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幾個本村的人攔著問他鎮上開會是不是為了救濟金的事,他們還等著買過冬棉衣。石得寶隻好說就要下來了。
回到家裏,石得寶見妻子下了地,坐在稻場上曬太陽。
一個星期以後,妻子的病完全好了。石得寶好久沒同她親熱,幾個晚上接連著沒有空閑。這天晚上他正在妻子身上忙碌,妻子說外麵落雨了。他沒心思聽屋外的動靜,直到忙得渾身酥軟才歇下來。
冷雨果然打在窗玻璃上,脆脆地響,石得寶翻身爬起來,打開電視機收看晚間新聞後麵的天氣預報。等了幾十分鍾,天氣預報不僅說這一帶沒有雪而且連雨也沒有。他關了電視機生氣地對妻子說,城裏的人隻關心大環境,不管小氣候。他鑽進被窩。妻子抱著他,剛將他身子偎熱,他突然推開妻子披著衣服再次下床。妻子問他去哪,他說到父親房裏去看看。
剛好這時那邊屋裏傳來一串咳嗽聲。
石望山正坐在床上戴著一副老花鏡在看《封神演義》,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地小聲叨嘮著。石得寶上前叫了一聲,石望山手裏一哆嗦,《封神演義》差一點掉下來。
“我正看著緊張處哩,你把我嚇著了。”石望山說。
“見你咳嗽就想過來看看。”石得寶說。
“沒事,天冷了總有點兒。”石望山說。
“這種天氣,會不會落雪?”石得寶說。
“這時候怎麼會落雪,還早哩!”石望山說。
“會不會提前呢,不是說有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嗎?”石得寶說。
“那一年世道大變。今年不會,最早也提前不到十二月半。”石望山說。
石望山拿起《封神演義》,剛送到鼻子底下,又放下來。
“這一陣你好像特別關心落雪,國內的也好,國外的也好,哪兒一落雪你就吃驚,是不是等著落雪,想做點什麼。雪能做什麼,隻是化成水燒開了泡茶,好喝還潤肺止咳。”石望山說。
石得寶掩飾地說自己就是想弄點雪水泡茶給石望山治治咳嗽,石望山看了看他沒有做聲。
早上起來,石望山一個人在雨裏收拾著稻場。石得寶見雨不大,便光著頭走下門前的石階,不料一陣雨滴鑽入他的後頸,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石望山在一旁說,這場雨一過,冬天就真正來了。
過了一陣子,石得寶抽出一天時間,爬到木梓樹上去用一把長竿作柄的柯刀,收獲樹上的木梓籽粒。木梓籽粒都結在當年的新枝上,新支被薄薄的初霜打過幾場,變得特別脆。柯刀刀口朝天、刀背與刀柄間形成一個鉤。石得寶用這個鉤鉤住那新枝、一擰長竿,新枝發出一聲脆響,齊嶄嶄地斷了,然後帶著一束束的木梓籽粒掉到地上。木梓籽粒雪白如玉,妻子在樹下撿起它,用手一搓,一捋,玉豆一樣的籽就在籮筐簸箕之中鋪上一層。木梓籽粒在樹上更像雪。冬天的初雪,少有能積下來的,總是沾在地上不一會兒就化成一灘水,等到雪停時,便隻有到樹枝樹葉上去找它們。雪在那些地方蜷縮成一團,大如拳頭、小如豆粒,如果是在木梓樹上,無疑就成了收獲之前的景色。在樹上幹活從來都是男人們最喜歡的,它能記起和感覺到自己遙遠的童年,特別是當樹上有一隻鳥窩,男人們手中的柯刀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鳥窩底下伸,當然,沒待碰著,他們就停止了,並在怔了片刻後,順手折下一枝結滿籽粒的新枝。女人在樹下總不能理解這點,她們一到這時便在樹下細聲細氣地指著樹的一邊說,這兒還有不少沒有收獲哩!石得寶在樹上一想到雪就沒有了往年的那種懷想中的小小衝動。已經有兩個在樹下路過的男人提醒他樹上有三隻鳥窩,石得寶手中那高高在上的柯刀仍是一點幹壞事打野食的欲念也沒有。
像雪一樣的木梓籽粒越來越少,黃昏之前,石得寶終於使它們蕩然無存。他順著樹幹放下柯刀,自己坐在一條幹枝上出了一會兒神。石望山一見,就叫他快下來,說天黑了,人腳不沾地久了,會被邪氣所乘。
他從樹上下來後,腳下果然有些不舒服。他不顧這些,隻想著一個問題,將一對目光盯著石望山。
“我們這兒有過不落雪的冬天嗎?”石得寶問。
“有,但那樣的年份可不好。”石望山說。
“你是說收成吧?”石得寶問。
“嗯。”石望山哼了一聲。
“如果隻影響收成,今年不落雪才對,才算蒼天有眼。”石得寶說。
“有時候,民心比收成更重要啊!”石得寶又說。
“你不說我也曉得,你是有很重的心事,你該同別的村幹部一起商量一下,有難大家承當,出了問題,也不至於一個人背黑鍋。”石望山勸了一陣。
天黑之後,石得寶一個人出門往金玲家方向走去。翻過兩座山嘴,就看見金玲家的窗戶大放光明。他以為她又在家裏打麻將,推開門卻見金玲同一個男青年相擁著站在堂屋中間。他不高興地說她這麼大膽,自己會不放心讓她掌管村裏的財經大權。金玲笑著解釋說自己在學跳舞,接著,她將丈夫從裏屋喚出來,弄得石得寶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發票叫金玲報銷了。金玲拿出算盤,等那男青年走了,才將發票攤在桌上算起來。一共是五十多塊錢,主要是開會坐三馬兒的票,還有就是那天村長們在一起吃飯的那張發票,金玲將現金如數給了石得寶後,才說得天副村長對他將在外麵吃飯的發票,拿到村裏報銷,嘀咕了好幾次。石得寶不滿地罵得天是個狗雞巴,說話像放屁,村長開會在外麵吃飯還不是因為工作。石得寶將錢裝好後,又吩咐金玲通知幾個村幹部來他家開個短會。金玲曉得石得寶是想搓幾圈麻將,連忙叫丈夫出去叫人。
屋裏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金玲打開錄音機請石得寶跳舞。金玲脫了呢子大衣讓石得寶將自己摟在懷裏。石得寶前年也是這樣讓金玲教過一次,那次人多,兩人單獨在一起又挨得這麼近,無論是否跳舞都是第一次。石得寶摸著金玲腰的那隻手有些發抖,金玲感覺到了,笑著說,她都不緊張,石得寶緊張什麼。石得寶一笑人倒放鬆了。過了一會兒,他將手從金玲的腰部挪到屁股上摸了幾下。金玲要他別這樣,他鄙視地說,外麵都在傳說他們之間有不正當關係,他要是連摸都沒摸一下那不是太吃虧了。金玲哧哧地笑起來,並往他懷裏貼緊了一些。石得寶幹脆將她抱在懷裏。金玲也不掙紮,直到石得寶累了手臂略鬆時,才抬起頭來說,可以了,以後別人再怎麼說都不會覺得吃虧的。石得寶不自覺地放開了她。金玲剛一轉身又回過頭來,用手摸了一下石得寶胡子拉碴的下巴。
金玲拿了一些瓜子到廚房裏去炒。
石得寶獨自坐在沙發上,不時摸一下自己被金玲摸過的下巴,他有幾天沒刮胡須了,胡須很紮手。他有些明白金玲那個動作的意思,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而她才剛滿二十歲。石得寶用手掌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幾下,然後隨手拿起一本殘缺不全的書亂翻一通。後來他發現這本書竟是《毛澤東選集》。他正要批評金玲,剛好她丈夫回來了。石得寶說了他幾句,他說你們什麼不可以撕,為什麼偏偏要撕這一本。金玲的丈夫說別的書都有用他們沒舍得。石得寶警告他,這種事若放在二十年前,弄不好會殺頭的。金玲的丈夫摸摸脖子說他幸虧那時沒出生。金玲和她丈夫都隻有二十歲,中秋節才結婚。
村幹部陸續來了。金玲將瓜子端上來時,得天副村長第一個伸手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己麵前的桌子上。石得寶皺皺眉頭宣布開會。石得寶也沒想好會議的主旨,采冬茶的事說與不說,他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說了怕傳出去先亂了陣腳,不說又怕到時候問題出來了,會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個人背黑鍋。石得寶讓大家分頭彙報一下今年各人分管的幾項工作。大家說了半天,也沒有什麼新內容。隻有得天副村長提出村裏的磚瓦廠今年產值和利潤怎麼報,是不是按慣例多報產值少報利潤。大家正說按慣例時,石得寶卻說今年利潤要如實上報,但在分紅時想辦法多給一些群眾。他這麼一說,大家一下子都記起來,這一屆村委會明年年初就到期了,該換屆了。
石得寶見大家實在無話可說了,在宣布散會之前,布置了一項任務,要大家明天上午在南坡金玲家的那片茶地邊集中,挨家挨戶檢查一下村裏的茶樹越冬情況。得天副村長嘟噥一句,說這可是改革以來的新生事物,茶樹越冬情況也要檢查。石得寶瞪了他一眼,說今年可能有大雪大寒潮哩。
得天副村長不做聲,轉過臉要金玲將麻將拿出來,趁天氣尚早大家一起搓一個東西南北風。他一提議,桌邊上早圍上四個人。金玲要他們中的誰讓位給石得寶,民兵連長見自己的職位最低,隻好起身,石得寶謙讓了一陣,被金玲按到桌邊坐下來。石得寶要金玲也上桌,金玲推辭說自己準備茶水。石得寶沒想到自己的手氣會這麼差,整整兩圈沒有開和,金玲在一旁指點也沒有用。得天副村長不停地笑話,說石得寶賭場失意一定是因為情場得意。石得寶嘴裏不做聲,心裏卻在猜疑是不是剛剛同金玲有過幾下親昵動作的緣故。金玲隻是笑,待石得寶手中的牌聽和以後,她裝著給別人倒茶,將得天副村長他們三個的牌都看了,然後回到石得寶身邊,偷偷地告訴他單吊三萬。果然,吃了一圈牌後,石得寶將剛摸起來的三萬留住,將手中的二萬放出去,得天副村長馬上叫了一聲碰,並開出一個三萬。石得寶一推牌,大家一看竟是個豪華硬七對。隻此一盤,石得寶不僅輸出去的那五十多元撈回來了,還倒贏了將近一百塊錢。接下來石得寶和金玲如法炮製,一連粉碎了得天副村長的幾個大和。得天副村長氣得直叫,懷疑金玲在一旁當了奸細。這話多說了幾句,他們就爭了起來。得天副村長一不留神竟說石得寶同金玲關係特別。
氣得金玲的丈夫當即上來要打得天副村長的嘴。
牌局一下鬧散了。石得寶不讓大家走,等氣氛平靜下來後,他要接著再來一個東西南北風,他說當幹部的就要有哪裏跌倒了在哪裏爬起來的勇氣,同時他還要大家用實際行動挽回在金玲家失去的威信和影響。這局牌打到半夜才散,最後隻有石得寶小小地贏了幾十塊錢,得天他們一人輸了十多塊錢。
出了門,大家都說得天副村長的牌風不好,贏得起,輸不起,得天副村長則反擊說大家的眼睛被色和權迷住了。
石得寶到家時,石望山仍在看《封神演義》。他將石得寶叫進房裏,小聲地告訴他,他妻子大概是出門盯梢去了,也是才回來不久。石得寶到房裏一看,妻子的一雙鞋上果然沾滿雜草和露水。他有些煩,上了床也不說話,將屁股狠狠地衝著妻子。妻子也不說話,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石得寶身上一暖和,加上心裏還擱著一絲金玲的滋味,他忍不住一翻身將妻子壓在身下。妻子見石得寶剛回來就能要自己,便放下心來迎合丈夫。
這一場交歡竟讓石得寶睡過了頭,醒來時,太陽已斜著照進屋裏。他匆匆爬起來,打發般洗了吃了,正要出門又想起一件事,他轉身問石望山今天有什麼事沒有,如果沒事不妨給茶葉地上幾擔土糞。石望山正在抽煙,他用鼻子嗯了一聲,說茶地的事不用他來考慮。
石得寶趕到金玲家的茶樹地時,其他人都到齊了。
睡了一覺,大家的怨氣都沒有了。金玲的丈夫還同得天副村長對著火抽煙。金玲家的茶樹地伺候得不好,地裏見不到一點肥料的跡象。不過大家都很理解金玲,說他們兩口子剛結婚正忙著下種,顧不上積肥是再自然不過了。得天副村長還號召大家每人在地裏撒泡尿。金玲一點不怕,反說隻要得天副村長敢帶頭,她自己也往自己地裏撒泡尿。石得寶攔住他們,不讓說下去。
看了十幾家,茶樹施肥情況有好有差,不過他們都比金玲家的好。石得寶裝作無意地說:“這冬天的茶葉采下來做成茶不知是什麼味道?”得天副村長不假思索地說道:“春茶苦,夏茶澀,秋茶好喝摘不得,冬茶就更不用說了。不論動物植物,凡是越冬的,一到冬天總是積足了營養。白菜和蘿卜霜一打,味道比先前的美多了,茶葉也是這個理。”得天副村長說了一大通後,石得寶說既然如此,他們何不動員群眾采冬茶,搞出新產品哩。得天副村長馬上說這樣不行,就像男人喜歡野女人的滋味,但這種滋味不能長遠,不能過日子,過日子得靠糟糠之妻。現在的群眾也還隻曉得過日子,嚐野味那是有錢有權的人的事。大家跟著說,不能拿群眾的三百六十天、一天三餐飯來冒險,茶樹被凍死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石得寶見大家一致反對,就沒有再往下說。
中午,村幹部們到村磚瓦廠吃了一頓便飯,有魚肉但沒有酒。飯後休息時,金玲趁無人時小聲問石得寶是不是真的想采冬茶,如果真的想采,她可以將自己家的那幾分茶地交給村裏做試驗,反正她也不想種了。石得寶沒有接她的話。他開口時是說金玲結婚結得太早了。金玲說她曉得自己前程無望,就想早點結婚有個依靠。石得寶想說她是小小年紀就貪歡,卻沒說出來。
下午最後一站是石得寶家的茶地。石得寶好久沒來自己家茶地轉轉,一進山坳,茶樹和茶地的模樣好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幹部們也都一致稱讚說這是今天見到的最好的一塊茶地。石得寶說這都是他父親的功勞。分責任田那年,石望山就動手將這一塊地改為種茶。開始時他不時讓石得寶來這裏幫幫忙,後來,他別的不管,自己一心一意地擺弄這茶地,從種到采到賣,他都不要別人插手,他也從不要石得寶的一分錢。這樣過了整整十年,有一天石望山突然提出要將自己家房子拆了重蓋。石得寶說沒錢蓋不了。石望山掏出一個存折遞給石得寶,上麵有整整兩萬塊錢。這件事不僅轟動了全垸,連縣裏的記者也曉得了,老方陪著他們來了一趟,後來省裏的幾家報紙都登了這個消息。大家站在茶地邊又是提起這段往事,都說石得寶攤上個好父親的確是得了一件寶貝。石得寶說老人本來就是寶嘛。
轉了一天,石得寶吩咐大家到各自聯係的小組去,督促那些沒有給茶樹施過冬肥和施得不夠的人家,趕緊補施足夠的肥料,最好是雞糞和豬糞。用它做肥可以提高土壤溫度。形成小小氣候。他特別提到金玲家的茶地,要她帶個好頭。金玲笑嘻嘻說她準備搞一回試驗,采一回冬茶試試,茶樹若凍死了也不怕,省得她春天做茶時,一雙手染得像枯樹皮。好幾個人說她靠著一個好公公,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金玲的公公在鎮上開了座五金商店,賺的錢像河水淌來一樣多,石得寶沒有批評金玲,他在心裏已將她那茶地當作了采冬茶的突破口。
雖然看過全村的茶地,石得寶心裏反而更不踏實,其中原因還包括這一次采冬茶的事居然能在這麼長的時間裏保守住秘密不外露。往常不用說村幹部,就是普通群眾也能很快得知某項任務的內情。每年年底,石得寶還沒去開會,村裏的人就曉得誰要吃救濟,誰的救濟金是多少。這些說法總是與鎮裏實際發放的情況相差無幾。眼下的這種沉默隻能說是有關知情人都意識到這件小事在本質上的嚴重性,都不敢輕易捅這個馬蜂窩。
又熬了幾天,還是不見有任何關於采冬茶的小道消息在群眾中流傳。天氣在一天天地變冷,電視裏已經預報過一次冷空氣南下的消息了。冷空氣南下往往會引發降雨或降雪。石得寶坐不住,決定到鄰近的幾個村裏去看看。
天氣很冷,一般的人無事都不外出,石得寶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幾個村的村長,他們也都很著急,便跟著石得寶一個接一個村串,最後竟串成六個人的一支小隊伍。他們同石得寶一樣,一直將采冬茶的事捂在心裏,一個字也沒往外透露,他們實在不曉得如何向群眾解釋采冬茶的道理。天黑時,六個人推著自行車在鄉間的機耕路上一邊走一邊商量。寒風像小刀一樣在他們渾身上下一陣又一陣地亂刺亂砍。分手時,他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隻說是先熬著等到雪下來了,再看著辦。
石得寶一到家就聽說丁鎮長坐著車子來過村裏,點名隻見他一人,聽說他不在,丁鎮長很不高興,幸虧石望山同他聊天時無意中提到種茶,丁鎮長才緩和下來。丁鎮長問石望山種茶技術能不能有所突破,讓茶樹一年四季都能采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鎮長還讓石望山領著到自己家茶地裏轉了一圈。丁鎮長走時什麼話也沒留下,說走屁股一抬就走了。石望山告訴石得寶,丁鎮長親口對他說過,天柱山茶場去年冬天就曾采過茶。石得寶曉得丁鎮長這是不便說明,在通過別人做暗示,要他抓緊準備。石望山又說丁鎮長同自己談過十三哥在北京的情況,十三哥離休了,但身體不好,既怕風又怕陽光,所以很少出門走走。盡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還是石家人的驕傲。往後不知哪一代裏才有人能做到那麼大的官。石得寶在父親的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中,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寶就爬起來,妻子聽到廚房裏有響動,披了衣服過去看時,他已將一碗冷飯用開水泡了兩遍後吃光了。他先將鄰村的村長們邀到一塊兒,然後告訴他們丁鎮長可能在暗示可以到天柱山茶場買冬茶。村長們一聽說有地方可以買到冬茶,都說花點兒錢買個清靜也值得。
依然是六個人,他們租了一輛三馬兒直奔天柱山茶場而去。茶場的彭場長正好在,聽到他們說明來意後,彭場長頓時麵露難色。彭場長說:他們去年是采了幾斤冬茶,那也是沒辦法,是鎮裏段書記下了命令,不執行就換人。結果今年茶葉產量就明顯下降了,而且最好賣的穀雨茶產量降得更厲害,搞得場裏幾乎沒有利潤。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講價錢,就主動說,隻要他們願意賣,價錢好商量。彭場長苦笑著算了一通賬,采冬茶不像春夏茶隻要有茶樹都行。冬茶得挑好地上的好樹,然後放開了采幾畝地才能得一斤活牙葉,幾斤鮮芽葉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樹被凍死凍傷,第二年減產減利,一斤冬茶少說也要兩千七百塊錢才不虧本。石得寶他們嚇得張開大嘴半天合不攏,直到吃飯時他們才紛紛說,開始以為每斤過不了三百塊錢,三百塊錢他們還敢賣敢買,兩千七百就簡直成了天方夜譚。
彭場長留他們吃飯並喝了兩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時,他們心情才不至於太低沉。他們吃飯沒有叫上開三馬兒的人,那人心裏有氣,一路將三馬兒開得風快,攔了幾回也沒攔住。大家正提心吊膽,忽然一陣天搖地動,等到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同三馬兒一道躺在一塊爛泥田裏。三馬兒是鄰村的,鄰村村長很生氣,賭著氣說回去後要好好將開三馬兒的這人修理一番。
幸好路上的三馬兒不少,他們很快換乘了一輛。坐在車上,他們又慶幸自己是翻進爛泥田,不然這會兒說不定連小命也丟了。大家像是死過一回,說起冬茶的事語氣坦然多了,一個個都說完不成任務他丁鎮長總不至於將他們都吃了。
正在豪情滿懷時,三馬兒突然一個急刹車,村長們以為它又要翻了,一個個臉色變得蒼白。片刻後,車卻停穩了,宣傳幹事老方出現在車廂後麵,說是丁鎮長有請各位村長。他們下了車,果然望見丁鎮長的桑塔納像一隻老虎一樣趴在公路當中。丁鎮長從車裏伸出頭來,叫石得寶到他車上去,其餘的人依然坐著三馬隨他到鎮裏去。
石得寶上了丁鎮長的車,車內很暖和,他將沾滿泥巴的大衣脫下來,正要放在座位旁邊,司機叫起來說別髒了我的車。他一時不知所措。幸好丁鎮長發了話讓他就放在座位上,丁鎮長說車子總是要被人弄髒的。石得寶原以為丁鎮長要剋自己一頓,責怪他不該同村長們串通一氣對付上級領導。誰知丁鎮長一路上竟隻字不提冬茶和與茶有關的事,隻是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著閑話,如亞秋讀書成績如何,他妻子的病完全好了沒有,石望山同石家十三哥的關係密不密切等等,甚至還問他家一年養幾頭豬幾隻雞。丁鎮長越是不批評他,他心裏越是忐忑不安。桑塔納進了鎮委會後,丁鎮長還是不放他回到村長們中間去,而是將他一個人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並親自燒上一盆炭火讓他烤衣服。石得寶惶惑一陣才鎮靜下來,他想事已至此,幹脆當麵將話挑明了說。
石得寶咳嗽幾聲,然後又喝了幾口水才開口。
“丁鎮長,這冬茶的任務我們完不成。”石得寶隻說出幾個字,額頭上就滲出一層汗珠。
“我也是這樣向上級反映情況的,可任務還是不能推辭。”丁鎮長找了兩塊餐巾紙讓他擦擦汗。
“你找我們話還好說,你找群眾話就不好說了。”石得寶說。
“既然好說,那就別叫困難了。你放心,誰幫我抬莊我丁某是不會忘記的。”丁鎮長說。
“其實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場做這事,那是鎮辦企業,有話好說一些。”石得寶說。
“我跟你說實話,那是段書記的後花園,我們都進不去,進去了說話也沒人理。”丁鎮長說。
“這是公事,和段書記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寶又說。
“段書記有段書記的關係,他已讓茶場辦了。”丁鎮長說。
石得寶從丁鎮長的話中隱約聽出,這冬茶的任務是從兩條不同的線上傳達下來的。這時,吃飯的時間到了,丁鎮長領導著他到大會議室叫上另外五個村長到食堂吃飯。石得寶見自己身上泥巴已烤幹了,那些人一個個還像泥猴子,不由得不好意思起來。他上前去同他們搭話,他們都帶理不理的。上了飯桌,五人自動圍在另三方,石得寶想同他們坐在一起,丁鎮長卻拉著他坐在身邊。丁鎮長也讓人上了酒。兩杯酒下肚,有人就說他們今天能喝上丁鎮長的酒是沾了石得寶的光。石得寶聽出這話裏的味道,便往旁邊岔,說如果不是自己約他們出來,他們的確喝不上丁鎮長的禦酒。丁鎮長任他們打嘴皮官司,隻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後,他才舉杯給大家敬酒驅寒,並希望大家像對段書記一樣對待他布置的工作任務。丁鎮長硬話軟說,使大家很尷尬,酒一喝完就紛紛告辭。石得寶也要走,丁鎮長當著大家的麵叫他稍等一會兒,他讓司機開車送他。丁鎮長雖然開玩笑說,石家大垸村是鎮上最小的村,這像大戶人家一樣,老幺總得多關照一些。村長們一點也沒有被這話逗笑,一個個表情嚴肅地走出食堂。
丁鎮長的桑塔納真的將他送回家裏,半路上還捎上了他存放在路邊小賣部裏的自行車。石得寶第二天才發現自己的自行車被人放了氣,鈴鐺蓋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覺這事肯定是別的村長們幹的。因為他們的自行車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後來抽空到那小賣部去問,賣貨的女人承認是村長們幹的,並且還讓她給他捎話,說他是個拍馬溜須舔屁眼的小人。石得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
有一天,他在磚瓦廠辦公室用電爐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說起這事,金玲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丁鎮長施離間計,目的是不讓村長們團結起來對他的一些做法進行抵製。石得寶嘴上不相信領導會對下級玩手腕,心裏已認了這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隻要一預報寒潮,石得寶就去找那些村長們商量如何統一行動,采或不采冬茶,然而那些村長都避而不見。偶爾堵住一個人,也沒有好話說給他聽。冷嘲熱諷,話裏帶刺,明裏說他是丁鎮長的紅人親信,暗地卻罵他是丁鎮長的幹兒子。還警告說別看他現在得寵於丁鎮長,等段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準保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石得寶被這些話激怒了。丁鎮長比自己還小幾歲,他們居然這樣罵他。他恨恨地說:不管他們怎麼做怎麼說,他偏偏要幫丁鎮長這一回,看誰將來敢一口咬下他的雞巴!他打定主意,隻要一落雪就去找金玲,讓她先采點冬茶對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沒將那點茶樹當回事。
回村時,他先彎到金玲家。聽到家裏有人聲,敲門卻不見答應,他推了推,門從裏麵插上了。他以為金玲在家做見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覺不對,她才結婚正是恩愛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他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大白天在屋裏幹好事,於是就站在門口大聲說,金玲快開門,我找你有事。過了一會兒,門果然開了,兩口子衣冠不整,臉上都掛著不好意思。石得寶心裏癢癢的,他沒有坐,直截了當地說:村裏準備在她那茶地裏做試驗,要她在不向外擴散消息的同時做好準備工作,他強調說這幾天一定要給茶樹施一次肥,過兩天他要來檢查的。金玲一時沒反應過來,似乎還沉浸在枕邊的恩愛之中,她恍惚地問做什麼試驗。石得寶不高興了,他不回答,隻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憶一下。
石得寶離開金玲家的屋基場,踏上田間小路時,金玲忽然在身後大叫,說是她想起來,她這就準備采冬茶。石得寶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讓她叫。路旁田裏,一個正在給小麥澆水糞的老人抬起頭來,問金會計在叫什麼,這個時候怎麼就準備采茶。石得寶掩飾說老人聽錯了,金玲是叫自己坐會兒喝杯茶再走。他獨自走了一會兒,心裏覺得再精明聰慧的女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變得稀裏糊塗。
過了三天,石得寶真的一早就來金玲家的茶地檢查,每棵茶樹底下都像模像樣地撒了一些豬糞。金玲伸出手給他看,嫩紅的手掌上有兩個水泡。金玲還做出一副要脫衣服的樣子,說她的兩隻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寶曉得她有些做作,但還是心生憐憫,說他到時候會想辦法替她做補償的,金玲似乎是無意地說她這塊茶地每年可產五百塊錢的茶。石得寶心中有數,有意訛她,說那天搞大檢查時,你不是說隻能產兩百塊錢的茶嘛?金玲怔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模樣說自己沒說這話,若說了也是說錯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說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塊錢,就是用賣茶葉的錢買的。石得寶沒有往下說,他怕金玲也像彭場長那樣精打細算,那樣這幾棵瘦茶樹就更值錢了。
石得寶走時要金玲留神天氣預報,隨時做好準備。
半路上,他碰見了得天副村長。得天副村長氣喘籲籲地說:鎮委會老方帶著縣裏的一幫人到村裏來了,正在村委會門前等,他這是找金玲拿鑰匙開門。石得寶看看手表,見才九點半鍾,就提醒得天副村長別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爭取在十點半鍾以前將他們打發走,免得村裏又要招待他們吃飯。
石得寶走得很快,五分鍾後就趕到了村委會。老方遠遠地迎上來,先將來人的來意說了。聽說是縣文化館的人,石得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老方說他們是來搞文化活動調查的,同時也兼著采訪,準備縣裏的春節文藝晚會的節目。石得寶忍不住責怪老方,說他不該將這種與他們不相幹的人往村裏引。老方拿出一個筆記本,指著上麵的名單說,他是逐村排隊往下排的,一個村一次輪流轉,而他們還是排在最後。石得寶說越是最後越吃虧,年底輪上那些下來打年貨的人,開銷可就大了。石得寶要老方明年若還排隊就將他們村排在中間,攤上七八九三個月的高溫,誰下到農村,一見蒼蠅多蟲子多,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像蜻蜓點水一樣,屁股一沾凳就回頭,這樣的客人接待起來才舒服。老方答應下來,同時又要石得寶給他一個麵子,別讓他下不了台。他告訴石得寶,縣文化館雖然是個很無聊的單位,但在那裏拿工資的人一大半是縣裏頭頭的子女,上班時唱歌跳舞,畫畫照相,水平高點的就寫詩寫小說,活得不曉得有多瀟灑,隔上一陣便要到下麵來走一走,換換口味。有些單位對他們不重視,結果都吃了大虧。石得寶說他心中有數。他上前去同帶隊的蔣館長握了握手,回頭欲同那同來的六個人握手時,幾個女孩都借故躲開了。
金玲還沒來,石得寶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請蔣館長作指示。蔣館長矜持地說等進了屋再慢慢細談。石得寶不停地看手表,心裏急得直冒火。十點過了得天副村長和金玲才匆匆趕來。金玲解釋說從茶地裏回來她就去小賣部買洗發液,得天副村長去找她時,兩人已走岔了。石得寶小聲責怪他們,說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飯錢由他們倆負擔。
村委會有一陣子無人來辦公,桌椅上都是灰塵,他們手忙腳亂地打掃又去了二十分鍾。除了蔣館長以外,那六個人瞅著椅子,好久才勉強坐下去。蔣館長先說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義,接著又是此行的動機和目的。石得寶一看手表,竟到了十一點鍾。他對文化工作沒有一點認識,心裏又裝著中午吃飯的問題,蔣館長一說完,他就將彙報的事推給金玲,說金玲在村裏分工負責文化宣傳。金玲小聲分辯說村裏從來就沒有分工由誰來管文化。石得寶勸她說: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沒分工,這事也輪不到別人。金玲反應能力不錯,她套著蔣館長的話,慢慢地說開了。講到村裏如何同封建迷信作鬥爭時,得天副村長插話說:村裏有個瞎子算命像神仙,當年曾預言他第一個老婆不能算數,非得娶第二個老婆才能安居樂業,後來他果然在三年內結了兩次婚。得天一開口就將縣文化館的人都吸引住了。金玲講,得天副村長補充例子,會場氣氛很生動。
石得寶同老方打了聲招呼,說是去安排中午的飯。他去了四十分鍾才回,進屋時手裏提著幾隻雞和一大塊豬屁股。當著大家的麵,他穿過會議室將這些東西提進村委會那久未起火的廚房。
不一會兒,外麵又進來了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在說話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長見了她不禁一愣。得天副村長小聲問她來幹什麼。包頭巾的女人說,是石得寶叫她來為客人們做飯的。石得寶在廚房門口招手讓包頭巾的女人過去,他吩咐了幾句後,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頭巾的女人在會議室與廚房間來回忙著,一時出去弄青菜,一時又提著酒和幹菜回來。然後,廚房裏又是辟辟叭叭的柴火響。隨後又有水汽貼著廚房門框飄進會議室。得天副村長又在舉例子時,包頭巾的女人忽然在廚房裏叫起來,她要石得寶去幫忙將雞殺了。石得寶麵有難色,說他平時連別人殺雞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長去,蔣館長不肯,要得天副村長留下多講一些實際的東西。蔣館長同行的一個男人去幫忙,一個女孩也跟了進去。
一陣雞的撲騰聲傳得很響。石得寶還在聆聽,那個女孩咚咚地跑出來,剛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彙報當即停止了,大家都圍上去問怎麼了。女孩不肯說,這時,那個男人垂著沾滿雞血和雞毛的手走出來,好幾個人圍上去,那人低聲說了句什麼,文化館的那些人,臉都變色了。
騷動過後,彙報繼續進行。石得寶拎著開水瓶給大家添水,文化館的人一個個都斷然拒絕了。
彙報完後,石得寶殷勤地說,大家都是難得請來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個便飯,雖是家常菜,但廚師的手藝非常不錯,連省裏來的人都稱讚不已。蔣館長正在表示感謝,他手下的那些人一個個起身往外走,說是家裏有事得趕快回去,蔣館長說人家飯菜都準備好了,我們就不用謙讓了。那個嘔吐的女孩說,就讓館長作他們的代表,留下多吃點兒,見大家都走了,蔣館長也不好單獨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這時,從廚房裏走出一個滿頭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她已光榮地完成任務了。老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哭笑不得地說:石得寶,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石得寶苦笑著回答,說這是上次開村長會時,大家研究出來的辦法。金玲和得天副村長在一旁哧哧地笑,說他們猛一見到這瘌痢的女人包著頭巾進來,就猜到石得寶在搞什麼詭計。老方也要走,石得寶不讓,他說雞也殺了一隻,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讓金玲將借來的豬肉和酒、幹菜等都還了回去。自己拎上自己家的死雞與活雞,拉上老方回家裏去好好敘敘。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隨後鎖上村委會大門。
“你這總統府大門也不知下次是什麼時候開。”老方說。
“村長,村長,撐著也不長。村裏的事難辦呀,幹脆永遠關門,村裏群眾的日子可能還要好過一些。”石得寶說。
“我是體會到你們的難處。”老方說。
“但有的人不這樣看。”石得寶說。
回家後,妻子一會兒就將雞燒好端到桌麵上來。石得寶將一隻雞大腿夾到老方碗裏。
“情況我都曉得,可我是黨委中最小的官,隻有看的份,沒有說的份。就說冬茶的事吧!”老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