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季承:父親憶人的文章很動情(10)(1 / 1)

夠了,夠了。往事如雲如煙。像這樣不能忘記的回憶,真是太多太多了。像這些不能忘記的地方和事情,也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到我的腦袋好像就要爆裂的程度。現在,對我來說,每一個這樣的回憶,每一件這樣的事情,都仿佛成了一首耐人尋味的抒情詩。

所有這一些抒情詩都是圍繞著一個人而展現的,這個人就是馮至先生。

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中,我們雖為朋友,我心中始終把他當老師來看待。借用先師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詩,就是“風義平生師友間”。經過這樣長時間的親身感受,我發現馮先生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可親近的人。他淳樸,誠懇,不會說謊,不會虛偽,不會吹牛,不會拍馬,待人以誠,同他相處,使人如坐春風中。我從來沒有見他發過脾氣。前幾天,我到醫院去看他的時候,他女兒姚平告訴我說,有時候她爸爸在胸中鬱積了一腔悲憤,一腔不悅。女兒說:“你發一發脾氣嘛!一發不就舒服了嗎?”他苦笑著說:“你叫我怎樣學會發脾氣呢?”

馮至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又奇特,這樣一個貌似平凡實為不平凡的人。

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生性內向,懶於應對進退,怯於待人接物。但是,在八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有幾個知己。我個人認為,馮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漫長的開會曆程中,有多次我們住在一間屋中。我們幾乎是無話不談,對時事,對人物,對社會風習,對藝壇奇聞,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幾乎沒有絲毫分歧。我們談話,從來用不著設防。我們直抒胸臆,盡興而談。自以為人生幸福,莫大於此。我們的友誼之所以曆久不衰,而且與時俱增,原因當然就在這裏。

兩年前,我的朋友和學生一定要為我慶祝八十誕辰。我提出來了一個條件:凡是年長於我的師友,一律不通知,不邀請。

馮先生當然是在這範圍以內的。然而,到了開會的那一天,大會就要開始時,馮先生卻以耄耋之年,跋涉長途,從東郊來到西郊,來向我表示祝賀。我坐在主席台上,瞥見他由人攙扶著走進會場,我一時目瞪口呆,萬感交集,我連忙跳下台階,雙手扶他上來。他講了許多鼓勵的話,優美得像一首抒情詩。全場四五百人掌聲雷動,可見他的話撥動了聽眾的心弦。此情此景,我終生難忘。那一次會上,還來了許多年長於我或少幼於我的老朋友,比如吳組緗(他是坐著輪椅趕來的)、許國璋等等,情誼深重,連同所有的到會的友人,包括我家鄉聊城和臨清的舊雨新交,我都終生難忘。我是一個拙於表達但在內心深處極重感情的人。我所有的朋友對我這樣情深意厚的表示,在我這貌似花樣繁多而實單調、貌似順暢而實坎坷的生命上,塗上了一層富有生機、富於情誼的色彩,我哪裏能夠忘記呢?

近幾年來,我運交華蓋,連遭家屬和好友的喪事。人到老年,舊戚老友,宛如三秋樹葉,刪繁就簡,是自然的事。但是,就我個人來說,幾年之內,連遭大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話——不也太殘酷了嗎?我哭過我們全家敬愛的老祖,我哭過我的親生骨肉婉如,我哭過從清華大學就開始成為朋友的喬木。

我哪裏會想到,現在又輪到我來哭馮至先生!“白發人哭黑發人”固然是人生之至痛。但“白發人哭白發人”,不也是同樣地慘痛嗎?我覺得,人們的眼淚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幾年下來,我的淚庫已經幹涸了,再沒有眼淚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前幾天,在醫院裏,我見了馮先生最後一麵。他雖然還活著,然而已經不能睜眼,不能說話。我頓感,畢生知己又弱一個。我坐在會客室裏,淚如泉湧,我準備放聲一哭。他的女兒姚平連聲說:“季伯伯!你不要難過!”我調動起來了自己所有剩餘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壓了下去。臉上還裝出笑容,甚至在淚光中做出笑臉。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的淚都流到肚子裏去了。為了馮至先生,我願意把自己淚庫中的淚一次提光,使它成為我一生中最後的一次痛哭。

嗚呼!今生已矣。如果真有一個來生,那會有多麼好。1993年2月24日悼念沈從文先生季羨林去年有一天,老友肖離打電話告訴我,從文先生病危,已經準備好了後事。我聽了大吃一驚,悲從中來。一時心血來潮,提筆寫了一篇悼念文章,自詫為倚馬可待,情文並茂。然而,過了幾天,肖離又告訴我說,從文先生已經脫險回家。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竊笑自己太性急,人還沒去,就寫悼文,實在非常可笑。我把那一篇“傑作”往旁邊一丟,從心頭抹去了那一件事,稿子也沉入書山稿海之中,從此“雲深不知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