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石節能從未想過,他,一個即將參加高考,並且有望考取清華的年級尖子,高考前夕突然退學,帶來的將是一場什麼樣的風波。遙遠的石家灣被他的退學行動攪亂了生活。同時被攪亂的,還有遠在國外講學的北京三姐石節時的生活,還有大姐石節糧、舅舅趙大成、幹媽周雅麗的生活。被攪亂的當然不止這些人。明裏暗裏,山裏山外,或近或遠的一些人,原有的生活發生了改變。
這就是生活,被攪亂了的甜酸苦辣五味雜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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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節能走出心理診所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在診所門前的草坪上側身一個翻滾,然後騰空揮臂一躍,並且爽爽的脆叫一聲:“耶——”
這樣滾過跳過和喊過之後,他就有了一個念頭:“我要出去闖一闖!”
在這之前有人說,石節能心理有問題。什麼叫心理有問題?石節能當然清楚,那是精神病。精神病是什麼?那是瘋子!
石節能開始並不相信自己是瘋子。但是說的人多了,他就有些疑惑起來。他問自己,我是瘋子嗎?瘋子就是我這個樣子嗎?
石節能是家中的老幺。在他之前,分別是大姐石節糧、二哥石節電、三姐石節時和四姐石節水。
石家五兄妹的父親石老蒙是個節約主義者。為了讓孩子們永遠記住勤儉節約的家訓,他硬是不聽眾人勸給五個孩子取了五個像口號一樣司空見慣卻又聽著別扭的名字。在石家,他的話是不能不聽的。因為他是教師,他得以身作則,為人師表,得給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做表率。給孩子取名,那也是他踐行教書育人崇高使命的重要表現。
倡導節約的石老蒙其實隻是個民辦,並且還是後來被辭退了的本村小學的民辦。他那個村叫界嶺村,村小學叫界嶺小學。他是界嶺小學年齡最大也是唯一沒有轉正卻又具有轉正資格的民辦。
界嶺小學因為湖北作家劉醒龍的一篇名叫《鳳凰琴》的小說出了名。《鳳凰琴》裏有所小學就叫界嶺小學。雖然大家都知道小說裏的界嶺小學不是現實中的界嶺小學,但石老蒙偏偏就認為劉醒龍寫的就是他的小學,並且因此毫無道理地迷上了小說創作。寫小說當然是業餘,沒有影響教學。多少年來,石老蒙都是駝背柳鄉最優秀的小學一年級語文教師。隻不過在“業餘愛好”上,他沒有劉醒龍那麼幸運,直到他摔成植物人也沒有發表一個標點。到現在,他的小說手稿總有兩尺多高,雖然說不上是著作等身,但也算是很有分量的業餘作者了。那些沒有發表的作品,全都好好地裝在兩個農藥箱裏。如果石老蒙不再醒來的話,這些東西就是他的遺作了。
石老蒙沒有摔成植物人的時候那可是界嶺村數一數二的大明白。他能寫一手好字,還會作對子,過年的時候幫人寫春聯光墨汁就用兩瓶多。寫文章當然是他最拿手的,比如村委會交到上麵的總結、計劃、報告等等,比如村民們的請願書、告狀信和起訴書等等,當然還有請假條、申請書、挑戰書等等——那是要教給學生娃的,他都一律不在話下。界嶺的村民們缺了他就像炒菜缺了鹽。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石老蒙還是著名作家王蒙的崇拜者——石節能後來知道那叫粉絲——這是村裏人人皆知的事情。在村民們看來,石老蒙是最有資格成為王蒙的崇拜者的。石節能至今還記得父親對登門求寫請願書的村民大談王蒙的小說和意識流,談得大家一臉茫然哈欠連天。鄉親們雖然一句也鬧不明白,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石老蒙的充分信任和高度認同。他們相信石老蒙完全有理由談王蒙和寫意識流,並且完全用不著跑到百多裏外的縣城郵局買信封貼郵票向外投稿。
癡迷文學的石老蒙幾乎把所有的業餘時間用來搞創作,就不可救藥地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的“轉正”機會,直到最後被縣裏“卡嚓”一下子精簡回家。如果不是任勞任怨的趙師娘趙春茶替他生了石節糧、石節電、石節時、石節水和石節能,他這輩子隻怕再也沒有機會與名人沾上邊了。
石老蒙告別講台後,回家辦了個養雞場,雖然是小打小鬧,一年下來也能賺萬把,再鉚幾年勁,眼看就小康了。然而這時,他卻摔成了植物人。
這天石老蒙心血來潮,鬼使神差地來到村裏的采石場,說是要體驗體驗采石工的生活——他的文學夢還沒醒哩,剛一進去就撞上塌方,從十多米高的作業點上摔了下來。
石老蒙在醫院住了三個月,直到被醫生宣布為植物人才被抬回石家大屋由妻兒照料。醫生說,隻要料理得好,活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
石老蒙摔成植物人在石家灣那可是石破天驚的事情。但是石姓長老卻將這事壓在一個很小的範圍,不讓外界知道。老人們的考慮是有道理的。石家小兒石節能在校學習成績優異,模擬考試總分排名全縣第一,是問鼎清華的一號種子,學校領導都開會了。高考在即,石家灣上上下下都守嚴秘密,決不讓他知道父親摔成了植物人。
但是石家長輩日夜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石節能在高考倒計時進行到第二十六天也就是這年的五月十二日突然退學,打起鋪蓋回家了。讓人奇怪的是,他退學並不是因為父親摔成植物人。他對家裏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踏進家門時,石家小兒還左顧右盼,生怕他爹因他退學跳出來打他。這讓全村父老都目瞪口呆。這天是星期三。石老蒙三個月前摔成植物人,也是星期三。鄰村算命先生張果老掐指一算,說石家男人逢三有坎,這是命中注定跑不脫的。啊,多麼可怕的黑色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