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現在可以磨煉一下對名利的淡泊了。文壇這些年熱鬧到了混亂,作為批評家若想不致落伍,就要被一個個潮頭追趕得連靜心撒上一泡尿的機會都沒有,若沒些定力,久之恐怕就成了一個熱病患者。因此朱向前就為自己設置了一個從紛雜的文壇抽身回去的一個寧靜的居所。在那套位居十一層高樓的公寓裏,他把最大的一間留作書房,藏書之豐自不必說,各種真古董仿古董充斥其間,他就終日穿著一件蓬灰的睡袍踩著猩紅的地毯徜徉這個空間,或坐或臥或俯案,研讀一些經典和流行書刊,累了,便邁入陽台,把一排花草欣賞修剪一通,伸手一撥風鈴,他就伴著金屬的叮當之聲發思古之幽情了,偶有友人造訪,多半又都會擺兩盤圍棋,廝殺得肚裏饑了,這才發現夫人張聚寧仍在班上未歸,便自己去廚房做兩碗雞蛋麵吃了再戰。若不是地處幾十米高空,又裝了金屬防盜門,他大約還會準備一根長竹竿,趕走曾騷擾魯迅睡眠的叫春的貓。貓啊狗呀的,現在是不常見了,再說現代人的居所急劇縮小著,便真有花狸貓亂叫,竹竿一伸就要打到別家的陽台,麻煩事又來了,如鄰人媳婦辛辣如王熙鳳,倒還不如聽個貓叫好。因此,在煩躁時,他就眺望一下京城的風貌,體味一下一覽眾山小的感覺。說他淡泊通達,也是相對而言。有時,看見別人不打招呼就用了自己某個觀點、某段話,便有些發急,可從不罵人,最終又檢討自己來:“這是我沒把這問題解決得天衣無縫。”前一段,我看到有篇談長篇小說中半部傑作的現象的文章,便知道這想法是讀了朱向前《半部傑作的詠歎》才受孕的,和他說起這事,他淡淡道:“半部傑作隻是我的發現而非我的發明,打官司也打不贏的。”這大概隻能是無可奈何了。
平日的做派,朱向前也十分講究。他穿西服則必紮領帶,夏日裏也不例外,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亂,十分注意為人師的形象維護。煙癮不小,每次朝講台上一坐,不說話,用眼光朝全場一掄,摸出一根香煙叼上,燃後吸上幾口,慢條斯理的聲音這才送出來:“今天繼續講《新軍旅作家三劍客——莫言、周濤、朱蘇進》。”有十分聰明又善惡作劇的學員給每個教員都送一個雅號,朱向前分得一個:衣冠楚楚。這究竟是一種拘謹還是嚴謹,不像小蔥拌豆腐一樣分得清楚。徐誌摩當年在大學講中國文學,第一次開講,必拿一個煙台蘋果一邊啃一邊走上講台,一邊走一邊說:“並不是外國的東西都好,我去過英美和日本,蘋果都沒中國煙台的好吃。中國的詩歌呢……”金嶽霖發現林徽音女士還被梁思成深深愛著,便從情場急流勇退,從此不近女人,倒是養一隻碩大公雞,進餐時,雞佇一邊,把頭伸到桌麵上,金嶽霖吃這邊,它啄那邊。這可算是一種文人風格吧。朱向前到了暮年,大約也可在這個領域內造出一兩段絕唱來。我這麼說有點根據。他臉上有七顆顯眼黑痣星羅棋布,當年張聚寧愛屋及烏沒有挑剔,近兩年朱向前從麵象學上重新解釋了這些黑痣的意義,他對我說:“有位精通麵相和星相學的作家說我臉上的黑痣分布如北鬥星形狀,北鬥星主文昌,我是不準備用什麼消斑靈了。”
這像畫到這裏已經差不多該打住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又不能說破的內容需要來一個點到為止。朱向前研究文學,是從創作本體和作家本體出發的,很推重作者家族史、病史、婚戀史對作者的作用,與他交往久了,我也染了此好,這裏就想用己矛攻己盾一下。上麵我已說了他的愛情婚姻,他的孤獨淡泊,他的隻要有吃的可以十天半月不下高樓如蛇冬眠似的嗜好,他的有點怪味豆樣的風度。這裏再透一點他受愛情騷擾時的態度。有一日,幾位女同學,也就是被稱為女作家女詩人的女人,大約是覺著朱向前太自在,逼著要喝他一次酒,並揚言說如他不敢請就是懼內。朱向前就在當場拍了板,順便又拉了幾個男同學作陪。到家一看,夫人恰好不在,就遭到一陣譏諷,說他衣冠楚楚後麵還有個膽小如鼠。酒至半酣,女詩人翻出陳年老賬,大膽表露早兩年就如何愛上朱向前雲雲,又說當年醉酒後吐他身上是故意考驗他的。請注意,作家、詩人都長於杜撰,這故事編出來大半是調節氣氛的,但又有些風影可捉,這就真假難辨了。當朱向前麵臨“當年你是否愛我回答不出就罰三大杯”的詰問時,他選擇了飲酒。喝完方知上當,原來愛情也讓女詩人女作家用到勸酒了。這就是朱向前的態度:耍滑頭,把事情變得模糊。
朱向前對付這種場麵,其能力恰如他的棋力,有九段的理論,卻隻有業餘初段的實力。他是一個足以讓妻子完全放鬆,但不能完全放心的丈夫,因為他是一個十分耐讀的男人。問題的別一種回答是:想做將軍夫人,必須在男人還是士兵時就愛上他。男人們都明白這個道理,女詩人便是真心,也已遲到。
先把朱向前畫到這裏吧。
1993.10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