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太平天國的人,最初當然多數是出於避災避劫的本能。在大亂將至之時,任何一個民間教門爭取民眾,都是這套路數,所謂入教避劫。但是,一旦進到裏麵,真正跟官府開戰,僅僅有避災劫的動力,就遠遠不夠了。這時,天堂的願景,就比較重要了。
基督教對於天堂,沒有清晰明確的描繪。好,是肯定的,但怎麼個好法,沒人說得明白。在某些地區,傳教士會憑三寸不爛之舌,具體描繪一番,但這樣的描繪,並沒有載入傳教的文字。而基督教的神學,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學理的氣息,不屑於描繪天堂的圖景。總體而言,彼岸的理想之地,在基督教裏,還是比較含混的。也許,越是不清晰,越能激發人們的自由想象。但是,對於那些已經習慣了具象神的崇拜、具體好處的獲得的宗教活動的人們,這樣的抽象而含混的天堂,顯然是不夠的。對於需要玩命造反的人來說,不僅不夠,而且不行。所以,在拜上帝教的視野裏,天堂是具體而清晰的。
洪天王對於天堂的描繪,不強調清水綠洲,但一樣的實在。進了天堂,就有吃有喝有穿,能過上好日子,即使是最卑下之人,也可以綾羅綢緞,山珍海味。隻要放膽殺妖,即使人死了,也一定能進入天堂享福。這一點,符合中國人的心理。
洪天王創作的“原道三部典”
然而,這種死後方能進入的天堂,對於中國人的誘惑力不大。當年佛教進入中土,對佛國淨土的描繪,超越了任何一種宗教的彼岸設想,但是,吸引中國人向佛的動力,卻並非這種彼岸世界的美好,而是佛家高僧們的法術,以及各種現世的、具有現實利益的道場軌儀。正是由於高僧們通俗的講道,具體而微的發財、求子和升官道場對應著種種可以兌現的誘惑,才使得佛教在中國站住了腳。
所以,太平天國有了小天堂的說法。小天堂是相對於原來的天堂而言的,小天堂一出,原來的天堂就成了大天堂。大天堂在天上,小天堂在地下。大天堂是彼岸的,小天堂是現實的。小天堂在哪兒?按洪天王的說法,哪裏有天國的朝廷,哪裏就是小天堂。“神國在地,是上帝的小天堂,天朝是也。”顯然,他太一廂情願了,也太理想化了,連楊秀清都不能認同。小天堂,在太平天國的老戰士眼裏,就是傳說中富裕的江南地區。這就是為何洪秀全按照書本的說法,要逐鹿中原,想進軍河南,在開封建都。但是太平軍實際上卻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攻克南京,把南京當作天京,做了天國朝廷的首都。這個六朝古都,繁華勝地,才是多數來自廣西老戰士以及眾多兩湖的參加者想要去的地方。
農民起事造反,的確有被逼無奈的成分,受到情勢、地緣紛爭、權力壓迫等多重推動。邁出這一步,其實不容易。但是,一旦真的做起來,而且做大,則必有真金白銀在裏麵起作用。沒有現實的好處,誰肯賣命?在這方麵,農民都是短視的,他們要的是眼前的好處,哪怕得到這個好處之後,洪水滔天。曆史上,農民造反的隊伍,隻有士大夫進入,而且能主導方向了之後,才會有長遠的打算。但是,太平天國卻始終隻是童生這個階層的小讀書人和流民在主導。作為天國的君主,洪秀全也就是表示了一下逐鹿中原的意思而已,一旦遭人反對,也就放棄了。所以,所謂的開封建都,隻是後來研究者們的遺憾。其實在當時,太平天國的多數領導者,根本就不可能看上那個早已破落的中原故都。建都開封,在太平天國,僅僅是一種說法,曇花一現的說法;一點無關緊要的爭議,而且有幸留存下來了而已。其實,真心要打天下,定都南京也未嚐不可。當年朱元璋,就是憑借南京奪的天下。北宋之後,整個中國的經濟重心南移,還選擇開封定都,從經濟上就不占理,糧食都得靠南方漕運,在戰時,大局未定,這個漕運怎麼個運法?
但是,定都南京之後,北伐卻無論如何都是要做的一件大事。不這樣,就無法“驅逐韃虜”,推翻滿清、作為新朝,這是應有之義。當年朱元璋北伐,動用主力25萬餘人,而當時的元人,已經是強弩之末,但此時的清朝,明顯力量要遠遠大於當年的殘元,它畢竟還能調動全國的力量,太平天國的南北東西幾個方麵的清朝官員,都還聽命於滿清朝廷。如果太平軍能以主力北伐,勝算雖說大一點,但也不能說一定會取勝。但無論如何,林鳳祥、李開芳、吉文元帶領的兩萬餘人的一介偏師,顯然無法完成這個任務。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清朝的主力軍隊雖然不中用,但預備隊蒙古騎兵尚在。北方的地方團練,也有戰鬥力,整體上,這幾方麵力量,加起來大大超過太平天國的北伐軍。怎麼看,林鳳祥他們都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