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照樣兒聲色犬馬,照樣兒招朋聚賭,也照樣兒逛八大胡同捧京戲名旦,甚至在妻子臨盆前夕大張旗鼓迎娶第三個姨奶奶進門,夫人趙依凡終於忍無可忍,當年年底即丟下尚在繈褓之中的幼子小帝,與小姑子黃家秀相偕遠遊——名義上是出國留學。
出國留學!二十六歲的少奶奶,兩子之母,這樣的身份!黃二爺氣得很,也沒麵子得很,索性將北京的往事一筆勾銷,闔家老小一股腦兒搬到上海去,遠離了那班親戚朋友,也就遠離了議論和嘲笑。
依凡走的那天,是個陰雨天。從此黃二爺一生都憎恨陰雨天。
無奈到了上海之後,幾乎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的日子。淅瀝迷蒙地,像一首冗長而單調的練習曲,無情無緒地從頭彈到尾,欲斷不斷地,又從頭再彈一遍,無情無緒地重新來過。
沒有終了。
陰雨的日子裏,黃二爺惟一可做的就隻有吸煙,或者招一群酒肉朋友將屋子塞滿,盡量弄得有聲有色,使他忘記在北京的失敗,忘記那件發生在同樣的陰雨天裏的不愉快的事。
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
如今,太太回來了,可是戰爭依舊,一點兒也沒有好轉。黃二爺深深地歎息。
可是黃二奶奶趙依凡隻有更歎。
依凡女士從出國後年齡就好像沒有長過,非但如此,她的日月簡直是往回走的,一年更比一年年輕,走的時候是個二十六歲的少婦,回來的時候倒像個雙十年華的少女了。
美貌和學識都讓她不能夠再忍受黃家行屍走肉的隔絕生活,她不要再看到那成堆的鏽跡斑斕散發著黴味兒的古董,不要看到那個來自八大胡同極力遮掩也仍舊掩不去一身風塵氣的三姨太,更不要再看到那些不知什麼動物骨頭做成的骰子和沉重的樟木牌桌。她要揮散那朦朧不清的煙霧,要打碎那些半明不暗的煙燈,要衝破那種懶散陳舊的秩序,可是她采取的手段,卻隻是和丈夫一樣,比拚著砸杯子,砸家具,結果砸碎的,隻有自己已經瀕臨破裂的婚姻和兒女童年的幻想。
那簡直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噩夢,隻有結束,沒有醒來。
太陽轟隆隆地滾下山去,黃昏一點點地臨近了。
書上的文字漸不清晰。連黃裳的聲音也漸次朦朧起來。
“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了,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隻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是已經跳讀到《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黃帝不解:“寶玉為什麼要送舊手帕給林姑娘?”
“帕子是用來給林妹妹擦眼淚的。”
“為什麼要送給林妹妹擦眼淚?”
“那是他的心意。”
“什麼心意?”
“安慰林姑娘,讓她不要哭。”
“林姑娘為什麼要哭?”
“女孩子的眼淚總是多的,因為心事多。”
“什麼心事?”
黃裳看著弟弟。八歲的女孩子和七歲的男孩,在心智上簡直有天壤之隔。
她不再回答,也答不明白。好在黃帝也並不執著追問。姐弟倆就靜靜地在樹下對坐,好像天地之間,隻有這一小片樹蔭才是他們的庇護,才最安全可信。
晚霞還沒有褪盡,然而星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從雲層後一點點探出頭來,月亮也有了一個淺淺的影子,可是沒有光,好像那不是真正的月亮,而隻是月亮的殼。或者,是月亮還在梳妝,而月影子隻是不分明的銅鏡,未待打磨。等月亮梳洗好了,轉過頭來,才可以真正看到她的光華。
許久,仍然是黃帝先打破沉默:“該亮燈了。”
負責各房燈火的小廝已經站在燈燭下等候,但是管家還沒有喊號子,他們照例是不可以擅自行動的。
黃帝很喜歡看燈火齊明的一刹那,仿佛世界在忽然間就換了另一個樣子,燈的開關一閃一合,就可以把黑夜重新變成白晝,這是顛倒乾坤的一項壯舉,黃帝每晚最愛的遊戲。
好容易看到管家胖胖的身體終於出現在大廳的門口了,黃帝立刻跑過去,牽著管家的衣角,挺直腰背,和著他的聲音一式一樣地高喊:“各、房、掌、燈——”
那是十分輝煌的一幕。仿佛聲音本身具有某種魔力,未待落地,各房各院的燈忽然就齊刷刷地亮了,有明晃晃白得耀眼的電汽燈,也有宅門口懸著的寫著“黃”字的大紅綢布燈籠,同時花園草地上也東一簇西一組亮起幽幽的小燈泡,如同綠野仙蹤裏的童話世界。
黃帝笑起來,意猶未盡,又圍著花園跑著喊了好幾遍“各房掌燈”,直到嗆咳起來,才回到姐姐身旁站住。隻有在這種時候,他才真正像一個七歲的男孩子,有著小男孩特有的淘氣與稚氣,除此以外,因為長年生病的緣故,他被大人要求著要安靜守禮,溫聲慢語,整個就是一個瓷娃娃,輕拿輕放,慢條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