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是在這天的下午登上昆侖關的。
杜聿明登上昆侖關的時候,戰鬥還遠未結束。站在昆侖關的了望台上,仍然聽得見在山山嶺嶺回蕩著的密集的炮聲和槍聲。
昆侖關附近剛剛沉寂下來的幾座高地一片狼藉,有幾股煙霧從被炸毀的地堡裏升騰起來,淡淡地向天空中飄去;幾麵被新編第二十二師插上去的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的旗幟正迎著風,在嘩嘩地飄動,如同招魂的經幡;在裸露的山坡上和一截截像切斷的蚯蚓那樣的廢棄戰壕裏,成各種姿勢,橫七豎八地倒臥著大量屍體。有些屍體支撐著手裏的槍刺,始終未倒下,張開的嘴巴依舊保持著呐喊中的氣勢。
屍堆裏有第五軍的官兵,也有日軍五師團的官兵。那些被炸彈撕裂得到處都是的斷胳膊、斷腿,則無法分清是中國人的,還是日本人的。
這些生前你死我活地廝殺過的軍人,現在共眠一處,共同享受著這高地上的罡風和寂靜。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腐爛人體的惡臭。
登上昆侖關的杜聿明,沒有人們想象中的慷慨激昂,也沒有獲勝將軍們常常表現出來的“笑談灰飛煙滅”的誌得意滿,更沒有朝著把呼聲喊得地動山搖的部隊,頻頻地揮動他的手。是的,沒有,這些都沒有。盡管他此時此刻,是有許多話想要說出來的。
廖耀湘就在杜聿明身邊,他也一聲不吭。憑著一個將軍對另一個將軍、而且是自己上級的將軍的理解,他猜得出杜聿明此刻在想什麼,也猜得出他將要對自己說什麼。
“建楚兄,”杜聿明把目光從幾座高地上收回來,“讓留守昆侖關的弟兄,再辛苦兩天,把這些屍體都埋了。”
“是,軍座!”廖耀湘答道。
“還有,要把中村正雄的屍體找到,也埋在這昆侖關下。”杜聿明說這話時,聲音變了,眼睛燃燒一股仇恨的火焰。
廖耀湘知道杜聿明的話還未說完,昂起頭望著他,在靜靜地等待下文。
“但要埋在山穀裏,把洞挖深些。”杜聿明繼續說:“就讓他麵向昆侖關,跪著!”
“是,軍座!在下一定照辦。”
廖耀湘答完,唏唏不迭:“是嗬,為奪取這昆侖關,我第五軍犧牲了多少官兵。就應該讓中村永遠跪在這裏,向他們恕罪。”
“當然。”杜聿明接著說:“打完這一仗,我們應該在昆侖關建一座碑,把我第五軍躺在這裏的烈士們的名字,全部刻上。”
值此,第五軍脫離了昆侖關戰場。
待他再次登上昆侖關,是這年的仲春。
這時呈現在杜聿明眼裏的那幾座曾經鋪滿屍體的高地,已被一片綠色覆蓋。吸吮著遍地骨血繁衍的青草,長勢瘋狂,把昔日那片裸露的山坡和溝壕遮掩得麵目全非,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唯有那麵用磚石新築成的“陸軍第五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在青草中肅然挺立,像位飽經淪桑的見證人那樣,仍在向人們評說著什麼。
杜聿明是特意趕來為紀念碑落成剪彩的。紀念碑上那四麵多字的碑文,是由他含著淚親自楷書的。蔣介石、何應欽也為紀念碑題了詞。
幾個月前的昆侖關一戰,使號稱“鋼軍”的日軍第五師團受到重創,損失巨大,其中第二十一團長中村正雄少將、第四十二聯隊長板田原一大佐、第二十一聯隊長三木吉之助大佐,還有第一、第二、第三大隊的大隊長,均被第五軍官兵擊斃;該旅團班長以上的軍官,陣亡達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士兵戰死四千餘人;被俘虜一百餘人。被俘獲的戰利品,有戰馬79匹、山炮10門、野炮10門、戰防炮10門、輕重機槍182挺、步槍兩千餘支。其他裝備物資,不計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