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認不出來了差點兒。頭發怎麼長了這麼多?要從沒見過你的話,一定以為你是一文藝青年,至少也是一玩搖滾的。
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是文藝青年?姐姐你說對了,我就是一玩搖滾的。
她始料未及,倒被這句話噎住了:你說真的?
假的。他嘿嘿地笑。把頭發留長也是為了騙騙小姑娘的,想不到連姐姐也順便騙了。
她惱羞成怒:不和你說話了了。和你說話老不正經。
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真錯了姐姐。他態度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哎尊敬的艾寧小姐,我可再不敢逗您老人家了,今天可是巧遇啁。您老人家沒事怎麼又在大街上晃蕩,還敢穿這麼招眼,不怕丟包啁?
去你的,我穿的沒你招眼。她沒好氣:老人家老人家的,討厭。
說真的,你穿這麼一身職業套裝,回頭率百分百。我剛才走路的時候真個是驚鴻一瞥呐,再一瞥就發現是姐姐你,這可就更驚喜啦。
你再油嘴滑舌的,小心我打你。她笑起來。自己都覺得笑容有點“too big”愉悅過頭了,和接受銀行同事或者熟人讚美完全不同的一種感覺。他那麼年輕,健康,明朗,和他多說幾句話,自己也好像年輕起來,瞬間穿越回幾年前還在上大學的辰光,骨頭再次體驗失重飛翔的快感。
怎麼樣,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好容易遇上了,賞臉喝杯東西?張坦做出一個彎腰邀請的手勢,彬彬有禮。這男孩子身上奇異地結合了野獸和紳士的兩種特質,八○後的男孩都這樣富於攻擊性嗎?他何止是八○後,簡直就靠近九○後呢。
她本來還要急著回行裏辦事,話到嘴邊卻變得軟弱無力起來:我還有點事。
喂,不要這麼不給麵子好不好。
她懊悔她的拒絕從一開始就先天不足:不行不行真有事。一邊晃晃手裏的大包,今天裏麵倒是沒多少錢,卻有一大堆簽好的信用卡合同。可語氣那麼軟,連自己都覺得說服力缺失。
他突然之間就壓低了聲線:就喝一杯,附近就是海澱黃莊,有家仙蹤林。你上次忘留電話給我了,我一直沒辦法找到你。大街上人那麼多,可我們又遇到了。
她心裏一千個聲音說不要不應該不可以。這接近九○後的小屁孩,才二十郎當歲,幹嗎呢他要?
他再緊逼一步,打鐵趁熱:到底行不行?走吧。走嘛。
她張口結舌地望著他,什麼都說不出來,連掏出名片出來打發他的勇氣都沒有。其實也沒什麼——她飛快地給自己找著理由:晚回去半個小時也不怕,就說路上塞車。反正中關村一帶全天二十四小時擁堵,地球人都知道,天氣又這麼熱,喝杯飲料解解暑也好——去就去吧。
就這樣暈乎乎隨他進了最近的那家仙蹤林,一進去她環顧四周,笑著說: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進過仙蹤林了。
他也笑:好多年?誇不誇張點囑。
她心說真的好多年了,快十年了呢。再環顧四周,還是和十年前差不多。同樣假模假式假浪漫的粗繩秋千架,同樣晃晃悠悠的不牢靠,同樣不符合人體動力學的粗糲坐感,同樣簡單到極點的小布爾喬亞格調。也許唯一的改變就是這環境由最初的新鮮早已變得陳舊過時,並且悄然積了薄薄的一層歲月塵灰——連木頭秋千架子都老了,人何以堪?正如同她自己悄然流逝的青春,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物是人非。她有時想到大學畢業已經這麼多年,自己都不寒而栗,隻可惜沒法做到像看一場事不關己的肥皂劇。
他說她誇張,這話她沒法接——他也許也發現了她笑容的勉強,兩人之間突然就出現了並不明顯的冷場。
咳。他笑著清清嗓子:其實你沒比我大多少,別總一開口就擺出一副滅絕師太的口吻嘛。
她嗤的一笑。小屁孩,我讀大學的時候你在讀小學,我不是前輩是什麼?話出口卻變成了:我讀大四的時候你在讀大一,我不是前輩是什麼?
她一麵說一麵心裏有奇異的憂傷,一時之間也無法解釋自己在這個大男孩麵前,為什麼突然特別地狷介起年齡來。這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貨真價實的中年婦女,貪戀而絕望地抓緊青春最後的尾巴尖,卻毫無辦法地唯有看著時光逝水,斷不停留。
可是你都工作了,我也馬上要工作了。他不再采取調侃的態度,嚴肅認真地說:所以我們現在打平了,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別逗樂了小子。我都工作三年(九年)啦,你本科還沒畢業呢。她有點恨自己,越介意越要說,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鉚足了勁和他更和自己過不去。
哎你去問問,看我們看上去誰顯成熟,別人一準說我是你哥。他也古怪地較真起來,一心要說服她。
他真傻,真的,女人的年齡不是通過這樣的方式能安慰的,現成的歲月鴻溝擺在那兒呢,她怎能夠那樣自欺欺人,還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姿態?越明白這道理她越可惜,也不知道可惜些什麼。也許是可惜沒有在最好的年華遇到這樣一個可愛的男孩子?想到這裏。艾寧悚然一驚,不好——她心如鹿撞,使勁低頭看麵前玻璃杯裏淡藍色的液體:藍梅情挑。真是的,一杯飲料叫這樣一個風情萬種的名字——而他那杯是紅色的:烈焰紅唇。真可笑,好比兩個人的關係正好被顛倒過來,明明他在情挑,她是紅唇。問題是誰是誰的烈焰,誰是誰的幹柴?
張坦倒還在那邊喋喋不休:所以說嘛,以後我就不叫你姐姐了,改口叫小艾,小寧也行,怎樣?他之前還說了些什麼她全沒聽到。一不留神就想了這麼遠,再抬起頭來她有點臉紅,幾乎不敢正眼瞧他。
我說喂,小艾。他突然靜下來,看著她說。
什麼?
小艾。他的聲音更低:哎。
她真是無法忍受他這樣突然低沉下來的聲線,好像空間一下子就變得隱秘狹小,全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他怎麼可以這樣不要臉,光天化日之下,這樣完全地接近於枕邊耳語,讓她聽得耳根都徹底紅透。幸好仙蹤林裏光線不算太明亮,她這樣想著,越發連脖子都火辣辣地燙起來,也不知道他發現沒有。
你到底要說什麼嘛?快說,我還要去上班呢。
沒什麼。
她真的快受不了了,還是那樣耳語似的低聲,朝他望去,隻見他上下濕潤的嘴唇輕輕翕動。頓時就明白了為什麼他要點烈焰紅唇,原來男人也可以是紅唇,更是烈焰,火一樣讓人無法抗拒。
他是烈火,那麼她就是幹柴了。三十一歲的年紀……已經一年多沒有正式男朋友。間或有散約,有飯局,但是沒有合同,換言之,沒有可持續性發展的結婚對象,沒有任何可能穩定下來的長期關係。她不是不知道自己長得不賴,怪隻怪運氣不好。這一瞬間她突然把自己之前的難以取悅屢敗屢戰看了個清楚通透:原來她是喜歡小男生的,她就是受不了那些言語無味、體嗅可疑的老男人。她原來是一直在等待著這樣一個幹淨清秀的男孩子呢:她才不要糟老頭。
但是這個男孩子,究竟想要做什麼?她好容易鎮定下來,幾乎是悲哀地抬眼望他。睜大眼睛的同時感覺到睫毛根部略微發緊,多半是睫毛膏幹了。她突然無端地恐慌起自己的妝容不夠完美來。就算無懈可擊,但也許太濃了一點?她在他這個年紀是完全不化妝的。是從哪天開始,她不化妝幾乎就不敢出門?
你很漂亮。小艾。耳語似的低聲突然又響起來。
我不信。她受他感染不自覺地也壓低了聲線,幾乎是半啞的噝噝氣聲了,自覺像條美女蛇:你真討厭。
你真的很漂亮。你比我認識的所有女孩子都耐看。我喜歡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