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鍾的婚期定在8月。
6月底,黃坤來給家秀和黃裳送帖子,可是她的臉上並沒有絲毫喜氣,背地裏偷偷對黃裳說:“帖子是送了,陣勢也擺下了,可是黃鍾那樣子,到底能不能如心如意地出嫁……”說
著歎了口氣。
黃裳吃了一驚:“黃鍾怎的?”
黃坤歎道:“人家說‘樹倒猢猻散’,我們家卻是樹沒倒,猢猻倒已經快散光了。這半年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剩下一個黃鍾,又病了。開始隻當風寒,治了幾個月,倒越治越重起來,醫生說是肝氣鬱結,竟是不大好呢。我媽還一味兒地催她辦嫁妝,說衝衝喜也好——我看是催命還差不多。不是我說句自己咒自己的話,我看我們家的氣數,已是盡了,單隻剩下個表麵風光,隻怕撐不了多久。”
話隻說到此為止。但是黃裳已經明白,黃鍾這得的是心病,她同黃帝一場姐弟戀,就是黃帝活著也是沒有可能的,況且如今黃帝已死,更是絕滅。隻是黃李氏是堅決不願意承認這件事的,故而越發要催促黃鍾成親來掩眾人的口。從做母親的角度出發,這樣做也許不錯,可是於黃鍾,卻未免太殘忍了些。
由黃鍾便不由地想起可弟來,因問道:“那韓小姐怎麼樣了?”
“怎麼樣?得意嘍!小家小戶的丫頭,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還不使盡狐媚子手段迷我爸呢!”
黃裳搖頭:“我相信她不是那樣的人。”
黃坤撇著嘴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是狐媚子的高手!怕青春美色還迷不住我爸,又借口我爸舊傷發作勸著打上了嗎啡,她親自給打針,殷勤得很。我爸現在癮大著呢,一時半會兒不見了她就到處找。就跟當初二叔和二嬸娘一個樣兒。”她笑起來,“真是的,可見是親兄弟,以前還看著挺不同的兩個人,越到老兒越走到一處了,都是娶小妾抽大煙。幸虧我已經這麼大了,不至落在晚娘手裏,不然也要跟你當初似的,離家出走了。”
提起舊事,黃裳由不得一陣心酸,忙轉過話題問道:“你最近可聽到你爸爸說起卓文麼?”
黃坤怪同情地看著她:“我倒也想留心替你打聽著呢,可惜一絲風兒也沒聽見。這倒是好事,至少說明他們並不急著找他麻煩……你現在還是月月給他寄錢?”
黃裳悵然歎息:“哪裏敢月月寄?就是隔幾個月寄一回,還要寫他娘的名字。除了收款人地址姓名,多一個字也不敢寫。怕露了風。他這麼久,也沒給我回過一個字。本來以為汪精衛死了,他應該回來了,可是……”
黃坤因看到桌上一堆攤開的草稿,便一邊隨手翻著,一邊道:“你這半年來,倒寫了四五部戲,雖說要賺錢,可也得顧著點身體。按說稿酬也不低了,難道還不夠用?”
黃裳怕她把草稿整亂了,忙站起身過去一一理起來,低著頭說:“哪裏能夠?媽媽看病要用錢,我自己應酬交際也要用錢,他一個人在鄉下,日子那麼苦,寄再多的錢也嫌少……你都不知道,他們那地方,連吃一碗麵條也是難的,要大老遠地跑到鎮上去,晚上點的還是油燈,不要說打火機了,連洋火也沒有,就用火鐮子打火,用索草撚子點著柴火燒飯。我從來沒想過窮人的日子原來是那樣的。”
然而,就是那樣的苦日子,也不知道他過得久過不久,說不定什麼時候風吹草動,他就又要去逃難。到那時,沒有一點錢傍身,又怎麼行呢?
兩個人一時都沉靜下來。隻有鍾表在嘀嘀嗒嗒地走。
黃裳看著日曆,上麵的時間是1945年6月18日。
她同卓文離婚已經整整一年了。她不再是他的妻,可是他卻仍然是她的最愛,永生永世,不會改變。她一直記得新婚夜他對她說過的話,他說他們已經貼心,他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得不暫時分開,但是我們的心還會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她知道他不會忘記她,就像她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忘記他一樣。可那是不夠的,她仍然想再見到他,不僅僅是心裏想著他這個人,更要親切地看到他,聽到他,觸摸到他,哪怕,隻有一次。
她想念他,想得心如刀割。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她可以再見他一麵,將他的麵容與她心裏的形容彼此印證,讓她知道生命中確曾有過這樣一個人,她的至愛,她的丈夫。
鍾表在嘀嘀嗒嗒地走。走到哪裏去呢?
家秀雖然同大哥素來不睦,然後身為姑姑,終究沒有道理同侄女過不去。因而到了周末,還是按習俗由崔媽陪著去給黃鍾道喜縫被麵,並送賀禮。
黃李氏正在廂房看著下人清點嫁妝,念一樣記一樣,單是衣裳單子就占了整整三頁紙,看到家秀進來,忙起身相迎,家秀衝她擺擺手示意不必忙,站在一邊聽人繼續報單子,隻聽到念:“……旗袍三十六件,單絲、夾棉、襯絨、駝絨、短毛、長毛各六;料子四十八匹,印度綢、縐錦、提花緞、鐵機緞、軟緞、羅緞、平絨、立絨、天鵝絨、刻花絨、喬奇絨、喬奇紗、泡泡紗、華絲紗、葛絲紗、香雲紗各三;西裝九套……”接下來是皮鞋、首飾、帽子、甚至手帕、錢袋、司迪克……
家秀忍不住笑了:“手帕錢袋也都罷了,要那麼多手杖可做什麼?又不老又不小,成天拿著根手杖走路已經夠古怪,還要天天換樣子不成?”
黃李氏擰著眉:“誰說不是?可這是上海,同咱北京規矩不一樣,嫁妝都翻出新文章來了。你不見現在上海的哥兒們,人人一支手杖揮來揮去,咱不給新姑爺備上,不說咱沒這上海習慣,還隻當咱土麅子窮酸——寧可禮多了拿去插在花園裏當樹種,不能讓人挑了眼去!這也不去說他了,其實現在戰亂時期,這些嫁妝已經少了不知多少,想當年我嫁進黃家的時候,嗬,光是樟木箱子就堆了兩整間堂屋的……”
正說著,黃坤進來了,見到家秀,迎前叫一聲“姑姑”,臉上殊為不樂。
家秀笑道:“原來你也在這裏,你現在是十足的‘上海通’,倒可以給你娘做個好幫手……怎麼沒看見黃鍾?是不是就要做新娘子,害羞不理人了?”
黃坤怏怏地說:“她躺著呢,姑姑跟我一起看看去?”
家秀起先不解,待見了黃鍾,才發現她已經病得氣息都弱了,方知黃坤是為妹妹擔心,倒嚇了一跳,說:“怎麼就病成這樣子了?”
黃鍾聽到聲音,懨懨地睜開眼來,躺在枕上向她行禮說:“姑姑,你來送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