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虛妄之約(1 / 3)

四年前我渴望離家去遠方

四年後我渴望從遠方回家

四年前我們唯一麵對的問題是考試

四年後我們除了考試所有的問題都要麵對

四年前我們談及愛情,總是羞澀

四年後我們談及愛情,卻是生澀

四年前我們為打一個電話四處尋找公用電話

四年後我們有了蘋果四代,卻依然四處奔波

四年前我因為不懂而痛苦

四年後我因為懂得而痛苦

四年前我認為我需要很多人的愛

四年後我知道很多人需要我的愛

四年又四年

下一個四年

我會變成什麼樣

1

畢業了,夢醒了!

畢業了,分手了!

畢業了,失業了!

畢業了,我們一無所有。

2000年6月蘇楊從F大光榮畢業,一個綻放了四年的美麗泡沫正式破滅,另一個更加美麗的泡沫逐漸成形,從此他的生活別有一番風景,隻是辨不清是喜還是憂,看不清是罪還是孽,猶如史前的蠻荒人,在麵對另一個世界時或歡呼雀躍或淚流滿麵。

麵對未來,很多畢業生都堅信人生會更加美好。因為他們滿腹經綸,外麵的世界很精彩,隻要稍稍努力就可以賺取很多鈔票,他們無須投機倒把也能出人頭地,所以他們歡呼雀躍,站在學生生涯的邊緣,一邊自豪萬分地和過去說Bye-bye,一邊對充滿希望的未來哈哈大笑。

相比其他同學的興高采烈,蘇楊總保持著別人無法理解的平靜,一如既往地去圖書館看書,到食堂吃飯,晚上和白晶晶散步,一副安靜祥和的模樣。蘇楊幾乎拒絕了所有同學的散夥飯的邀請,拒絕在精美的畢業紀念冊上留言,甚至拒絕在校門口合影留念,哪怕是他大學四年裏玩得最好的兄弟。他總是用種洞悉一切的口吻對所有依依不舍的人說:“塵歸塵,土歸土,走的走,留的留。”滄桑得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老道。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冷漠,包括白晶晶,不過她還是在蘇楊平緩的眉頭發現了一絲憂愁,她發現這個人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走著F大所有的大路小道,看每一處不起眼的花花草草時眼裏噙滿淚水。後來白晶晶分析,認為蘇楊之所以會拒絕別人隻是因為他在拒絕畢業,更是在拒絕社會,其實他比所有人都舍不得分離,哪怕是那些曾被他凝視過的花花草草也舍不得告別,他的心比誰都要柔弱。

馬平誌和蘇楊一樣畢業前沒找工作,他想自己開公司,對他而言,每個月為了兩三千人民幣朝九晚五上班簡直是糟蹋青春。2002年上海市政府開始鼓勵大學生創業,不但有若幹優惠條件而且三年不用繳稅。別人開公司最愁沒錢投資,馬平誌最不愁的就是錢,他的富爸爸一看兒子如此胸懷大誌,甩手就給他100萬作前期運營資金,要是經營不善虧了,就當繳了學費。

八月底馬平誌的廣告公司在五角場一幢寫字樓裏轟轟烈烈開張營業,不管什麼行業什麼產品,他都負責提供谘詢和策劃方案,反正沒有他不能做的業務。馬平誌說自己根本不懂什麼谘詢,更不要說策劃,但他知道這行來錢快,有“錢”途。他會吹,更會騙,騙不到大不了就跑,所以,他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

開業第一天馬平誌在上海著名的聲色犬馬場所“天上人間”請蘇楊吃飯,同去的還有他新招的秘書方小英,酒桌上馬老板揮斥方遒,指點江山,大聲點評中國經濟華爾街股市道·瓊斯指數,皆如數家珍,說得唾沫四濺、日月無光,方小英不失時機遞上根“三五”,然後嬌滴滴地說:“老板,請抽煙!”

蘇楊邊聽邊點頭,並真心祝福他早日成功。討論完經濟後,兩人又暢想了會兒未來,對於未來,蘇楊很悲觀,馬平誌卻很樂觀,找不到共同語言,因此氣氛有點兒尷尬,幸好有方小英在一旁恰到好處地發騷,不斷往馬老板嘴裏夾菜,勸兩人喝酒,還接二連三講黃色笑話逗樂,多少活躍了現場氣氛。

幾瓶啤酒下肚,蘇楊的思維慢慢活躍起來,蘇楊頭一歪,白眼球一翻,對著馬平誌幽幽說:“陳菲兒……陳菲兒出國了。”

馬平誌愣了一下,眼圈立即紅了起來,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滿臉黯然神傷,繼而又仰頭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怨恨地說:“還提她幹什麼?我都

忘記了!”

2

“我都忘記了!”賭徒張勝利壓根兒沒打算在上海找工作,這個城市留給他太多傷心回憶,一畢業他就收拾行囊回老家繼承他父親如日中天的事業去了,在火車站他對蘇楊等一幫送他的兄弟很是輕鬆地說:

“我已記不得郝敏是誰,我隻記得這四年麻將打得很爽,兄弟們,我會想你們的。”

那是一趟傍晚六點的火車,列車在如血殘陽下長鳴一聲,朝北方奔去。據那趟車的列車員回憶,車上有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整整哭了一路,無論誰勸都無濟於事,沒人知道他這麼傷心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兄弟,是為了遺忘還是為了告別。

“我無法忘記,也不想忘記!”已考上本校新聞傳播專業研究生的李莊明畢業前學會了抽煙,每個黎明或黃昏,他都躺在那張睡了四年的木板床上,看著進進出出的同學,間或對其中某人淡然微笑一下,然後繼續保持他陰冷的姿態。誰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在思考什麼,他是那麼孤僻,還有點兒憂鬱,躲在黑暗中一根又一根抽著四塊錢一包的中南海香煙,一直抽到煙屁股冒火才甩手扔掉,暗紅的煙火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後消失不見,從璀璨到消亡隻耗時零點幾秒。

蘇楊曾坐在李莊明床上和他聊過很多次,具體內容已全部忘記,唯一清晰記得的是李莊明說,他怎麼也忘不了張楚紅,李莊明靠在牆上,一張腐朽的報紙垂在他瘦骨嶙峋、裸露的胸上,李莊明雙目空洞地說張楚紅已經回北京了,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他無法再和她相愛了。“沒錯,她是人盡可夫,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臭婊子,可是,我還是那麼愛她,這是事實,我們不應該忘記事實,否則就是背叛。”

“蘇楊,你知道真愛一個人卻又無法好好去愛有多痛苦嗎?”李莊明目光炯炯,然後不等蘇楊回答又搖搖頭,喃喃自語:“你不會明白的,你怎麼會明白呢?你是那麼幸福。”

或許蘇楊真的不明白,因為那時他還和白晶晶深深相愛著,他們堅不可摧的愛情讓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他們會攜手到老。可事實上蘇楊比誰都明白那種心痛的感覺,因為十年前那夜,當一個叫陳小紅的女人離開他時,他已經很清楚愛一個人到底有多痛苦了。

3

畢業時,石濤抱著蘇楊哭了好幾場,哭得蘇楊很是莫名其妙,心想我又不是死掉了你幹嗎哭得這麼傷心啊?難道這廝暗戀自己?石濤痛哭流涕地說這幾年若非有蘇楊的存在,以他一米六的身材絕活不出現在的精彩,所以流點兒眼淚表明心跡實屬正常。

石濤運氣不錯,順利落戶上海,在一家娛樂周刊做記者,光榮地成為一名狗仔,每月能賺4000塊大洋,外加紅包若幹。劉義軍回了福建,帶上了他90公斤的女友,他們決定年底就結婚,他們的愛情猶如一麵迎風飄蕩的黃手帕,是那樣璀璨奪目。其他同學留滬的留滬,回家的回家,四年風華煙雲,仿佛留下了很多痕跡,又仿佛春夢一場,轉眼灰飛煙滅,什麼都沒留下。

F大規定7月中旬,所有的畢業生必須離校。蘇楊最後一個離開宿舍,走前將宿舍仔細打掃了一遍,所有家具在他的精心照顧下變得一塵不染,做完這一切後,蘇楊叫來上海大眾的物流車,將四年積攢下的大小行李搬上車。車快開出學校大門時蘇楊突然讓司機先不要忙著出去,在學校再轉一圈。

那個師傅開了十幾年的車從沒有遇到過這種怪人,抱怨了一句後隻得照做。F大麵積不小,大路小道都繞上一遍又花了半個多小時,蘇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頭伸到窗外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樓一橋,眼中無限傷感。最後車子駛出大門時蘇楊將眼睛緊緊閉上,等再睜開眼時世界已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仿佛很熟悉,又仿佛很陌生。

4

關於畢業後的生活方向,蘇楊曾作過以下暢想:“我會到處流浪,去海南,去西藏,去雅魯藏布江,去柴達木盆地,看滾滾黃沙,被那些城市裏沒有的景象感動得淚流滿麵。那才是真實的人生,如果不去經曆,而是一味待在冰冷的鋼筋森林,簡直苟活。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上海,或許永遠都不再回來,而是在哪個窮山溝裏做一名幸福的小學教師,教那些還沒有被汙染的孩子們語文和曆史,告訴他們我們的中華民族是多麼神奇,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是多麼偉大,告訴他們要愛國,長大了建設我們可愛的國家……哇!想想都很美麗。還有,流浪時我身上不會帶錢,一分錢都不帶,我不怕挨餓,更不怕窮,因為大風會把錢吹來的。”

白晶晶憤怒地打斷蘇楊,破口大罵:“你這個瘋子,大風憑什麼把錢吹給你?你就知道成天胡說八道,一天到晚做白日夢,腦子進水了,做人要踏實點兒,別一天到晚胡思亂想,我知道你有理想,可理想也要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否則就是夢想,你的那些理想上學時說說還可以,到了社會再做夢就是白癡。我畢業後肯定要到外企工作,最好能夠做老板秘書,這樣可以直接進入上流社會。你根本不知道上海那些有錢人的生活是多麼快樂,每個人都說上海好,國際化大都市,繁榮、現代、時尚,個個說得頭頭是道,可具體好在哪裏,卻又說不上來,紙醉金迷的場所不是每個人都消費得起的,奔馳不是每個人都能開的,寶馬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坐的,一擲千金不是每個人都瀟灑得起的。很多上海人勞累了一輩子每天早上蓬頭垢麵地到公廁倒馬桶,這種生活能幸福嗎?很多外地人奮鬥了一生還要睡棚戶區,這種生活的人能夠真正讀懂上海嗎?沒有錢就沒資格在這個城市生存,沒有錢就沒資格去暢想美好,沒有錢就沒資格對未來說東道西,流浪隻是一種虛偽的借口,隻是對生活的一次極為卑劣的逃避。”

白晶晶餘怒未消,繼續挖苦:“大風會把錢吹來?狗屁,大風憑什麼把錢吹給你?不要臉,估計大風還沒把錢吹來,就把我吹走了。”

蘇楊聽了白晶晶的責問非但沒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吹走吧,統統吹走,留下一個幹幹淨淨的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