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季承:父親憶人的文章很動情(8)(1 / 1)

然而芝生先生隻是微微一笑,神色不變,可見先生的大度包容的氣概。《世說新語》載:“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芝生先生的神宇有點近似子敬。

上麵舉的隻是一件微末小事。但是由小可以見大。總之,我們的代表團就是在這種熟悉而不褻瀆、親切而互相尊重的氣氛中,共同生活了半年。我得以認識芝生先生,也是在一段時期內的事。屈指算來,到現在也近四十年了。

對於芝生先生的專門研究領域,中國哲學史,我幾乎完全是一個門外漢,不敢胡言亂語。但是他治中國哲學史的那種堅韌不拔的精神,我卻是能體會到的,而且是十分敬佩的。為了這一門學問,他不知遭受了多少批判。他提倡的道德抽象繼承論,也同樣受到嚴厲的詭辯式的批判。但是,他能同時在幾條戰線上應戰,並沒有被壓垮。他堅持真理,修正錯誤,不惜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經常在修訂他的《中國哲學史》,我說不清已經修訂過多少次了。我相信,倘若能活到一百零八歲,他仍然是要繼續修訂的。隻是這一點精神,難道還不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嗎?

芝生先生走過了九十五年的漫長的人生道路。九十五歲幾乎等於一個世紀。自從公元建立後,至今還不到二十個世紀。

芝生先生活了公元的二十分之一,時間夠長的了。他一生經曆了清代、民國、洪憲、軍閥混亂、國民黨統治、抗日戰爭,一直迎來了解放。道路並不總是平坦的,有陽關大道,也有獨木小橋,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然而芝生先生以他那奇特的樂觀精神和適應能力,不斷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忠誠於自己的學術事業,熱愛祖國,熱愛祖國的傳統文化,終於走完了人生長途,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我們可以說是他晚節善終,大節不虧。他走了一條中國老知識分子應該走的道路。在他身上,我們是可以學習到很多東西的。

芝生先生!你完成了人生的義務,擲筆去逝,把無限的懷思留給了我們。

芝生先生!你度過漫長疲勞的一生,現在是應該休息的時候了。你永遠休息吧!

1990年12月3日哭馮至先生季羨林對我來說,真像是晴空一聲霹靂:馮至先生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

要說我一點都沒有想到,也不是的。他畢竟已是達到了米壽高齡的人了。但是,僅僅在一個多月以前,我去看過他。我看他身體和精神都很好,心中暗暗欣慰。他告訴我說,他不大喜歡有一些人去拜訪他,但我是例外。他再三想把我留住。情真意切,見於辭色。可是我還有別的事,下了狠心辭別。我同他約好,待到春暖花開之時,接他到燕園裏住上幾天,會一會老朋友,在園子裏漫遊一番,賞一賞他似曾相識的花草樹木。

我哪裏會想到,這是我們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的最後一次談話。如果我當時意識到的話,就是天大的事,我也會推掉的,陪他談上幾個小時,可是我離開了他。如今一切都成為過去。

晚了,晚了,悔之晚矣!我將抱恨終天了!

我認識馮至先生的過程,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已經成了曆史。他長我六歲,我們不可能是同學,因此在國內沒有見過麵。

當我到德國去的時候,他已經離開那裏,因此在國外也沒有能見麵。但是,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就讀過他的抒情詩,對那一些形神俱臻絕妙的詩句,我無限向往,無比喜愛。魯迅先生讚譽他為中國最優秀的抒情詩人,我始終認為這是至理名言。

因此,對抒情詩人的馮至先生,我真是心儀已久了。

但是,一直到一九四六年,我們才見了麵。這時,我從德國回來,在北京大學東語係任教,馮先生在西語係,兩係的辦公室緊挨著,見麵的機會就多了。

在這期間,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北大的北樓,而是中德學會所在地,一所三進或四進的大四合院。這裏房屋建築,古色古香。雖無曲徑通幽之趣,但回廊重門也自有奇趣。院子很深,“庭院深深深幾許”,把市聲都阻擋在大門外麵,院子裏靜如古寺,一走進來,就讓人覺得幽寂怡性。馮至先生同我,還有一些別的人,在這裏開過許多次會。我在這裏遇到了許多人,比如畢華德、張星烺、袁同禮、向達等等,現在都已作古。

但是,對這一段時間的回憶,卻永遠不會消逝。很快就到了一九四八年冬天,解放軍把北京團團圍住。北大一些教授,其中也有馮先生,在沙灘孑民堂裏慶祝校慶,城外炮聲隆隆,大家不無幽默地說,這是助慶的鞭炮。可見大家並沒有身處危城中的恐慌感,反而有所期望,有所寄托。校長胡適乘飛機倉皇逃走,隻有幾個教授與他同命運,共進退。其餘的都留下了,等待解放軍進城。馮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