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晶晶走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蘇楊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然後對著這些遺留品癡癡地說話,靜靜地流淚。沒人能夠想象出一個男人對著護發素和內褲說話流淚是怎樣的一種情景,你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那肯定非常煽情。
也不知道多少天過去了,一個月,或許是兩個月,蘇楊忘了日子,反正家裏的香味淡了,天氣也漸漸熱了起來,白晶晶沒有回來,蘇楊知道自己不能再做夢了,而那些遺留品成了他靈魂的枷鎖,讓他艱於呼吸視聽。蘇楊從牆上把白晶晶的照片取了下來,細細擦幹淨,然後將之小心翼翼地和其他物品一起放到皮箱中,高高地放置到衣櫥上方。
“這就是告別的一種方式吧,無論如何我要麵對明天。”蘇楊靜靜做完這一切,“等下次打開這箱子時,或許一切都會麵目全非,那會是什麼時候呢?會不會是一萬年?”
隻可惜儀式並不代表真實,雖然看不到白晶晶留下的物品,也聞不到白晶晶的香味,但蘇楊似乎並沒有做到完全忘記,他覺得房間裏依然充滿了白晶晶的笑容,偶爾還能在某個角落找到她的長發,那些蘇楊無比熟悉的長發張牙舞爪地揭起蘇楊痛苦的回憶,告訴蘇楊其實他依然在做夢,他根本忘不了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沒錯,時間確實可以淡化很多內容,但時間淡化不了環境,時間更淡化不了刻骨銘心的愛,在某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蘇楊驀然從夢中驚醒,然後對自己一字字地說:“我要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蘇楊就急不可待地到小區附近的房產中介公司將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蘇楊不知道下一步去哪裏,是留在上海還是離開,以前他一天到晚叫囂要去流浪,白晶晶總是阻止他和他吵架,現在沒人攔他了,他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他自由了,沒錯,可他卻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流浪了又怎樣?實現自己夢想了又怎麼樣?有價值嗎?有意義嗎?能夠換回消失的人嗎?能留住逝去的愛嗎?
一扇門就這樣轟然關上了,你無法想象門裏的風景,但那不代表門後沒有風景,相反,那裏曾經姹紫嫣紅。
5
三天後,蘇楊成功在虹口區找到一間地下室作為安身之所,並且在裏麵度過了終生難忘的8個月。
地下室位於廣中路一幢25層高的居民樓的地下一層,裏麵彎彎曲曲有不下50個房間,每間房麵積不超過10平方米,沒有衛生設備,沒有廚房,方便要到20米外的一間公共廁所,洗臉要到廁所旁的公共水房,洗澡就隻能站在廁所裏用水衝。至於煮飯做菜就在過道搭個台子放上電爐電炒鍋,每到做飯時整個地下室樓道彌漫著各家各戶排出的油煙,濃度高到能讓你中毒死亡。
蘇楊的房間位於地下室最裏端,原來是整幢大樓的配電間,裏麵有著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電表和錯綜複雜的電線電閘,沒人知道這裏的電壓有多高,反正以前這兒是嚴禁人員出入的。但物業管理人員為了多賺幾個酒錢還是瀟灑地打開了大門歡迎客人入住,他們想當然地認為不會有人傻到用血肉之軀去摸那些高壓電線,就算不小心摸到了也和他們沒有關係,因為每個住進去的人都要和他們簽訂一份協議,裏麵有意外觸電死亡不追究他人責任的荒唐條例。隻可惜大多數人還是有科學常理,知道住到那個房間就等於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雖然房租很便宜一個月隻有200塊錢,但還是不敢輕易嚐試,因此那間房間空了很長一段時間,當蘇楊對負責地下室出租的紅光滿麵的物業管理人員張大明說願意搬進去,並且一次性付清半年房租時,張大明真以為自己遇到神經病了。
其實那間房光從外表判斷並沒有想象中糟糕,除了電線電表多了點兒,正中央還有個大大的鼓風機外,其他倒還能接受,唯一讓人遺憾的是這間房控製著全大樓的電力,自己卻隻有一盞25瓦的白熾燈,基本上開和不開沒太大區別,最要命的是白熾燈的開關還隱藏在床頭一大堆電線裏,得伸手在電線裏摸上半天才能找到,蘇楊疑惑地問張大明會不會觸電,張大明白了蘇楊一眼說當然不會了,以前住在這裏的人都用這個開關,不都沒電死嗎?蘇楊折服於張大明的邏輯隻好閉嘴。張大明又交代了一下地下室生活的若幹細節,就咂著嘴上去了。
蘇楊在床上坐了會兒,心有點兒涼,又有點兒莫名的恐懼,趕緊到外麵轉了一圈,見到了太陽,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這才安了心,重新回到地下室收拾房間,蘇楊隨身帶的東西並不多,隻有一台筆記本加上少許的書和衣服,布置起來倒也很快,又到附近家樂福超市買了些生活用品,然後正式開始了他的地下室生活。
這幢25層的居民樓隸屬於上海外國語大學,裏麵很多住戶都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的教職工,因此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戴著眼鏡的老頭出入。事實上上海外國語大學就在不遠的大連路上,隻要穿過一段狹窄的弄堂和高高在上的輕軌就能到達,蘇楊經常到外國語大學裏轉轉,看看籃球場上歡呼雀躍的男生,捧著書靜靜走路的女孩,以及食堂裏互相喂對方食物的戀人。有時也會坐在自修室看書,等到精疲力竭之際回地下室休息。
蘇楊的房間裏一共有四隻老鼠,這是蘇楊某天夜裏的重大發現。那天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床對麵的書櫥上沙沙作響,似乎有活物在打架,本不想理會,無奈聲響越來越大,最後嚴重幹擾他本來就脆弱的睡眠,蘇楊把手伸到一大堆電線中亂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開關打開那盞25瓦的白熾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就看到書櫥上一字排開四隻髒髒的老鼠。蘇楊趴在床上盯著這四隻老鼠看了會兒,老鼠們也看著蘇楊,小眼珠子轉來轉去,雙方如此對視了片刻,彼此都沒什麼動作,良久蘇楊長歎一口氣,然後把電燈關掉了,繼續蒙頭大睡。
以後的日子裏蘇楊和這四隻老鼠經常不期而遇,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不錯的夥伴,蘇楊不怕老鼠,老鼠更不怕蘇楊,經常是蘇楊玩電腦時四隻老鼠就在房間裏上躥下跳,蘇楊隻求老鼠別把屎尿拉撒到他床上就成,有幾個小動物鬧鬧倒也不會顯得寂寞,就這樣大家相安無事共度半年光陰,一起走過的日子倒也頗值得懷念。
當然,地下室裏不但有老鼠,還有數不清的無腳或多腳的爬蟲,隻要你認真觀察,你會在那間地下室裏找到很多你以前聽都沒聽過的長得奇形怪狀的小蟲子,那裏簡直就是一個昆蟲世界。比如說蘇楊一次整理床下麵的紙盒時,就發現了好幾隻身體長長,顏色紅綠相間的甲蟲,每隻甲蟲最起碼有100條腿,這些甲蟲見到了蘇楊居然還昂起頭擺出要攻擊的架勢。還有一次,蘇楊突發奇想地把飯桌後那塊塑膠布扯開,居然就發現一種有著長長觸角和窄窄翅膀的小飛蟲,這種小蟲子黑壓壓地爬滿了一牆,蘇楊頓時頭皮發麻腿發軟然後默默把塑膠布蓋上,然後祈求這些哥們兒千萬別發火,他保證以後再也不去打擾它們的生活。
地下室裏最多的當數鼻涕蟲。鼻涕蟲倒不可怕,相比前麵提到的甲蟲和飛蟲,鼻涕蟲簡直太親切了,隻是這鼻涕蟲的數量也未免太多了點兒,無論在桌上、床下還是門後,蘇楊總能輕而易舉地發現那些白白的、肥肥的惡心家夥,它們慢慢蠕動著,然後在肥碩的體後留下一條清晰的痕跡。就是這種可以讓世界上最膽大的女人都放聲尖叫的東西,卻一度成為蘇楊最好的玩伴。實在無聊時,蘇楊就會捏起一隻鼻涕蟲,然後用打火機對著它烤一下,就見鼻涕蟲身體裂開一條縫,然後外麵的殼就慢慢脫了下來,接著從殼裏爬出一條小點兒的鼻涕蟲,然後再燒一下,鼻涕蟲就又脫掉一層殼。就這樣每燒一次就脫一層殼,到最後鼻涕蟲隻剩下一點點,居然還在蠕動,這時再燒一下,就能聽到撲哧一聲輕響,鼻涕蟲消失了,化為一陣青煙。
“哈哈。”蘇楊看著消失的鼻涕蟲突然大笑起來,“我是不是很無聊?”蘇楊問自己:“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幹什麼!”
蘇楊還記得最多一個晚上他一共燒了80條鼻涕蟲,從傍晚一直燒到清晨,他一邊燒一邊哈哈大笑,像一個真正的白癡。
那個晚上,麻稈在金玉蘭廣場的“天上人間”陪客戶喝酒,兩瓶老酒下肚豪氣大發,一口氣叫來好幾個俄羅斯洋妞以供淫亂,一晚上花了兩萬三,然後第二天就簽了個300萬的合同。
那個晚上,張勝利在一家地下賭場搓麻將,手氣從八點背到淩晨三點,輕輕鬆鬆輸了8000塊,最後連褲子都差點兒輸掉。
那個晚上,李莊明正躲在F大圖書館裏瘋狂研究《康德文集》,這是他那星期看的第二本哲學書,李莊明覺得自己快走火入魔了,可還是控製不住要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