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季承: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兄弟(3)(1 / 1)

我在上海住了一些日子。住不起旅館,就住在臧克家兄家裏的日本地鋪上。克家帶我去謁見了葉聖陶、鄭振鐸等前輩。也想見郭沫若,他當時正不在上海。我又從上海到了南京。長之不久前隨國立編譯館複員回到南京。因同樣理由,我就借住在長之的辦公室內辦公的桌子上。白天他們上班,我無處可去,就在附近的台城、雞鳴寺、胭脂井一帶六朝名勝地區漫遊,有時候也走到玄武湖和莫愁湖去遊逛。消磨時光,成了我的主要任務。我通過長之認識了梁實秋先生。他雖長我們一輩,但是人極隨和,藹然仁者。我們經常見麵,晤談極歡,訂交成了朋友。

此時,國民黨政府,得勝回朝,興致不淺;武官怕死,文官要錢;接收大員,腰纏萬貫;下屬糊塗,領導顢頇;上上下下,一團糜爛。實際上,到處埋藏著危機。在官場中,大家講究“竹”字頭和“草”字頭。“竹”字頭是簡任官,算是高幹的低級。“草”字頭是薦任官,大概科長以下都算。在這裏,虎文又展示了他的特異功能。不知怎樣一來,他成了教育部什麼司的“幫辦”(副司長),屬於“竹”字頭了。

我已經接受了北大的聘約,對“竹”字頭或“草”字頭了無興趣。我於一九四六年深秋從上海乘船到了秦皇島,從那裏乘大車到了北平,我離開故都已經十一年了。現在回到這裏,大有遊子還鄉的滋味。隻是時屆深秋,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一派蕭條冷寂的氣氛,我感到幾分興奮,幾分淒涼,想落淚又沒有流出來。陰法魯兄把我們帶到了紅樓,就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當了一個星期的副教授,湯用彤先生立即把我提為正教授,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主任。從此一待就是五十六年,而今已垂垂老矣。

不知怎樣一來,因緣巧合,我的兩位最早的朋友,李長之和張天麟,都來到了北京師範大學任教。解放以後,運動頻仍,一年一小運,三年一大運,運得你暈頭轉向。知識分子仿佛是交了華蓋運,每次運動,知識分子都在劫難逃。李長之因為寫過一本《魯迅批判》,“批判”二字,可能是從日本借用過來的,意思不過是“評論”。到了中國,革命小將,也許還有中將和老將,不了解其含義,於是長之殆矣。至於虎文,由我在上麵的敘述,也可以看出,他的經曆相當複雜,更是難逃“法”網。

因此,每一次運動,我的兩位老友在北師大都是首當其衝的“運動員”。到了一九五七年,雙雙被劃為右派,留職降級,隻準搞資料,不許登講台。長之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已經談過,這裏不再重複,我隻談虎文。

虎文被劃為右派以後,當時批鬥過多少次,批鬥的情況怎樣,我都不清楚,估計他頭上的帽子決不止右派一頂。反右後的幾次小運動中,他被批鬥,自在意料中。鬥來鬥去,他終於得了病,是一種很奇怪的病:全身抽筋。小小的抽筋的經驗,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過的,其痛苦的程度,我們每個人也都感受過的。可他是全身抽筋,那是一種什麼滋味,我們隻能想象了。

據說,痛得厲害時,徹夜嚎叫,聲震屋瓦,連三樓的住戶都能聽到。我曾到北師大去看過他,給他送去了錢。後來他住進北京一所名牌的醫院,我也曾去看過他。大夫給他開出一種非常貴重的藥。不知哪一位法製觀念極強的人打聽他是幾級教授。

回答說是四級,對方說:不能服用。這話是我聽說來的,可靠程度我不敢說。總之,虎文轉了院,轉到了上海去。從此,虎文就一去不複返,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至今仍在懷念他。

綜觀虎文的一生,盡管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仍然覺得他是一個愛國的人,一個有是非之辨的人,一個重朋友義氣的人,總之,是一個好人。他對學術的向往,始終未變。他想寫一本“中國母親的書”,也終於沒有寫成,攔路虎就是他對政治過分傾心。長才未展,未能享上壽,“長使英雄淚滿襟”也。隻要我能活著,對他的記憶將永將活在我的心中。2002年1月14日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