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互聯網上的寫手,這世界很難找到不熱衷中短篇小說的寫作者。正如這世界不可能有不熱愛青春的過來人,盡管青春充斥著這樣那樣的錯亂與失誤,也免不了時常來一場刻骨銘心的傷痛與憾恨,無論如何,青春都是隻有一次的人生中華美絢麗、浪漫風流之最大魅力所係。中短篇小說在文學中的意義,正如人生必須打造的青春,那些藝術上的缺憾,因為活力強勁使之成為不足之美。那些文本中的粗糙,因為意氣風發使之更顯瑕不掩瑜。這時節的寫作是春與夏的奏鳴,是花蕾與花蕊的重唱。我留戀這些不含飽和脂肪酸的寫作,留戀這些從沒有氧化自由基的血液中流淌出來的作品。
這樣說並非嫌棄長篇小說,更非妄指長篇小說是動脈粥樣硬化,是低密度蛋白脂肪和膽固醇超標的寫作。長篇小說需要成熟大器,也更看重滄桑繁複,感覺上更像將家中珍藏的老酒留到夜深人靜時孤獨舉杯與天對飲,這些關鍵點的存在,讓我對長篇小說懷以格外的尊崇心態。也正是這樣的心態才令人不得不深情地懷念以青春熱血為才華源頭的中篇小說寫作。
如果能從別處借到十年時光,我一定會承諾好好地寫上二十部中篇小說。在青春的背景下,半年一部,一年兩部,一點也不難。隻是誰能從白雲的縫隙裏,拉著蒼狗倒退,哪怕隻是小小一步或半步?所以我隻能對著《暮時課誦》,懷念那些仿佛還在眼前的同事們在東坡赤壁一側破舊的辦公室裏的談笑機鋒。更留戀那種一邊聊天一邊寫小說的歲月華彩階段。春天的時候,曾經重回武漢市南郊那處過去叫紡織療養院的地方,多數建築變奢華了,偌大水麵也小了許多,唯獨那棟曾小住一陣,日夜聽著秋水歸雁寫作《挑擔茶葉上北京》的小樓,依舊一幅當初模樣。在小樓內外徘徊,分明還能聽到每天寫作十幾個小時的與寂靜相差無幾的動靜,隻兩個星期就能完成了中篇小說《挑擔茶葉上北京》和《分享艱難》的寫作。而現在,即便火燒眉毛,刀架在脖子上,也決不可能每天寫作十小時以上。《村支書》的寫作是這本集子中最早的,那一陣人還在古城黃州,常常因各種各樣的緣由到赤壁山上行走,並於林間小路上聽到散步的老者們閑聊,並在不經意中,將偶然聽來的人與事寫進了小說。黃州雖然是我的出生地,那時對她卻不熟悉,正是在必須重新熟悉的故鄉裏,我才能狠狠地揪住了青春的尾巴,在十幾個月的時間裏,接連寫出《村支書》《鳳凰琴》《秋風醉了》《暮時課誦》《菩提醉了》《白菜蘿卜》這些中篇小說。不比現在,一部長篇寫完,需要調整幾年才能進行新的寫作,那時候寫中篇小說,簡直就像流水線上的作業,隻要沒有停電般地睡著了,睜著眼睛就能動筆。
青春真好,再好的青春也躲不過告別的。當初下決心似乎一點不難,隔了十幾年回頭再看,才發現其難度同樣難於上青天。從一九九九年開始放下中短篇小說不寫,十幾年過去,早先那種瘋狂搏殺一陣,然後浪漫瀟灑一回的寫作狀態,越來越成為一種去而不返的夢想。我有必要問問自己,為什麼如今不關手機,不斷交際就不能寫作?為什麼如今必須待在熟悉的書房裏,換到哪怕是五星級的勝境也會找不著屬於自己的獨特語言?一個作家總要選擇某種文體來安身立命,在我越來越依賴於長篇小說時,我也越來越願意回顧早前相關中篇小說寫作的形形色色,為著紀念,更是為著開掘新的境界與深度。
2014年10月21日於斯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