,這個世界的荒謬是由時間片段組成的。如果就這把藤椅去追索時間,你當然會尋找到許多人或事。然而,人的精力又太有限了,我們可能隻是圍繞著眼皮底下的局部繞圈。

我深信,每一個局部都構成了一個小世界,講好每一個小世界的故事已足夠耗盡我們的一生一世了。

老人竟然坐在藤椅上睡著了。她的頭仰在藤椅後背上,呼吸均衡,沒有什麼看上去異常的現象。對我來說,現象很重要,正常或看上去非正常的現象,布滿了生活的迷津。研究現象就能找到生活的根源和夢想。

拾荒老人看上去是滿足地睡著了,因為時值黃昏,她在青雲街附近的街道住宅區應該周轉了上下午,她出門時兩手空空,進門時兩隻手拎著裝滿了器物的編織袋。她當然累了,我給她從房間取了一塊四方形的毛巾,輕輕地蓋在了她身上,就輕手輕腳地悄然撤離了。

介入或撤離都是有尺度的,我不忍心打擾老人的世界。

離開以後,我想象這番場景:老人不會在藤椅上休息太長時間的。老人很容易驚醒的,她隻是累了,或許這也是她長久以來養成的生活習慣之一,黃昏之前歸家以後,休息上半小時左右,然後再為自己做頓簡單的晚餐。

想起“廣袤”這個詞。下一個詞是“輪軸”。我們被所有來曆不明的詞根所纏繞時,身體隨同轟鳴聲下麵大地的核心,傾盡全力後,抵達。於是,又想起了另一個詞——“內陸”。

好吧,晚安,願今夜以後看見的都是美好,哪怕沙礫一遍遍挫傷腳,也能抵達海洋和陸地。哪怕寒冬越過山嶽平川,將呼嘯般的觸須伸向花園中來不及凋亡的玫瑰,我們也要莊嚴地屏住呼吸。哪怕你們不再愛我,我的靈魂也同樣會在無際的星球尋找到最後的那一雙眼睛。那眼睛,將帶來詞語的風暴,或者是一場平靜安詳的相遇或告別。

晚安以後,就睡著了,我想,或許是身體和靈魂都受到了七十八歲拾荒老人的啟示,她隨意往舊藤椅上坐下去,不到幾秒就進入睡姿的狀態,啟示了我顯得有些沉重的身體。

甚至來不及像每個夜晚就寢時一樣地洗澡,打開門後,我直奔臥房,目的地是一張床,寬衣解帶後就鑽進了被子。

這一夜,出乎意料,我獲得了一場深度的好睡眠,甚至沒有進入任何夢境。其實,黑暗帶給入睡者們的所謂夢境,基本上是讓我們用睡眠之軀承載白晝現實世界無法實現的理想。

非常有必要將慈蘭阿婆置身於緬北戰場的故事,再一次連接於二十一世紀的現實生活中。連接處,是一根針線穿起了細小的波紋,相比巨大的波濤,來自時間簡史的波紋有柔軟的力量深入底部,我又看見了緬北的熱浪吹拂著森林中的戰地醫院。

她的手依舊為他按摩,一塊剛從溫水中濡濕的軍綠色毛巾在她手中輕柔地攤開,再伸往仍在昏迷中的他的胸部和脊背。這個動作她每天都在重複,如果說這是她護理一個昏迷者的職業習慣的話,這習慣已經讓他,昏迷的他產生了依賴,雖然他並不說話,也沒有睜開過眼睛,但他的血肉一定能感受到那塊毛巾以及她柔軟的手指。

用一塊軍綠色的毛巾,她每天為他擦洗身體,她早就發現了從他身體中彌漫出的汗液,這是一個強有力的證據,說明他的身體雖然昏迷著,但所有的器官卻仍在運動,分泌出的汗液就是從身體的運動中流出來的。這讓她感覺到了寬慰,所以,她每天上午,當太陽遊離到了這座林區時,她就開始為他擦洗身體,然後,再用手指按摩,一邊用手指按摩他的發際線,再經過脖頸,她由此發現了,他的身體就像山岡般高低起伏著。

再就是她的聲音,除了按摩,她就使用聲音,每天她都要跟他交流,語音帶著她全部的愛意,會激蕩他沉默的神經和血液嗎?不,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昏迷”這個詞語,更願意他是在睡夢中暫時遊蕩,不願意麵對這場戰亂。

慈蘭阿婆的口述個人曆史在不經意之間總是被打斷,因為我們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小花回來了,小花去了北京多久?我沒有去計算時間,但小花就是回來了,看上去她並沒有變化。小花說她到北京後就去打工,先是有人為她開了一家繡花坊,後來,她又在一座私人辦的博物館工作,小花將自己繡製的所有傳統繡品都賣給了這家博物館。之後,她突然覺醒了。

她辭退了工作後,就買了一張高鐵票,乘飛機太快了,她想體驗一次乘高鐵的感覺。沒有想到高鐵同樣也加快了速度,但她感覺到盡管高鐵加快了速度,也沒有飛機跑得那樣快。在加速的高鐵車廂裏,一個夢誕生了。

你們知道小花姑娘誕生了一個什麼夢嗎?小花姑娘被金線和銀線所拴住的那個夢,一定像她的繡品一樣斑斕多彩吧,這是我想象的。小花回來了,乘著高鐵回來了,最高興的當然是慈蘭阿婆了,她牽住了小花的手就沒有鬆開過,小花將阿婆扶到了院子裏的藤椅上坐下來後,開始給我們講述她的夢想。

她想將慈蘭阿婆的老房子修繕改造,為九十多歲的阿婆建造一座個人的博物館。這個想法太刺激我的神經細胞了,是的,空氣中各種味兒被風送到鼻翼前,我們呼吸著,無論是垃圾郵件、垃圾桶、垃圾處理中散發的所有味道,都必須被我們所呼吸,抗拒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空氣就是空氣,它時時刻刻都在陪伴著你,隻要在地球上存在著,就離不開偉大的、無處不在的空氣。

至於夢想,是每個時代的糧食。沒有糧食,人就會饑餓。小花回來了,載來了她的夢想。這個夢想與糧食有關……饑餓的現代人啊,正在失去時間和曆史的線索,當然,那些重大的曆史線索已經被載入了世界史和國家的檔案,然而,個人的史跡和故事卻已經逐漸被時間遺忘。

小花的夢想從一開始就驚歎了我的神經細胞,我又想起了慈蘭阿婆置身於緬北叢林的戰地醫院時,每天低聲言語,所期待的就是喚醒沉睡者的神經細胞,她是那麼執著,因為她的內心充滿了愛。

小花宣布了她的夢想和現實,她經曆了從大西南到帝都的時間旅程,接受了外界的啟示,想與慈蘭阿婆建一座青雲街上的博物館……當你們聽到小花的聲音時,定會認為她不切實際,是的,我們現今的人太實際了。而且,越來越年輕的一代人要更現實。我是說,現時代的年輕人比中老年人更懂得務實,他們在為艱難的生存忙碌,好像更缺少中老年人的激情了。似乎這是地球人普遍的現狀,更年輕的一代人正在忽略戀愛、婚姻生育的過程,因為時代確實變了。

時代確實變了,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女孩,去了帝都一趟後回來了,從她宣布夢想和現實時,我就感覺到時代變了。時代確實已經變了,在這種可以看得見的變化中,我們傾聽到了小花要辦博物館的理由,她首先選址,而且,博物館的地址她早在之前就選好了。然而,她先沒有說出這個地址,小花變了,帝都會改變人的精神導向嗎?

難怪有那麼多人北上漂泊,他們以各種理由去帝都漂泊,除了想朝拜自己內心的一座國家的首都外,更重要的是尋找生存的依據,在帝都的廣場和古老曆史的街景奔跑生存,從而尋找到新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從而影響自己的人生。

小花回來了,她說,她想和慈蘭阿婆辦一座博物館。現時代很多東西都在消失,她每次回老家,就會發現小時候見過的民間藝人一個個從世界上消失了,年輕人跑到城裏做事去了,村裏吹拉彈唱的那批藝人老了,風中斷了的一根根弓弦不再演奏從前的風俗,也不再有人會傾聽到那些關於生與死的神秘樂咒。

她想與慈蘭阿婆辦一座私人博物館,阿婆已經九十多歲,她要讓阿婆所經曆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地址就在這座老房子,阿婆是博物館的館長,一個人的博物館,她隻是協助阿婆把博物館建立起來,並在某一天將博物館向外麵的世界開放。

小花走向我說道:“姐姐,你是作家,你是阿婆曆經時間磨礪的記錄者,從我看見你的那一天開始,隻有你在重視阿婆的存在。說實話,那時候我並不理解你為什麼經常來院子裏聽阿婆講故事,我也並不知道阿婆的故事對你的寫作有什麼意義……但今天,我開始理解你的工作了。”

小花又走向了阿婆,對阿婆說道:“阿婆,是你將我帶到了這座庭院,在進入這座院子之前,我從小在那座遠離高速公路的,僅有幾百戶人家的小村寨上學。我從小就背著書包到幾十裏外的小鎮去上小學,我記得很清楚,每天公雞還沒有叫,母親就將我叫醒了,並用芭蕉葉包了兩個洋芋放在書包裏,烤熟的洋芋剛從火塘的灰中取出來,還有餘溫……我和村裏的另外幾個孩子頂著沒有消失的夜幕出門了,如果抬起頭來,就會看見滿天的星星照耀著我們從村裏出發的那條小路。我們都從包裏掏出了還有餘溫的烤洋芋,邊吃邊走,如果感覺到渴了,就走到路邊的小河邊彎下腰喝口水。這條河流一直陪伴了我幾十裏,到了小鎮後,就朝另外的方向走去了。我在這座小鎮讀完了小學、中學後,母親對我說,花花,現在村裏的人都到城裏去打工了,你也去打工吧!我是一個很聽母親話的孩子,於是,我沒有再考大學,拎上一個包就離開了那座小村莊。就這樣,我來到了你身邊。”

小花來到了慈蘭阿婆身邊,起初隻是照顧阿婆,通俗地說是保姆。她從鄉村來到了城市,這份工作已經讓她很滿足。我初次見到小花的時候,她的眼睛很亮很幹淨。正是這雙人群中很難找到的眼睛讓她乘高鐵到了北京,發現了世界上很多過去沒有感受到的奇跡,之後,夢想和現實的力量產生了。

一個人的博物館,這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創意。她的創意同樣給已經九十多歲的慈蘭阿婆帶來了夢想……我看見小花在麵對阿婆述說這個創意夢想時,阿婆不斷地點頭。看來,她已經逐漸地進入小花姑娘的那個創意夢想中去了。

不僅是九十多歲的慈蘭阿婆被這個創意夢想打動了,就連我也同樣不知不覺中想進入這個夢想中去。這個夢會實現嗎?

人世間的夢仿佛一滴水滲出來,它是濕潤的。之所以稱之為夢,就因為它像一滴水從岩石邊、樹蔭下滲出來了……它需要更廣闊的世界,一滴水滲出來,就意味著還會有第二滴水滲出來,到了第三滴水滲出來的時候,我們會傾聽到無數滴水排著隊將去到它們該去的地方。它終將以一滴水的細小力量,滲透並彙入宏大的水流,奔向蔚藍色的大海,這就是夢想和現實融入的力量。

我總是想著從每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流出來的一滴水,正是這滴水使我充滿了魔幻主義的幻想,它的力量可以召喚另一滴水,並堅定地奔向那些陌生而充滿險境的世界。它將越過石壁沙礫溝渠,中間會遇到高山丘陵的阻隔,然而,因為一滴水身後還有另一滴水,所以它們終將奔向有藍色波濤相互撞擊的地方。

還有另一番意象也在這一刻出現在我眼前:在暴風雨降臨前夕,一群螞蟻沿著小路正在列隊奔向它們的城堡。如果你恰好置身荒野,在狂風呼嘯的閃電中看見這群螞蟻的隊伍時,請你挪開腳,千萬別傷害它們。讓它們從你腳下移動身體而去,它們要在暴風雨到來之前盡快尋找到不遠處的土丘,它們的古堡就建在一座隆起的古丘下麵。

一個人的博物館,我相信小花姑娘的這個創意夢想一定會實現。我看到一滴水的滲透使它超越了人世間漫長的距離,從偉大神秘的內陸進入了蔚藍色海洋的懷抱,而那群纖弱的螞蟻在暴風雨到來之際,同樣以步履艱辛的行走,最終回到了大地某座溫暖安全的土丘,尋找到了它們的城堡。

九十多歲的慈蘭阿婆就這樣開始了她的造夢曆程,從這一刻開始,我深信,這個曆盡第二次世界大戰洗禮的女人,將重建她的另一個世界。

時間,重回到了緬北。他終於醒來了,這是九十多歲的慈蘭阿婆,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要告訴我的第一件事情。

那天上午我起得很早,因為房間裏甜甜早就醒來了,而且比往日要起得更早一些。甜甜用小爪子抓我的房門時,其實我已經醒來了,這個時代的任何人,睡得晚,起床早,人們似乎都患上了或輕或重的焦慮症。

你們是否有過這樣的體驗,躺在床上的時間越長,憂鬱的情緒上升得越快。除非你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完全地脫離了現實世界。然而,一旦你睜開雙眼醒來了,你會感知光線,是光線重又將你帶到了人間。醒來者,仿佛重又尋找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在光線的強烈或暗淡中,感官將會判斷時間的循環。

這循環使你又感受到了血管中奔流的血液……於是,人們不願意再躺在床上,因為床不是為清醒者們而準備的,倘若繼續躺下去,就會感覺到身體下的床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看不到盡頭的荒原。人,理性的生命遊蕩者,總想從荒原的盡頭走出去,總想找到那個真實的自我形象的存在。

在天曉以後,我拉著狗鏈帶著甜甜乘電梯下樓來到了青雲街。甜甜經過了一夜的黑暗睡眠,同樣尋找到了自我,它顯得比我更興奮,小身體開始尋找奔走的速度,它似乎嗅到了青雲街黎明前夕的味道,銀杏樹上金黃色正待飄落的味道。再就是嗅到了環衛工人早起打掃街道,整理垃圾桶的味道。

甜甜奔向前,它對人類的味道總顯出異常的敏感狀態。

早起的環衛工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身穿環衛工人的淡綠色馬褂,正在用一把很長的掃帚清掃著街道,從掃帚下發出的聲音,有點像深秋時節樹葉被風呼嘯吹下的聲音。

如果你細聽,就會在各種聲音中體會到人生的不易,但這種細聽隻有在你心緒安寧時才會進入,一個心浮氣躁的人是不會用感官傾聽來自世界局部的聲音的。

甜甜顯得很幸福歡快,與一條狗的幸福狀態相比,人就變得複雜和沉重了。甜甜竟然發現了一隻牆角的豬蹄,它嗅著味道而上,找到了那隻豬蹄,這一定是昨晚哪一個吃夜市燒烤的青年丟在這裏的……就燒烤而言,它的普及性當然要比詩人寫下的詩歌廣泛得多。燒烤已經占領了飲食業的一個前台,尤其是夜市的燒烤店總是坐滿了青年和中年人,老年人大都是偏離開燒烤攤位的。

為什麼中青年人對夜市的燒烤攤有濃烈的興趣?因為,圍爐而坐時,人們可以相互取暖,嗅著燒烤攤上的味道,體會到人生的某種滿足感,一邊喝著啤酒、冷飲,傳遞世界不同方向的消息,在不幸和滿足中,感知自己真實地活在現實中。

我耐心地等著甜甜啃完了那隻豬蹄,帶著它回到了家。

之後,我洗了一個熱水澡,就完全地清醒過來了,從而有了好狀態。新的一天開始了,我來到了慈蘭阿婆的庭院,這是我們事先就約好的時間。因為阿婆要協助小花盡快將博物館開起來,所以,阿婆想在之前將緬北戰亂中的故事講完。

他醒來了,那個沉睡了很久的人終於醒來了。然而,醒來後的李繼軍卻完全失憶了。他不再記得慈蘭是他生命中的戀人,但他記得自己的軍人身份,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掀開了被子。慈蘭喊著他的名字,坐在他床邊說:“你終於醒來了。”慈蘭的眼眶裏閃爍著悲喜交織的淚水。他驚詫地問道:“你為何流淚?是不是我睡了太長的時間?”

主治醫生來了,她查看了他醒來的狀態後,將慈蘭叫了出去。兩個人沿著林蔭小路往前走了很長時間後,主治醫生告訴了慈蘭一個現實,他失憶了,要讓他恢複記憶,隻有讓他重返戰場。慈蘭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因為他的醒來已經讓她驚喜了,隻要他活著,失憶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