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果然是一家歌舞廳接著一家,中間隔著些洗浴中心,有一家叫“瀑布”的洗浴中心,門口有一個很大的櫥窗,裏麵有一個女郎在表演洗澡,放著一種極其緩慢的音樂,她隨著音樂緩慢地脫衣服,我們路過的時候她的全身都已脫光,但底下噴出來的蒸汽使她看上去不甚清楚,再加上她從旁邊木桶撩出的花瓣和葉子,眼急的男人們大概會感到不夠過癮。但據細眯說,這隻算是廣告,裏麵有過癮的。

又看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上有灰暗的光線打著“灰塵”二字,整幢建築隻有一層,塗的也是灰色,我覺得這似乎是垃圾站,卻又感到它比垃圾站神秘。想要問細眯,她正和一個頭上戴著彎曲的閃電頭飾的小姐打招呼,再過去,她跳下擺舞的“海風”歌舞廳就到了。

細眯讓我在底下觀眾席呆著,說這裏女的都是小姐,男的都是客人,隻要不把客人惹惱就行了,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是細眯帶來的。

客人已經來了不少,果然如細眯所說,臉上全都化著妝,或者,並不是像我們這樣化上去的妝,而是用一種特殊的薄膜做的麵具,隻需貼上去,到家再揭掉。每個人,隻能看出來高矮肥瘦,年齡和麵容一點都看不出來,這裏麵,大概什麼身份的人都有吧。

正式的表演還沒有開始,幕布是一塊半透明的薄紗,裏麵打著半明不暗的光線,能隱約看到半裸的女郎在裏麵走動,又像是練功,又像是走台。音樂漸漸響起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蛇一樣混雜其中,我聽了一會兒,辨認出是一個女聲,她在斷斷續續地喘息、呻吟。

有一股香煙的氣味湊到我的臉旁,正要抬頭,卻有一隻手碰到了我的腿,我不敢動,既然我到了銀角,這種事我就得忍著。這手很老練,它馬上就探到了我的裾子裏麵,在我大腿的內側緩慢地摸過來,摸過去。我全身的肌肉緊崩著,像鐵一樣硬,但過了沒多大一會兒,身上就癱軟了。全身的細胞都在鬆動,它們軟軟地挪動著位置,微微地喘息,身體深處的水分也開始流動,幹燥的肉體變得潮濕起來。香煙的氣味從身後攏住了我,它的另一隻手摸到了我的背後,胸罩的拌扣一下鬆開了,我的上身頃刻被這隻手抓住,如同被雷電擊中,我禁不住呻吟起來,同時感到身體變得輕盈酥軟。

我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誰,隻感到全身在飄浮,頭部、手、腳都好像不存在,隻剩下器官獨自在黑暗中。突然什麼東西刮著了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那隻手,在半明的光線中,我看到那上麵的第六根指頭,醜陋、異樣,全然不像人的手,而像什麼動物的爪子。我一驚,隨即把它推開了。這時台上的薄紗正好拉開,台上出現了半裸的女郎。我掙紮著站起來,走到了外麵。

不過才晚上八九點,但街上行人很少,車也不多,完全不像銀角這種熱鬧的地方,奇怪的是,所有歌舞廳的音樂似乎被什麼消音器消掉了,街上一片死寂,我疑心已經到了深夜,是自己的表壞了。總而言之,我感到此地氣氛詭異,缺乏真實感。

寫著“灰塵”的房子出現在眼前,我走進去,門口沒有門衛,也沒有人出來招呼,我想大概不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是真的垃圾站也未可知。

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人,靜悄悄的,走廊有燈,但很暗。我走到盡頭,發現那裏有通向地下的階梯,那裏的路燈要明顯亮於走廊。我順著台階往下走,走了有好幾層,終於從下麵傳來了音樂聲,這曲子深遠、飄渺,像從地心深處傳來,又像從天外落下,聖歌是不是這樣的呢?音樂吸引著我往前走,於是我看到麵前出現了一條寬敞的通道,零零星星的中學生乘著滑板和旱冰鞋從遠處滑來,然後在我不遠的一個拐彎處消失了。我猜他們是從外鎮的某個網吧來的,徹夜不歸,有人失蹤,等等,這些秘密就在這裏。

我跟著拐彎,來到一個很大的大廳門口,有人攔住了我,遞給我一個灰色的頭套,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每次消費三百元。我身上沒帶錢,遲疑間,有人推了一下我的後背,等我站穩,我發現自己已經在一群頭戴灰色頭套的人中間了。一個身穿灰衣的人盤腿坐在中央,像是一個儀式的教主,新來的人魚貫到他麵前領取一粒藍色的藥片。然後在教主周圍坐成幾個同心圓。這種形式和氣氛使我感到這跟邪教什麼的有關係,也許是要集體自殺!這個意識使我身上驟然一冷。他們傳遞一個藍花瓷水壺,每人從壺嘴吮一口水,把手心的藥片吞下。輪到我的時候我也照樣做了,但我沒有咽藥片,隻喝了一大口水,味道跟自來水差不多。

大家開始像草一樣搖擺,就像有風吹過一片麥地,每個人身上的骨頭都似乎被藥片抽走了,身體變得柔軟,集體擺動的方向整齊劃一,像大海的波浪一樣起伏,我置身其中,也不禁跟著擺動起來。我一時覺得真的有風,一時又發現其實沒有風,但搖擺使我全身舒服輕盈,我感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種灰色的草。

但是有的草站起來了,戴著灰色頭套的草,脫了自己的衣服,頭部以下一絲不掛。脫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光溜溜白瓷瓷的,脫光之後他們就互相纏繞起來,有兩個兩個纏在一起的,也有三四個纏在一起的,看上去跟蛇一樣。吃藥原來就是把自己變成蛇啊,我有點怕,慶幸自己沒有吞下那藥片。他們非常沉醉,誰都顧不上我。

我在地下通道裏走,但怎麼都找不著通向地麵的路,地下像迷宮一樣,有各種岔路,還有再往下去的階梯口,我等了一會兒,過來幾個人,也都戴著頭套,看上去是一個有身份的人物,旁邊是幾個為他服務的小姐。我上去問,小姐衝我擺擺手,然後指指地道的頂上,一眨眼,他們就拐彎不見了。我這才發現,地道頂上有紅藍黃綠幾種線條,但不知那種顏色代表通往地麵。我沿著紅色的線條走,結果到了一個叫“榴蓮”的大廳。

本以為這個大廳跟水果什麼的有關,結果卻聞到一股動物園的味道。裏麵有人,也有幾隻又像猿猴又像狗的動物,身上長著毛,棕色,四肢著地的時候像狗,但後腿直立的時候又像某種猿。這種狗猿使我十分意外,不明白銀角這種地方何以會有這種前所未見的動物。

我對動物沒有好奇心,隻想著離開。但兩個盛裝的小姐笑吟吟地迎過來,她們臉上的妝跟細眯的很相像,隻是眉間的菱形色塊不是金色,而是紅色的,下麵沒有穿裙子,隻擋了一小塊布,臀飾也是一種細細的金屬流蘇,擺動起來悉悉作響。她們把我領到一塊暗綠色橡膠墊子跟前,示意我躺下去,然後兩人一前一後跪著趴在我身上,我想掙紮著爬起來,但她們把我按住了。一塊紗巾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感到兩腿被分開了,一種灼熱柔軟的東西在我身上來回往返,我崩緊的肌肉再次放鬆了,一陣又一陣的酥麻從身體深處湧上來。

身上越來越熱,我用手抹了一把,卻發現身上長出了毛發,我猛地扯掉了蓋在臉上的紗巾,用力地抬起身子,身體特別重,好像不是自己的,我費了很大勁才把頭抬起來一點,我發現自己的腳趾已經變成了狗猿的蹄子,沿著小腿正在長出那種棕色的毛發,兩個女郎還伏在我身上,一個舔我的下身,一個舔我的胸部,一陣又一陣熱氣從身內升起,我的喘息聲就像奔跑後的母狗,長了毛發的地方也開始發癢。我心煩意亂,我才不願意變成什麼狗猿呢!

這麼一想,身上一時覺得涼爽了一點,剛剛長出來的毛發也消退了一些。

類似的情況反複了幾次,當我強烈意識到自己堅決不要變成狗猿時,身體就還原回我自己,稍一放鬆,棕色的毛發就會迅速長出來。

我像一個沉沒在深水裏的人一樣,憋足了最後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我跌跌撞撞走到門口,人都快虛脫了。我靠在過道直喘氣,忽然身旁的霓虹燈亮了起來,在榴蓮兩字的下麵,“人獸表演”幾個字閃著紅黃兩色的光,我突然明白過來,如果我不掙紮著跑掉,就會成為這種人獸性交的表演者了。

回到地麵的時候仍像是在深夜,街上比來時更加寂靜少人,在大半個月亮的照耀下,銀角的房屋樹木散發出一種灰白色的清光,看上去不像是在真實的人間。我在銀角的街巷裏轉來轉去,回到我落腳的路邊店時天剛剛開始有點發亮,廳堂裏仍是昏暗的燈光,沒有人走動,也不知細眯回來沒有。

我決定馬上就走,這個地方我再也不要來了。我匆匆忙忙到天井衝了一個澡,然後把細眯的衣服包好放進一個塑料袋,準備讓老板娘交給她。臨出門時我才想起來沒有梳頭,我邊在自己的包裏掏梳子邊衝房裏的鏡子看,不料卻看到了一個奇老的女人!她比我大了二十歲不止。我驚顫著往四周看,沒有別人,隻有我自己!我小心地靠近鏡子,用手輕輕地拉了拉臉上的皮膚,皮膚稀鬆幹澀,眼皮也搭拉下來了,但這的確就是我。我又看自己的手,那裏的衰老更明顯,手背上甚至長出了一小塊黑斑。在銀角僅僅過了一夜就變成這樣,不知細眯她們是怎樣呆下來的。或者銀角就是這樣一個莫明其妙的地方,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呆下來會迅速變老死去。

在將明未明的天色中我走在了路上,路是直的,像小醜臉的兩個大氣球仍在空中懸浮著,碩大的雞冠花在晨霧中挺立,我不要再看見它們了。我一直往前走,但那股腥甜的氣味卻始終不散,令人頭暈。我加快腳步,想盡快逃離這股氣味,奇怪的是,越往前走,這股腥甜味卻越濃重,就像我剛到達銀角的時候聞到的那樣。

我停下來看四周,發現這個路口就跟剛才我離開的路口一模一樣,而且,我一抬頭就看見了上方懸掛的那兩個大氣球,像熱氣球那麼大,乳白色的底,鮮黃色的字,一個寫著“歡”,一個寫著“迎”,像兩個小鬼踩著薄霧停在空中。

我沮喪地發現,我沒有離開銀角半步,走了一大圈,又回來了。路口的路看起來是直的,實際上是彎的。我坐在路邊哭了起來,肥厚的雞冠花在我身邊不停地生長,拔節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人的喘息和叫喊,腥甜的氣味從花葉根莖紛紛散發出來,我的身上一陣寒冷又一陣灼熱,與此同時,我聞到自己身上也發出了同樣腥甜的氣味,而我的手,正在變成雞冠花的葉子。

⊙文學短評

《去往銀角》寫的是“我”去銀角的所見所聞。“我”在阿味的帶領下進入一個混沌的場所,意外發現自己進入人獸區,變得時人時獸。是人是獸取決於人的意誌力。小說展現了作者異常的想象力,“銀角”作為地名也是小說的重要意象。各種荒誕不經的人和物都折射出“小姐”的“非常”生活,這為我們觀照社會現實提供了一種別樣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