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在進行文學創作時的準備不足,很快就讓他嚐到了苦果。1978年到1985年,他不能算是一個自由撰稿人,因為這幾年他幾乎沒發表什麼作品,終日和無業人員為伍,以搞一些小生意維持生計。
無須再引用王朔的曆史材料了。他不是那種有極高天分的作家,到1985年,仍然不見有多精彩的表演。《浮出海麵》發表前的多次修改,差點又讓他死了這條心。《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雖有名家評介,也掩蓋不住作品在結構上的失衡和思想上的混亂。《橡皮人》引起人們的一些注意,多半還隻是因為他在文學中提供了另一種生活側麵。這一階段他的成績,放在1985、1986年的中國文壇,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不管怎麼說,1987年前的王朔是認真對待文學的。這之前的王朔,完全可以用單純的文學標準來衡量。
王朔的對於文學的自覺,實際上開始於《頑主》。他已經準備好和公眾開個大玩笑了。仗著他在生活底層摸爬滾打的經驗,開始了大批量的製作。
很難對王朔的作品做什麼評判,好與壞姑且不說,主要是感情上很難投入。他的成功多半是在對於公眾某種不健全心理的揣摩和利用上。我的朋友易水寒先生有一次這麼談王朔。“王朔是個有耐心的人,有一天,他穿個破棉襖,在大夏天,仰著臉,擠出神聖而認真的表情看著天空,或看高樓群的某個角落。他開始很孤獨,隻是目不轉睛地看,終於吸引了一個人也朝著同一個方麵看。人越來越多,沒有一個人問別人是在看什麼,因為那樣要被人看不起的。馬路終於被人群堵塞了,把警察也吸引來了。王朔呢?他早溜出人群,換下破棉襖,西服革履坐在對麵的冷飲店喝著冰鎮汽水。對待王朔萬萬不可當真,權當開個玩笑。談論他也隻一次,第二次都是上當。”
然而,必須對王朔的作品作個評判,必須認真對待這次評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個問題又被大家忽視了,沒有人能說出王朔的作品好在哪裏,但仍有不少人看,似乎問一問好在哪裏就把自己降低了幾個檔次似的。
文學作品,到底該不該有一個多數人都能接受的評判標準?我們想應該有。王朔的大部分作品都屬於情節性作品,故事的精彩程度起著重要作用。以此來衡量王朔的作品,是很不盡如人意的。他的早期作品,還比較注意故事的完整性,近幾年的作品有的故事編得並不顯出多高的才華,有的甚至殘缺。更主要的是他的故事已顯出重複,題旨也有點相近。1986年發表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與1991年發表的《動物凶猛》,盡管相貌有極大的差異,內在上卻像是一次翻拍。多數人有點稱道王朔作品的語言。這些來源於社會某個階層某個時期口語化的語言,確實以它們的鮮活、形象、生動吸引著讀者,但這終究是要依靠大量的第一手的原材料,王朔已經離開了那個生活圈子多年,這方麵的老本已經快要吃光了,而他的書麵語言操作的確又不能算作有個性,他的作品的語言特點也正在逐步喪失掉。毋庸諱言,王朔迄今還沒能形成自己獨特的語言表述方式。同時,王朔也不是那種依靠深刻的思想和對生活的獨到發現來成就自己的作家,這與他知識的儲備,特別是缺乏理性和思辨有很大關係。他不是不想深刻,而是深刻不下去,在他聲稱討厭玩深沉的背後,隱藏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就現在王朔已經發表的作品看,藝術表現形式比較單調,缺乏活力和變化,20世紀西方文學所發現發明的新方法.很難尋覓到哪怕是一點影子。這幾乎可以表明王朔在藝術感受力上的遲鈍甚至於麻木。
王朔作品中隱約可見的真實的苦痛感,讓許多願意接納他的人不斷地稱道,並以此把王朔與一般的帶有煽情性的暢銷書作家劃清了界限。前文化部長王蒙把這種苦痛感的產生,歸為王朔的故作下蹲狀。
這是一個很有啟發意義的妙比。自從曆史上有了武大郎的傳說,戲劇裏便多了這樣一個角色,而演員又絕不能找來個貨真價實的侏儒來培養,於是長得一米八幾的演員便不得不作下蹲狀,戲一演完,演員又總是把這個謎揭穿,觀眾因此更加同情那個武大郎,便對演員的表演報以加倍的掌聲。王朔是不是看戲時領悟到某種真諦,我們不得而知,但確實是這個下蹲狀使王朔變得有點不同尋常了。《千萬別把我當人》應該是王朔最精彩的一次下蹲。那個可憐而憂傷的唐元豹,帶著王朔進入了一種境界。在我們看來,這部作品應該是王朔的代表作,唐元豹這個人物當看作王朔對中國文學的貢獻。
然而,必須指出,王朔的下蹲,十次中也隻有這麼一次蹲得恰到好處,其餘的都弄成了滑稽劇。
是的,王朔從社會的一個階層出發寫出了這一部分人的部分特征。但應該分辨出這種特征是否重要,是否有益,是否有助於他們的生存和發展,是否具備普遍的、支配一切的地位。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一個作家就是那樣一群人的成功的代言人。按這樣一個要求衡量一下王朔,便可清楚地看出他的作品中的重大缺憾。他有意回避了這個階層人物的豐富性,誇大了這些人身上的次要特征。看一看王朔作品中較有名的一個故事核,便可明白。《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上半部,基本上是一個美人計的現代版。目的由奪取政權變成了詐取錢財,手段中增加了現代氣息,利用了汽車、賓館和公安製服,如此而已。男主角在這樣的社會階層中,是不是主角,帶不帶有一定的普遍意義,是大可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