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reference_book_ids\":[7222920244497484800,7232192947125488643,6872955103494540301]}],\"40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40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50,\"start_container_index\":40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46},\"quote_content\":\"《史記》reference_book_ids\":[6959122730671164446,7071200596837010446,6833642850618444808,708566145231644573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是十月裏的一個下午了。金色的陽光,灑遍了田野,一些割了稻的田野;灑遍了遠遠近近的小山,那些在秋陽下欲黃的可愛的無名的小山。風帶點稻草的香味,帶點路旁矮樹叢裏的野花的香味,也帶點牛糞的香味,四方飄著。水從靈靈溪的上遊流來,淺淺的,在亂石上“泊泊泊”的低唱著,繞著屋旁的小路流下去了。因為不是當道的地方,沒有什麼人影。對麵山腳邊,有幾個小孩騎在牛背上,找有草的地方行走。不知道是哪個山上,也傳來叮叮的伐木的聲音。這原來就很幽靜的靈靈坳,在農忙後的時候,是更顯得寂靜的。
小菡,一個三歲大的女孩子,小的圓臉上,浮著天真,和快樂。穿一件藍綢的薄棉衣,跟在幺媽的後麵,不穩的在菜園裏的小路上走著。幺媽在那裏摘了好些白菜,又走到另外的一畦上,蹲著去掘蘿卜。小菡也蹲著,沒有蹲好,卻坐在地下了。幺媽望了她的小臉一下,塞給她一個小的紅蘿卜,笑著說:
“小菡乖,喂,拿著,玩玩,不要吃,髒嗬!”小菡捧著蘿卜,望望幺媽的臉,全是皺紋,但是她也聰明的笑了。望望蘿卜,又去望遠遠的天了。
幺媽摘好了菜,挽著一個大籃子,一手牽著小菡,慢慢的走出菜園。關了菜園的門,一個編著細篾細枝藤的矮門,便又在池塘旁的路上走著。三個鵝,八隻鴨子在塘裏麵輕輕的遊。時時有落葉被風飄了過來。她們轉過了一堆樹叢,走上石板路時,就看見秋蟬,正在大門外的石坎上曬太陽,順兒在坪裏踢毽子。順兒一看見幺媽便朝大門裏跑,卻被幺媽叫住了:
“哪裏跑!快過來引小菡。要你陪著三奶奶,怎麼我一走就野出來了?秋蟬也不是東西,自己不曉得,十六七歲了,老呆在外麵做什麼?裏麵沒有人,三奶奶要個什麼東西,還得跑出來請你們麼?”
秋蟬不敢作聲,歪著臉嘴踅身走進裏麵去了。順兒笑著來牽小菡,小菡舉著紅蘿卜走了過來。藍綢的衣褲上,和那白的小的孝鞋上都染了好些黃泥。
“小菡!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來?”
“同幺媽到菜園,有蟲蟲。”
“蟲蟲咬手手呢。”
幺媽看見小菡已經很好的同順兒玩去了,便也踅轉身朝側麵的廚房走去。廚房側麵還堆著許多木料;那棟預備蓋花廳的房子,還隻有孤零零的幾根梁柱,空空的站在那兒,這還是在春天的時候立上去的,好久就沒有匠人來了。自從春天三老爺病後,這個屋裏的女主人就百事都廢棄,這座在預計中很輝煌玲瓏的小花廳,自然是無人管了。經過日曬夜露,風吹雨打的那些梁柱,都變得有點憔悴了。
幺媽在廚房裏打了一個轉身,便又走了出來。小菡和順兒還在石坪上玩。黑兒也在那裏打著圈子嗅著。幺媽望了望天色,太陽已在山邊上了。於是又喊道:
“帶小菡進去,外邊有風,天晏了。”
小菡看見了幺媽,卻撲到她的懷裏,要她牽。她蹲下來在那小的嫩臉上,用缺了牙齒的癟嘴親了一親,便哄著她:“弟弟醒來了,快去看弟弟,媽在喊你呢,聽見了沒有?”
小菡張著耳朵聽了一聽,便又笑了,天真在臉上漾著。她用小腳跟著順兒跑,嘴裏伊伊呀呀的唱了起來:
搖呀搖,搖呀搖,
弟弟睡覺……
黑兒也輕輕的跟在後邊,卻聽見遠處的狗叫了,是自己家裏的那隻大黃狗和小黃狗。於是黑兒也飛速的朝屋外跑去,汪汪的吠了起來。
幺媽舉眼望去,花了的老眼,沒有望見什麼。停在門口的順兒,卻喊了起來:
“一頂轎子,一頂官轎!婆!”
幺媽把手架在額頭上,也望見了。躊躇了一下,自語般的說道:
“是來我們家裏的呢,什麼人呢?……”
“武陵城裏來的羅。那頂官轎正是春天送三奶奶來的羅。”
“唉,怕是的吧……”
一頂轎子,四個人,跳過田坎,繞著小路,又在割了稻的田上橫穿著,慢慢的走了近來。三條狗不住的汪汪的吠著,迎到好遠去。
廚房裏的長庚和老頭也走出來看。
幺媽走過石板路,在柏樹下站著。順兒牽著小菡,也走了出來。
幾條狗和人和轎子都走了近來。
“幺老媽媽!康健麼,長久沒有看見你了。”
“啊,是於大叔,你們老爺和太太好麼?你們兩年沒有來我們家裏了,稀客嗬。來接我們奶奶的吧!”
“幺老媽媽!”轎夫也大著嗓子叫著。
“嗬,怎麼帶起轎子來,怕我們這裏叫不到人麼?你們老爺真想得到!不過現在鄉裏人也都閑了呢。”
“我們姑奶奶還好吧?”
轎子走到了石坪了。
“抬在廚房裏歇歇吧。辛苦你們了!”
一乘轎子向廚房裏走去,長庚和老頭都迎著笑了起來。轎夫是常來的人,大家都很相熟的,好久沒有在一塊喝米酒了。
“嗬,菡小姐長得這樣大了!”
老於走到幺媽麵前去摸小菡。小菡掙在一邊,不做聲,又伸著小臉來望這生人。
“不要怕,是舅舅打發來接你的。”
小菡素淨的衣著,和小辮上的白繩,以及那靜靜的望過來的大黑眼睛,和無知的小臉,使老於對她生了很大的同情。
“乖得很!唉,真可憐!她也曉得麼?”
“哼,聰明得很呢,看見她媽哭,就跟著跳起來哭,她媽病裏頭,她就成天跟著我,安靜多了。唉,看見她懂事的樣子,不由人不心痛……”
“她一帶上三靈冠,就跳著哭,一抱到靈麵前,也是這樣。看熱鬧的人,好些都為了她哭起來了呢。”順兒學著她婆婆常常說的口吻插著嘴。
“我們家的小姐大了幾歲,還沒有這樣懂事。唉,這是你的小孫女兒麼?這樣大了。”
“是的啦,人長誌不長,不聽話,帶小菡都不能讓人放心。唉,你們老太太到底是什麼病?聽說快得很。”
“一個晚上,中了風;倒還好,二老爺趕回來了,兩個兒子都在麵前,三姑奶奶也在麵前。就是五姑奶奶,老太太臨終時再三念,不放心,說五姑爺死得太早了,又還不知道有這個小少爺。她老人家五月間一定要來的,是我們三老爺三太太抵死不放,她老人家上了年紀,又是伏天,身體常常有毛病,怎麼能夠來?就這樣掛牽不過還病了兩場。唉,說沒有看見這個小女兒,老不肯落氣,真是傷心得很……”
“唉,命啦……”幺媽的眼淚又模糊了眼睛,扯起大袖子輕輕去揩。“好,於大叔到廚房去坐坐喝杯茶吧,我進去回我們奶奶去,恐怕要好幾天才能動身呢。”
長庚已經倒了一杯茶出來。
“趕快燒飯,他們一定都餓得很了。先弄一點雞蛋也好,酒釀還多著。好,我要進去了,等下來陪於大叔吧。”幺媽慢慢的朝大門走了進去。順兒和小菡跟著她。
“她倒還硬朗,快七十歲了吧?”老於望著長庚的年輕的健壯的臉,向廚房走去。
“六十七了。健旺得很,起碼還有二十年飯吃呢。”
“她老二不住在這裏了麼?”
“回去一個月了。住在這裏,沒有事做啦。”
“你們近來也很清閑吧?”
“事總有得做的,全是碎碎末末的。要搬東西,砍柴,跑腿,我就動動,有時還叫山那邊的張大福送信,幺媽老說家裏總要留一兩個人,怕出了事喊不到人唦。往年這時候我們家就好玩多了。人又多,常常可以溜到場上去押寶,趕羊【當年賭博遊戲的一種。 】,家裏的客也是川流不息……”
“唉,的確安靜多了,同從前完全兩樣……”
他們走到廚房,轎夫已在門口洗腳。灶裏已生了很大的火,火苗從灶孔裏卷了出來,舐著灶沿,一些青色的煙,便向上飛去了。上麵的梁柱,厚的塵汙上,不知道掛了好些黑的什麼東西。鍋子裏熱著大鍋的水。
老於坐下來同他們對著吃煙,熱烈的敘著闊別。
幺媽走了進去,轉過廳子,到裏院就聽到從左邊的上房,有著輕聲的揩著鼻涕的聲音。幺媽推了順兒一下,悄聲的說:
“小菡!快進去,媽那裏去。”
小菡於是嫩著聲音叫“媽!姆媽!”撒脫了順兒的手,朝房裏跑去。幺媽也跟著走了進來。
房子裏靜靜的,幾縷輕輕的細煙,從一個小的獸腳的香爐裏冉冉的飄了出來。窗格上的細紙,印了冰梅的花紋的細紙,已經變成黃色了。
小菡的母親,三奶奶,一個剛滿三十歲的,新近死去了丈夫的少婦,悄然的坐在一張近床的大靠椅上,獨自的流著淚。她已經聽說武陵打發來的人到了。
小菡看見媽又在哭,便駭得收住了笑容,好些話要告訴媽的,也不敢說出來,隻無聲的去靠在媽的膝前,不放心的喊著:“媽!姆媽!”
曼貞(三奶奶的名字)摸了摸小菡的頭,便望著幺媽。幺媽站在下麵,細聲的說:
“是老於,還帶來了一頂轎子,吩咐他就上來嗎,還是等吃過晚飯?”
“要他就上來吧!”曼貞說完後,便從懷裏掏出手帕來拭眼淚。幺媽轉身走了出去,卻又停住,反過臉來說:
“我看身子要緊,起床才幾天,莫又倒下了,還要回武陵家去呢。”
曼貞沒有答應她。她就走出去了。秋蟬從後房裏提了一小桶熱水來,倒在大的銅臉盆裏,又把臉盆,捧了過來。曼貞向她做了一個手勢,她才又停住。曼貞望了一下小菡說道:
“替小菡去洗洗臉同手吧,跑到一些什麼地方去過,髒得很。”
秋蟬牽著小菡到後房裏去了。
她自己走到洗臉架邊,為自己撚了一把手巾,沒有照鏡子,輕輕的在臉上揩著。
老於跟著幺媽,從側邊的腰門裏走進來。隻見滿堂屋都為挽聯裱白了,一直到天井的兩廂,到側廳,前廳也全是白布的,白綾的聯和幛。中間正正的紮了一座靈屋,供著牌位和畫像,列著祭品和香燭,點著長明燈。桌子前幔著桌圍。一式一樣不正像現在的武陵家裏嗎。不同的,隻是武陵家裏供的是一個鳳冠霞帔的老太太,而這裏是一個儒服儒巾的少年。老於走到靈桌前,自語般的說道:
“唉,還沒有替我們姑爺磕頭呢。”於是他就跪了下去。
幺媽不好怎麼樣,就看他磕了幾個頭,才又去回三奶奶。
秋蟬打著門簾,曼貞走出來站在房門外邊的石坎上。看見老於,自己家裏的用人,從小的時候,就在她家裏的,不覺得心裏又一陣酸了起來。“嗬,姑奶奶……”老於也很難過似的,他覺得半年來沒有看見的姑奶奶,像老了十年,在寬大的衣衫裏,更瘦了似的。
“噎,家裏都好吧?……”
“都好,三老爺打發我來的,問姑奶奶的安,接姑奶奶,小姐,小少爺,轉去住一陣,因為二老爺快動身到雲南去了。那邊家裏沒人,這次就二老爺一個人趕回來的。”
家裏的一些人的影子都在曼貞眼前映出來了。她同她的二哥,不是有五六年沒有見麵了麼?然而她卻越覺得傷心了。
“老太太的好事,我都不曉得,也趕不回去,前月才打發人來告訴我……”眼淚湧了出來,她不能說下去了。……
“是的,二老爺說不要告訴姑奶奶的,怕姑奶奶受不住傷心,後來得了送回去的紅蛋,曉得有了小少爺,送人情來,還叮嚀來的人看情形說話呢。老太太一生做好事,為人賢惠,壽終歸天,兒孫滿堂,倒沒有什麼不好,就是姑少爺……菩薩有眼,也有了小少爺,還是姑奶奶保重些吧。”
一切的苦痛,說不出,放在心頭上的這命運的悲苦,眼前的艱難,前途的黑暗,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沒有一個人可以依賴,在丈夫死了過後,還存著一絲希望,希望能倒在她慈愛的母親懷中去哭,誰知連這一點可憐的希望也意外的破滅了。她一想起這些就忍不住要大哭,要失去了理性,失去了知覺的大哭一場。老於的一番話,更引起了她的傷心,但是在老於麵前,一個用人麵前,卻不能不支持著,可是眼淚已湧到紮痛的眼眶邊,她咽住了聲音,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唦,奶奶的身子比什麼還要緊,千斤的擔子壓在肩頭上,小少爺還才出芽呀,耐心一二十年也就有出頭了。於大叔走了一天路,也累得很,還是到廚房去歇歇吧。奶奶有什麼話,明天再吩咐,秋蟬服侍奶奶躺一躺好了。”
曼貞隻覺得自己軟弱得很,沒有什麼主見,也哽著聲音說道:
“好,你去歇歇吧,辛苦你了,老爺們有信沒有?”
“三老爺有一封信,放在轎子裏的擱板上,剛才忘記拿來了,等下請幺老媽拿上來,還帶了一些東西來。姑奶奶請安息吧……”
老於朝下麵走去。曼貞卻又掏出手巾捧著臉踅進去了。倒身在床上,那張大的銀朱漆,雕了花,描了金的火色的床,那張十年前作為嫁妝的床,還有那錦緞的被,蒙著頭,竭力壓住自己欲狂的聲音,然而也很尖銳慘厲的哭起來了。幺媽跟進來勸了幾句,卻也擔心著外麵的雞鴨,豬牛,擔心著各處的門戶,隻好又丟開她到外麵去照顧。
順兒照例把小菡抱了過來。小菡癡癡的站在踏板上,靠著床沿望著她媽。順兒又悄悄的推著她,她便抓著媽的衣服叫了起來:
“媽,姆媽!”
有時是被稍稍引起注意了,伸過瘦的冷手來摸摸她。有時便煩厭的說了:“帶到外邊玩去吧!”
吃了晚飯,鄉裏的夜是靜的。微風躲在樹叢裏動。蟲在草上爬。一顆鬆子從樹上落下來打在土地上,又滾下山去了。靈靈溪的水仍舊不斷的“泊泊泊”的低唱,愉快的打著一些可愛的小石,又在一些小石上跳著滑跑了。有什麼鳥兒在拍著翅膀。家裏靜靜的,奶媽帶著嬰兒在房裏睡著了。丫頭們帶著小菡在後房也睡著了。曼貞一個人睡在大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堂屋裏一盞長明燈,放著一尺來遠的光,照著四壁的慘白,更顯得怕人,對麵一大片屋子都空著。不時有“吱吱吱”的老鼠的叫聲。幾個大眼的黑貓,輕腳的不斷的來巡邏。隻有廚房裏還留有一些人影,都因為吃晚飯時多喝了一些米酒,人有點興奮,老頭煨了一罐老茶,幺媽又包了一包好煙出來,話匣子一打開,就都不願意去睡了。
“我昨天才從桃源下來,抬張家的少奶奶轉去。新少奶奶標致呢,細皮白肉的。”
“是杜家的小姐麼?”
“說有病,嫁了才好的。”
“聽說是癲病……想男人……”
“真的麼,看樣子是看不出,靦腆得很……”
“哪家小姐不靦腆呢?”
“說杜家有錢,到底是開鋪子,那張家的排場才厲害。”
“就是刻薄得很,他們家三百多擔田,自己倒種了一百多,春天到他們那裏去看,真熱鬧得很。幾百個人吃飯,你看那廚房,一連十幾口鍋,四個人燒火,好玩得很。就是刻薄,做活的人從沒有好吃,我們老大前年到那裏,做做不好,還是回來了。幺老媽!憑良心說話,主子還是舊的好。”老頭表示很滿意的說。
“不要講了,我現在都看穿了。我到江家幾十年,服侍了幾輩人,真是忠心為主,我們大姑奶奶出嫁一定要我過去,我心裏想,我長在江家,把我許配人,把田把我們種,我怎麼好跑到羅家去吃飯,我是從來就把主子當好人的,可是我活到快七十歲了,才看穿他們,什麼仁義道德,什麼良心,老輩子是有的,不冤枉他們,這輩子的老爺們,可難講得很。於大叔,你真不曉得我們家一本子經,我們三老爺平日在世,哪個不來攪著玩,他手頭鬆,拿銀子當銅錢花,哼,親兄弟還沒有那麼好,家裏三四個煙燈還不夠,一吃飯,總是好幾桌。哼,人一死,鬼都不見一個。一來就是賴著要賬,幾天不走,茶飯款待,還要好鴉片膏,白吃不心痛,都是大癮;人家一個孤孀,家裏住些大伯叔子,像什麼樣了,還是做官人家!後來還是我要我們奶奶請一次客,把四老太爺請來,幾個老太太請來,說了好些好話,現在才算安靜,講好了明年還賬,族長做保。哼,我現在才算看透了,平日客客氣氣,有禮貌,對寡婦可就凶了。我不是愛說主子壞話,我在江家幾十年,未必全無恩義,實在看見我們奶奶太可憐了……一點不厲害話也不會說,把我們做下人的氣死了。又不能替她上前……”
“我們這位姑奶奶,從小就不愛管閑事,隻曉得陪老太爺吃酒下棋,在屋子裏就繡花看書,對丫頭都不大聲說話的。三姑奶奶就不同多了。這回我們三姑老爺在任上把眼睛壞了,交卸的事,辦了幾個月,離京城遠啦,都是我們三姑奶奶一手包辦,大大小小又盤回來,騾馬一大群,不能幹哪行?做小姐的時候,就出了名的呢。”
“我見過的,我們奶奶出嫁,還是她送親,噎,不錯,口齒厲害多了。……”
“可是我們老爺在日就隻喜歡這位小女兒,說三姑奶奶把銀錢太看重了。實在銀錢不看重也不成唦。”
“有錢的人就都把銀錢看得重,還是我們靠肩膀吃飯的人,倒馬馬虎虎,有口糧落肚,就呼呼睡著了。”這是一個轎夫在插嘴。
幺媽又感慨的說了起來,因為她也有許多憋在肚皮裏的不平,常常喜歡找地方發泄:
“我就看見他們亂花錢心裏著急。我們三老爺,小的時候就是我帶他,脾氣我是摸得到的。你說他蠢,他又真聰明,小的時候,哪個不誇他,就是貪玩,可是十五歲就入了學,做了秀才,不算不爭氣。毛病就在隻是那麼想方設法的花錢,還不是花在別人身上,不顧前,不顧後,你說勸他,他真不會聽,我們到底是下人,不好講話,攪著來玩的,吃吃喝喝的,都是兄弟,親戚。要我們奶奶說幾句,她又總不作聲,來了十年,一不問田地,二不問家當,象做客一樣,住一陣,看不過家裏樣子,吩咐轎子就回到娘家去了。到現在,晴天霹靂,才曉得完了啦。不瞞你說,隻落二十幾擔田了,還背一身債。唉,不說她在夢裏,就連我們也不知道,哪裏曉得這樣快……”
“哦,你們家裏就到了這般田地麼?我們姑奶奶從沒有說過,我們從來不清楚這邊的事,隻看見她常常回來,不過以為兩口子許有點小咭咭噥噥。”
“這個倒沒有的,我們老屋那邊,大老爺那邊,是有些吵嘴,可是我們這兩個主子都安靜得很,一個是公子脾氣,細事不管,一個是小姐脾氣,百事不問。老爺麼,成年在外麵陪朋友玩耍,抽煙,吃酒。奶奶麼,真是好性子,終日在上房看書,小聲音說話,真是相敬如賓。不過江家這一支人,就因為他們人好,不理財,而是倒定了的。飯當然還有得一口吃,可是聲勢是難了。縱是小少爺能像他爺爺一樣,二十歲就帶藍頂子,二十四歲就帶紅頂子,也還得二十年啦,我老頭是望不到的了……”老頭一邊說一邊搖頭,又感慨的,像什麼也無望的那麼把旱煙管伸到灶孔裏去找火。
灶上的那盞菜油燈,燈芯已經短下去了,薄薄一層光,幽暗的照在這幾個人臉上。幾個老年的,做了一輩子奴隸,然而卻是忠心的,他們的臉上都刻著很深的紋絡,寫明了他們幾十年的生活的辛苦,和心地的厚樸,而且還預示了死亡就在眼前,一切無希望。
幾個坐在遠一點的轎夫,把這家裏的一些不幸的運氣,聽得有點倦了的時候,便又自己幾人講到一些流浪生活的事上去了。
“好久沒有上津市去了……”
“哈,掛牽那個叫做玉蘭的麼?那個丫頭不好看……”
“喂,長嶺崗的欄杆,你買了麼?”
“買了,買了……”
“好處呢?”
“哼,不要講了。什麼鬼欄杆,我又不懂得,同賣雜貨的李三兒逗了半天,才得那一卷,我從褡褳裏像寶貝一樣拿出來給她,媽那格屭,還嫌不好,又是什麼顏色不對,花樣不對。真是,禽他的,你又不是我娘,孝敬得還不好?我就也把眉毛一橫,卷起欄杆就走,死貓一樣,她就又軟在你身上了……”
“哈……那婆娘是有一股子浪勁呢,夥計,要當心呀!……”
長庚聽他們說得很有趣,可是和自己的主見總有點不合;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雖說從小就到江家來,都還沒有出過村子,至多也不過溜到場上賭點小錢,他用一般的最普遍的邏輯來給了他們警告:
“我看還是少花點血汗錢,到嫂子那裏去住住不好些麼?俗話說得好,‘家花沒有野花香,野花哪有家花長’呢!”
“哈,長庚哥:沒有轎抬了,家花也不長呢!……”
“年紀輕輕的,不老實,又不是爺們,學什麼壞,趁著力氣莽壯,落幾個錢,老了也有下梢,未必就連家也不要?你們這輩人就這麼不長進,我們老大老二也是這樣,總不想掙錢,隻可憐兩個媳婦;我倒還好,主人總肯收留,一張嘴是不愁了的……”
“幺老媽媽!我們是不長進的,隻是到底又花了幾個錢?還不到別人的一點腳痂呢。流了一浪血汗,總也想快活一下,老婆又隔得遠,一年難得回一趟,路邊有野食,管他娘好不好,撿起來吃了再講,有罪過也不多吧,橫豎又不是什麼黃花少女,……要掙錢,倒也難,你也不必罵你們老大老二,根本大家不缺這口子糧,就感謝天了。譬如你,不就苦了一世,到現在還是靠主子,怕你幾根老骨頭還得你們奶奶替你收拾呢。”
說得大家都笑了,幺老媽也隻好笑著答應:
“你大哥倒厲害!我是命裏注定奴才命,怎好和我打比?你們年輕人前程遠大!”
燈裏的油,幹了下去,亮光就愈來愈暗,而哈欠也隨著一些話語來到唇上了。
“好,大家睡了吧,於大叔那邊客房開得有鋪,被褥都是幹淨的。長庚引轎夫到你房裏,也有現成的鋪,走了一天路,歇歇吧。明天殺三個雞,不必去買肉了。鄉下就隻有小菜,再嘛,蛋。比不得你們城裏。三老爺在日,家裏人多,要東西還方便,怠慢了,不要見怪吧,不要拿到城裏說笑話,說我們小氣。我們奶奶是賢惠的,就隻沒人手,喊起來不靈。”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撩起大袖子在燈上點了一個紙撚。紙撚上的油爆著小小的花。動著彎了的腰肢。一雙沒有裹小的腳,運著她慢慢的轉了幾個小院,到正屋去了。
“這屋裏的總管家呢。一切都是她作主。說什麼就得聽什麼,三奶奶也全聽她呢。”
“怕我們姑奶奶沒有她就不行了。”
“那是真的,家裏出了事,才看出忠心來,她兒子是沒有她有良心。我們請來的人都還好些。她們一家人才真是奴才呢。她和她男人都是太老爺買來的,替他們配親,給嫁妝,給田地,添子添孫都送東西,像這樣也算修到了。隻要她不死,三奶奶還是有幫手呢。橫豎三奶奶人好,一切好商量……”
“唉,可惜是個老媽……”
聲音隨著燈光滅了。在黑暗裏便又響起了大聲的鼻鼾。夜更顯得沉寂。隻有貓頭鷹在樹林子裏“咻……咻……”的叫著。
老於一連在這裏住了好幾天,成天沒有事,就帶著小菡在大門外曬太陽,有時又背著她走到一些田隴上去,或是跑到對麵山上去看砍柴,或是去找看牛娃兒玩。他雖說也是種田的出身,可是自從三十歲跟於家老太爺上任去就離開鄉土了,長年都在一些城市中跑,住在高堂大屋裏,卻總沒有矮茅屋裏自由和舒服。這次來到靈靈坳,雖說是初冬了,鄉村還是覺得惹人愛。小菡已經同他攪熟了,又愛說話,又愛東拉西扯的唱,所以他倒很快樂的住下了。轎夫們就悶的慌,好在主人不愛惜米酒,就天天喝醉了睡。一直等到第四天,大家才又抬著空轎子回去。因為三奶奶又病倒了。走的時候連老於也沒有見著。隻從幺老媽傳出話來,吩咐轉去問老爺們好,自己病的很,不曉得幾時才能回來替老太太磕頭。這裏小姐還乖,就是小少爺,鄉裏請不到好奶媽,又多病,城裏能夠找個好的,就送一個來。
天氣漸漸的冷了。曼貞還是大半時候在床上,已經又轉成瘧疾了。長庚又跑到三十裏外去請大姑老爺。大姑老爺又趕到城裏的觀海老爺家去了,那邊姨太太正生病。這羅家一家人都不懂規矩,勢利,還是大姑奶奶吩咐了,他們才留長庚吃湯團。大姑奶奶是能幹的人,繡花有名的好,又快,又會出花樣,可是二十年的媳婦一做,被婆婆壓倒了,丈夫管不牢,兒子媳婦也管不牢,在家裏也是慪氣時候多。她告訴長庚過幾天會收拾東西回來住一陣。長庚聽到這個消息,也就滿意的走了。
馬馬虎虎由長庚在場上請了一個土郎中,糊糊塗塗吃了一點藥,也就又慢慢的好了起來。這時大姑奶奶也回來了。
大老爺那邊的大少奶奶因為平日同這個嬸子特別講得來,也順路到這邊來住幾天。因為她剛從娘家來,一個人又帶了一個小丫頭,兩個轎夫,所以這屋子就顯得熱鬧了好些似的。
大姑奶奶同死去的三老爺長得很相像,有兩個大眼睛,一個尖下巴,鼻子頂端正的。人瘦得很。腳小到隻有二寸多,伶伶巧巧,端端正正,不是大戶人家哪裏能裹得出這樣出色的腳。這位姑奶奶又是很會打扮的,所以雖說四十多一點了,穿得並不花梢,還是很好看的。不過這個弟媳婦並不能使她滿意,尤其在發現了他們的可憐的家產之後,她把破家的罪惡都加在這做妻子的身上。而且她聽了家裏一些小話,也疑心弟媳的私蓄是在增多了。不過她懂得她是應該回家住住的,做著長姊的她,縱不看弟媳也應該看在那嬰兒的麵上,對這家做得仿佛關心點似的才像樣。同時又隔遠了兒子媳婦們的吵鬧,清閑幾天倒也是很好的。加之小菡又乖巧,會騙人,使個個人都愛她,譬如大姑奶奶問:“小菡,你哪個兒子?”她就會張大眼睛望著她姑母,鼓著小嘴笑著說:“我伯伯兒子。”她是叫她“伯伯”的。
曼貞也已經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生得並不怎樣好看,卻是端莊得很,又沉著,又大方,又和氣,使人可親,也使人可敬。她滿肚子都是悲苦,一半為死去的丈夫,大半還是為怎樣生活;有兩個小孩子,拖著她,家產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樣的凶狠,爺爺們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兩個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憐她的,卻不中用,幫不了她什麼。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雲南去了,兄弟是能幹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總不能。世界呢,又是一個勢利的世界,過慣了好日子,一天坍下來,真受苦。而且哪怕你窮,可是不能擺窮樣子,否則都要罵你,要嘲笑你,門麵要緊,親戚又多,應酬又多,一年到頭紅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場,你有事別人來過的,不能不還席,東西送多送少都是學問,不清楚弄錯了,也是挨罵的。人來人往的款待,怠慢了,鬼都不會上你的門,講出去,難聽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幾天,是自己人,家裏又沒人手,馬虎點,講起來也不要緊,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講,丫頭轎夫們的嘴也難免了。人要替別人著想是不會的。親戚妯娌太多,丫頭老婆太多,都等著錯處抓經呢。所以雖說隻來了兩個客,都是自己家裏的,卻也夠忙了。上頭有上頭的款待,下頭有下頭的款待。而且大姑奶奶是有癮的,大少奶奶偷著也歡喜玩這個,總要有好膏。吃煙的人又喜歡吃點心,於是不得不要長庚,長庚不得空,就請山那邊的張大福到場上去買點心,還要泡上好的濃茶。連丫頭們,一點也疏忽不得。幸好這屋裏有一個幺媽,什麼事都內行,都想得到,嘴也會說,別人要怪也怪不得。曼貞就把一切事都交把她。說靠人,就隻這一個老媽媽可靠,可是隻能把雜碎事交把她,而那支持著這一切的銀錢事,卻還懸在空中,誰也沒有把握。她憂愁著這些,還憂愁到許多更遠的,隻是縱是親到自己的姑奶奶,她也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因為她並不能給她什麼幫助。她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而自己又軟弱無能,她就不向別人說,不在別人麵前流眼淚,隻放在心上一人著急,讓好了又病,病了又病。所以有客人在家,倒也並不顯得怎樣落寞,她總是打著精神,從不用眼淚鼻涕來難為人的。
表麵上日子過的還平安。不會忘記裝香,秋蟬順兒都記得,一天三次不要人喊,就會帶著小菡去磕頭的。茶水的事,秋蟬也很會侍候。幾個太太們大半都在房子裏,煙燈旁講閑天。閑話的材料多的是:這房,那房,這家,那家,總有一些新聞。有時候講厭了,大少奶奶就念一段善書。什麼雷劈不孝媳婦,貞節女有好報哪,她們又要為這些事感歎半天。大姑奶奶是吃了做媳婦的虧的,她不敢埋怨死了的婆婆,卻要常常講到這些:
“現在家裏規矩究竟鬆多了,就是於五妹也算可以,過這邊來的時候媽已經去世了,叔婆伯婆總客氣些。唉,我當日受的磨難真多,成天眼淚向肚裏流,回來告訴媽,媽也沒有法。放人家,千萬別放給姑媽做媳婦,放給姑媽做媳婦是最苦的。現在我們那二位少奶奶,可就舒服,要一個孝順的也沒有,我想想菩薩總會有報應的,也就讓她們算了。”
大少奶奶和曼貞也不知有多少做媳婦的委屈,都不便說出來,隻好順著她說。這位姑奶奶管媳婦不厲害,可是對娘家的人並不馬虎。三個弟媳婦,她就沒有一個滿意的。尤其是頭兩房,大家都是麵好心不和。
有時善書也聽厭了,因為好些都是重複的,而且知道得太多了,於是大姑奶奶又說:
“五妹!還是你講點故事吧,你看的那些什麼外國女人的書。像從前你講的一個什麼從軍的女人就好聽。”
曼貞實在沒有這個興致,卻也勉強的湊了一個,因為好些都忘記了。
小菡也常常跑到煙燈旁邊來,大姑奶奶在燈上燒栗子給她吃。她喜歡玩那些玲瓏的象牙小煙盒,她爹在日,她也總是在客廳裏的炕上玩的。而且一當著曼貞不在麵前,大少奶奶便問她:“小菡,你爹到哪裏去了?”
“到東洋去了,要跟小菡買毛狗,買娃娃,買叫子,買花衣,爹喜歡小菡。”小菡便張著快樂的大眼笑著。
“是婆告訴她的。她一點也不掛牽。有時候她還把這些去問三奶奶,三奶奶忍不住就又哭,她駭了就也哭起來。她有時候聰明,有時候糊塗。”順兒為她解釋著。
“唉,真作孽……”
小菡又跟著丫頭們悄悄的跑到好遠去玩,采一些野菊花,也采一些野菌,玩了一會也就揉著丟了。又跑到靈靈溪去揀石子,大家衣袋裏都兜了好些小巧的蛋樣的石子。家裏園子裏的柑子已經結得很大了,有些在黃起來,她們就爬上樹去摘了好多下來。味道還酸得很,吃一些,又糟蹋一些,小菡也酸得擺出一副苦臉。她們又跑到竹園裏去玩。這片竹園雖說遠沒有老屋那邊的大,卻也占了二三畝地,竹子又生得密,好玩極了。幾十隻雞也都在這裏馳去騁來,用腳刨鬆那些有落葉的土地,找肥大的蟲兒吃。有時黑兒也跟著跑來了,它一跑到雞的麵前,就連那些黑緞子毛的公雞也叫著跑開了。順兒和著大姑奶奶的秋菊,都是最頑皮的孩子,學著一些看牛娃兒抱著竹子溜了上去,還從這株樹尖跳到另一株樹尖去。秋蟬在底下罵著:
“跌死你這兩個小鬼,看你婆曉得了不捶你我才信!捶死你不值,可不要連累我,你婆又得罵我沒有看住你!還不快下來!秋菊,你看我要告訴大姑奶奶的!”
兩個在樹上的還盡笑,裝著沒有聽見,老喊小菡看她們。後來怕秋蟬真的去告,才不高興的溜了下來,秋蟬又帶著她們到草園裏去。今年的草少極了,隻堆了兩堆。新的,金黃色的稻草,在太陽底下曬著,真有說不出的一種使人高興的香味。這裏有幾塊大石磴,於是便又圍著撿子兒,常常玩得忘記了,沒有人去管小菡,小菡就一人走得很遠,一個蚱蜢,或是幾個螞蟻,或是一群麻雀,就同她玩得很熟的。
大少奶奶不敢在這裏多住,隻住了三天便要走了。走的頭一天晚上特地又同三嬸娘兩人坐了半天,她說:
“三嬸!一切隻有看開些,幺叔那身子是早就有數了的,橫豎都是命。我們親房不多,你大侄兒也最和幺叔攪得來,他們小時在一塊兒玩,也從沒有分過叔侄。就是我,算同三嬸有緣,過這邊來了,雖說沒有同三嬸幾時好好住一晌,到底大家心裏都明白,誰在誰背後都是說好話兒的。我們那邊的事,三嬸也明白,你大侄兒是老實人,我們媽又不管事,兒子都是菩薩,隻有嫌自己供奉得不周到。那兩個飛天王,從前有爹在,還有一點兒顧忌,隻敢偷著拿家裏的東西去賣,現在可不同了!老二媳婦進了門,隻希望會好點,誰知更壞了,哪一天兩口子不吵架,老二媳婦也是沒有什麼家教的,一有了委屈就跑在媽麵前哭,媽又沒有法,就抓著你大侄兒罵,說是沒有管教兄弟們,又抓著我來罵,弟媳婦不好,怎麼怪得我?我們是妯娌,平班平大,看到她那麼會哭會啼,連客氣還來不及,深怕不小心礙著她呢。所以,三嬸,我說,我們倆的命也差不遠,日子長著,怕我們那邊不會生花樣嗎?明年老三也十六歲了,媽說要趕早把幺兒媳婦接進來,我是讚成的。我這話也隻同你說,他們三弟兄還是早分早好,免得將來大家都餓飯,橫豎做哥哥的管不了兄弟,還不如趁早分開,將來要是哪個完了,也有一塊地方讓他坐著吃總好些。可是媽總不願意,我也說不出口。日後看吧,我要有三嬸現在這樣才算是運氣呢。……”
這些話並沒有說過分,曼貞心裏何嚐不明白。大房裏也是一塌糊塗,大老爺在日,幾十年花天酒地,把弟弟們帶壞,把子侄們帶壞。大奶奶年輕的時候也不算不精明,可是做丈夫的更有計算,左勸右勸又買些頂精致的煙具,甜言蜜語,就把大奶奶也拖進去了。人一有了這個毛病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大少爺叫宗鐸,從小是和幺叔在一塊念書的,後來又挨著他二叔住,二叔勤勤懇懇教他書,算是沒有染到一些壞脾氣。十二歲就跟著幺叔入了一趟場,明知是考不取的,因為聽說是要廢科舉了,以後沒有機會參加這樣的盛典,很可惜,不如這時跟著幺叔去跑一趟,小孩子看看場麵。所以雖是連秀才也沒得著,倒沒有人笑他。二少爺叫宗錚。三少爺叫宗鍇。這兩個少爺真是寶貝,論天分隻有比他們大哥高,可是從小就失了管教,自由自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有本領偷了倉屋裏的穀子賣,當著叔叔們,爺爺們又裝成再也沒有那麼聽話的樣子,開始沒有人肯信他們是壞孩子,後來慢慢竟出名了。但是也還是沒有人管得下,後來二老爺又出門了,音信都沒有,說是看破紅塵做和尚去了,連自己的六歲的兒子宗銘,三歲的女兒都不要了,還說什麼侄兒們,所以這兩位少爺就連書也隻是馬馬虎虎讀的。曼貞是懂得大少奶奶的苦處的,卻也隻能安慰她:
“你真太會想事了,哪裏就會到那步田地,宗鐸人很好,你們又都年輕,有什麼愁的,隻要宗鐸掙一把勁,就夠了。爺田祖地是靠不住的,你看我們就是個榜樣,你總比我強多了,我連個幫手都沒有,我要是個男人我一點也不會怕;就是像現在我也還懶得去想,池塘邊洗藕,吃一節洗一節,到哪裏說哪裏,事情哪裏就會正如你想的呢?”
泥菩薩勸土菩薩,兩人互相安慰了一陣,才各自睡了,卻都又挑起了許多心事,都沒有好好的睡覺。第二天吃過早飯大少奶奶就坐轎子走了。大姑奶奶還要她回去商量一下,最好她能到這邊來過“新”年,陪陪三嬸娘,她也答應了,隻要她婆婆肯,她是再願意沒有的了。
家裏少了一個人,就像冷清了好多,幸好大姑奶奶還住在這裏,大姑奶奶又是一個有趣味的人。武陵城裏又來過人,又送了一個奶媽來,奶也不見得好,就兩個人奶一個。天氣又漸漸冷了,房子裏生了火,有了火就又熱鬧些。大姑奶奶又打發人回去拿了小毛衣來,正打算還住一陣,家裏的媳婦卻正在這時打發人來接了。這天她剛剛吃完飯,還在喝茶,從廚房走來的幺媽就說道:
“大姑奶奶家的毛頭來了,是大少奶奶差來的,一定要請大姑奶奶回去,小姐也帶了信來,說是一定要接回去才好。”
曼貞趕快接著說:
“什麼事,這麼急?前幾天回去拿衣,就說還要住一陣,好容易回來住住,總是她們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伯伯就還是打發毛頭回去,住到你侄兒的百天吧。”
“是這樣的,住在家裏像多了我似的,躲在外邊住幾天,又嫌我享清福了,我就是這麼一條命!幺媽!你叫毛頭來!看看再說吧!”
毛頭急急忙忙跟著走了進來,給兩位太太請了安,問了好,才結結巴巴的說道:
“接奶奶回去。”
“有什麼事嗎?”
毛頭望了三奶奶一眼,才答道:
“是的,昨晚上家裏打壞了人,大少爺吃了一點酒,把交租來的人打壞了。”
“那有什麼大不了,哪一年不是同他們攪不清,要打人就得有辦法。我又不是郎中先生,我回去有什麼用,告訴他們喊他家裏人來抬回去,未必就打的動不得了,大少爺又不是行武出身,有什麼慌的?”大姑奶奶經練很多的,當然不會一下就被這消息嚇著。
“是,打得是有點厲害,是張伯祥的老子,上年紀了。他的兒子媳婦孫子一清早就都趕來了,哭哭啼啼,大少爺不管,騎馬進城去了,家裏沒有人做主,老爺還在觀海老爺家裏,怕那邊不肯放回,所以大少奶奶一定要請你老人家回去一趟。”
張伯祥的老子總有六十歲了,他家替羅家種田總也有六十年了,是他們祖父手裏就種起的,素來是很好的,這幾年他們因為死了一個兒子,有些活就忙不過來,兒女又多,就隻好欠租了,年年總是纏不清,總是把老頭子慫來說好話。羅家還不是那種十分橫蠻不講理的人家,看在老頭子的麵上,好好歹歹也就讓了他們一些。這年不知怎麼卻弄翻臉了,年老人吃了那麼大的虧,到底也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子了,大姑奶奶一聽是張伯祥的老子,也吃了一驚,卻隻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
“已經打了就算了,喊他們抬回去。叫張伯祥懂事一點,他摸摸良心,待他們隻有太好了的,少爺們吃了酒,失了手,脾氣是有的,難道還要少爺們替他賠不是嗎?我這幾天不得回來,年裏頭再叫張伯祥來一次,我有話同他說。羅家坪上的藥鋪裏,要他們去拿草藥,說是我們家要的。聽清楚沒有?就是這樣。”
毛頭還想說什麼,又不敢,隻好退下去了。
曼貞心裏很難過,張伯祥的老子,她看見過一次的,真是一個忠厚可憐的老頭子,但是她也不好說什麼,在這些家裏吃醉了酒打人,並不算作新聞,像梅花橋的三爺爺那裏,每年還不知道打多少人,廳子裏還設得有公堂呢。這時大姑奶奶才又歎氣道:
“五妹,你看我怎麼能離開家,真是無法無天,張伯祥的老子那麼大一把年紀,怎麼就好動手打,一定打得很重。我們不是刻薄人家,書香子弟,講出去還好聽?並不是怕張伯祥,他自然不敢怎樣,隻是名氣不好,還以為我們為一兩擔穀,來打傷老人。媳婦們真笨極了。我還是得回去看一看,叫他們預備轎子,我去吃兩口吧。”
吃煙的時候,大姑奶奶又嘮嘮叨叨的罵兒子媳婦們,曼貞又留她,她一定不放心,所以匆匆忙忙就清理好東西,回去了。
後來聽說張伯祥的老子因為人老了,腰上吃了一門杠,雖說不頂重,卻受不了,當時就吐了血,第三天抬回去,第四天就死了。羅家給了他們三十吊錢也就算了。張伯祥為了這三十吊錢還磕了頭,道謝呢。怨恨也有的,卻隻埋在心上,總有一天要爆發的吧!
家裏的客人剛走,正好休息一下了,誰知那嬰兒卻很厲害的又病了,是出天花,真是把一屋人都駭死了。曼貞幾乎有十天沒有睡過,一顆心成天都是緊緊的,空空的,不知怎麼樣才好,幺媽說應該這樣,她就這樣,說應該那樣,她就那樣,請了一個醫生住在家裏,才算找到一個作主的,可以相信的人了。這個醫生是死去的三老爺的一個老朋友,常常住在這裏看病的,小菡喊他湯伯伯,從前也是多半隻有小菡陪他,現在還是小菡來陪他。他過足了癮的時候,就告小菡一些《聊齋》上的故事,把一個小孩聽得大張起眼睛動也不敢動,他又告小菡一些短詩,所以小菡便成天唱著:
打起黃鶯兒,
莫叫枝上啼……
好容易才脫出了危險,嬰兒瘦得非常可怕,隻剩一點點無力的軟皮鋪在一些嫩的,看來欲碎的小骨頭上,本來又不是足月的小孩,頭發也沒有,腦上的脈管在皮膚底下一下一下的動著,看見使人心痛。偏偏兩個奶媽這時奶都稀少下來。幺媽很心疼的每天替她們殺雞吃,也沒有用。餓著的嬰兒,便成天哭著。這樣的勞瘁,這樣的情境,於是曼貞也病下來了。發燒,七八天都隻知道昏昏沉沉的睡,人也認不清,滿嘴不時說一些胡話。一到了晚上,家裏就更顯得怕人,小菡在炕上睡著了,醫生還躺在燈盤這邊看一本《閱微草堂》,幺媽就輕手輕腳走了進來,站在炕沿邊,低低的說道:
“湯老爺,我們奶奶還是那樣子,請再去看看脈吧。你老人家看,不怕吧?她是去不得的,可憐這兩個小的。你老人家再喝一口去也好,精神好點,唉……”
醫生是寬慰她們的,也的確是細心的,每回去看脈時走過堂屋,都看到那死去的朋友的遺像,他也不禁有一陣淒涼之感,當然下藥是更謹慎了。
“好,就再去看看吧,不要緊的,就是來頭凶得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們擎著一個六方的小紙燈籠,兩人摸摸索索從前廳走到堂屋來。堂屋裏在長明燈的薄弱燈光下陰慘慘的一片灰白。屋子裏也是一樣,雖說在一盞小的茶油燈之外,又加了一支半斤重的蠟燭,而那一些寂寞的家具,卻仍然不能有一點生氣,厚的髹漆上,一閃一閃的映著跳動的光,和著病人的戰顫的無知的呻喚。嬰兒在隔壁屋子裏也叫起來了,是什麼東西在夢裏也給了他驚駭嗎?
又重新寫了藥方,連夜趕著煎了。幺媽的二兒子也住過來了。幺媽家的隔壁的一個婦人也趕來了。還帶著她的八個月的女兒。奶媽們拿米湯稀飯,糕,喂她。她拿她的奶喂這瘦小的嬰兒。小菡每天被幺媽逼著給死去的父親叩頭,給爺爺,祖先叩頭,給天地灶神菩薩叩頭。幺媽又親自上二十裏外的一個觀音庵求了水,許了願心,病人終究到年邊也就慢慢轉彎了。病一轉彎,希望便又來到了。小菡每天當她媽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就要到榻板上玩一會兒,環境使得她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唱一點剛學會的短詩,又唱一大段山歌,零零碎碎又學一點故事,那些充滿了怪誕恐怖的故事。在丫頭們,幺媽們的指示之下,她懂得了她是應該取悅於媽的,要親熱她,卻不能鬧了她,當媽厭了或是倦了的時候,她就該離開這間房,到湯伯伯那裏去,或是躲在後房裏,或是跟幺媽上廚房去玩。嬰兒也稍稍養得好了一點,薄薄的有了一點點肉,也常常在把他喂飽之後,便抱到床邊來一會兒。他也居然懂得望著那倚在床頭悄然出神的母親,微微的露出了寂寞的笑。他也有像他姊姊一樣的那雙大而圓,靈活而清澈,靜靜的望過來的眸子。這是死去的父親的眼睛嗬!這些溫柔的慰藉,慰藉了那個做母親的脆弱的,傷感的心情,人事的一些小小糾煩,又把這走到死境去的母親拖回來了。唉,你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嗬,你這個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你是這麼孤伶,世界是這麼強暴,但是,小東西嗬,傍著你的母親,不要怕,她一定要保護你,使你強大起來的嗬!於是她喊奶媽們在床麵前,生大了火爐,很舒適的替嬰兒洗澡。因為她知道他的洗澡是太稀少了。她又叫丫頭們替小菡也換了衣服。她還不能起床時,便又一樁一樁的為這些事忙著了,這些使她溫柔的瑣碎的忙碌。
湯伯伯便更清閑而寂寞了,小菡現在不能成天陪著他。他也很快樂,他的確沒有疏忽過,他為亡友而覺得很安心。他留下了兩張藥方,就回家過年去了。
這裏,這靈靈坳在悲傷中支持著,度過了這一個怕人的冬天。北風在瓦上叫,雪光瞪眼映著那死色的,涼透了的空闊的堂屋。度過了許多長長的冬夜,度過了許多討債的難關。而也隨著陽光,隨著風,隨著山上的小草,隨著鳥兒的啾啾,溪水的泊泊而一同走到春天來了。春天的忙迫是隻有更多的,可是春天會帶來勇氣給這些在窘苦中的人的。
二
曼貞家裏是像許多人家一樣,大半田地都是租給佃戶們的,但是為了鄉居的方便,為了家裏閑空的用人們,為了農家的趣味,總是留了大門外最靠近家的幾石田自己種。在往年,因為人手多,種得多些,到這一年,就隻剩長庚一個人了,就隻預備種一石來種。其餘的分給別的佃戶了。雖說隻剩了長庚一人,長庚仍舊是一樣的高興。每到天快要亮了的時候,清涼的晨風,便悄然走到他的小屋,於是他醒了。他吹著口哨,披起短棉衣,走到廚房,灶上還有灶馬在打架,他開了側門,便在石壩上走了起來。魚肚白的天空,變幻著千種的雲團,青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紅色的,金色的,而太陽在山的那方升起來了。後園子的雞都高興的叫著。於是長庚朝屋外走去,一條狗悄悄的隨著他,又一條隨在更後麵。風送來什麼香味呀,是春的氣息呀,是那帶了露水的潮濕的泥土的氣味呀。多麼愜意的空氣嗬!春天的早晨是冷的,但是他沒有覺得,地下的泥土是濕的,他也沒有覺得。他一畝一畝的繞著田隴走去,土是蘇醒了呢。那上麵已經在轉了顏色,有紫雲英的芽了吧。於是他便又想著那紫色的小花開滿田地的時候的景色。太陽會照在那上麵,有小蜂來徘徊,而他呢,他便學著他父親,坐在那高坡的地方,環望著周遭,那遠遠近近的紫色的海,敞著胸前的紐扣,燃著剛剛學會的旱煙管,悠然的凝視著,而且想著:動起手來吧!實際,他不能再休息了,一天要比一天的忙,要辛苦起來了。但是這樣的忙是有結果的,當他站在禾地上扳著稻穗的時候,那金色的穀粒撒到桶裏去,當他一石一石的從田裏往家裏挑的時候,心中是多麼的高興嗬!幺媽總是用花布包著頭,站在路口邊來歡迎他,安慰他,她還會倒一大碗涼茶給他,雖說這些穀子並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主人,他稱著老爺的,但是誰能說這田地,這穀子不是他的呢?隻有他愛它,像對一個自己的親生子,那麼朝夕不離,他耕著它,他站在它裏麵,它用溫柔的濕的泥水浸在他的腳上,他在夢裏還不忘記要它受營養。他收獲了,挑到老爺的倉裏去,而老爺們並不愛它。當它變成了米,在大鍋中沸著時,噴出不可形容的香味,隻有他才會在心中發笑;或是當它又運走時,被主人賣去還債時,也隻有他是何等的懊喪嗬!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又做了長工,他從小就在土地中生長,沒有經過天幹水漲。而雇主又是寬仁的,所以他倒是一個樂天安命,肯賣力氣的,青年夥計。
幺媽也像恢複到了青年,她不停的四處穿走,她分配每一個人做一些什麼事,連極小的事她也不會忘記。她的二兒子回去了,可是她的小外孫又來了。因為他已會看牛了。他還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在每天晚上,當一家人都睡去了的時候,她便要悄悄的站在曼貞的背後,她會說:
“奶奶!我說,我們今年多孵它一點雞吧,不要像往年糊糊塗塗糟蹋了,挑到城裏去,說要賣二百多錢一隻呢。就是蛋也五錢一隻。”
曼貞望著她笑笑,她不答應她,她從來不會想到她們應該要販雞子的。她知道她的好心,卻以為辦不到。
但是她還要說下去:
“不隻要多孵一兩百個雞,就是豬仔也要多養些,剩飯,剩菜,潑了也罪過,家裏糠也現成的,現在老頭,又沒有事,到秋天也是筆大進賬呢。奶奶別看不起,現在不比往日,總要盤盤算算過日子,有些空架子,就正好收起來,少些應酬,就少些開支,要排場要熱鬧,日子在後邊,隻要小少爺爭氣,還愁沒有麼?”
曼貞有時也會有點心動了,她答她:
“這些我都不內行。假若爺爺們說話呢。”
“那怕什麼,他們到了這一天,也隻得這麼呢,賣點家裏多下來的東西,做做零用,也說話!要管閑事,就得一齊都管,爺爺們又不會替你撫孤?還會像往日,老太爺那時是不同,那時的叔叔們才真像兒子待他,他也就不枉了他們的苦心,掙來的功名也就不小,算對得住他們了。我看,都得盤算一下,秋蟬也空著,我幾時都想把去年收的花子托人換點棉條,一天總也好拉出一點紗來,我空了,奶媽空了,也好拉拉。還有就是奶媽也得喊走一個了,說是大鍋裏的飯,究竟能省得一口是一口。奶奶當然這些事都不懂得,那奶奶就不管,讓我老婆子做去就是,隻要奶奶說聲好。屋子裏總有個主子,我到底不過是一個奴才。”
“依你說,那就隨你吧,隻是不要讓大家都曉得了,說我們家這樣也賣那樣也賣。”曼貞自己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計劃,她除了能夠替孩子們想到新衣的添置,就不懂得想到更遠的地方去,她不過隻有一個吃苦的決心,為了孩子們的生長,她可以捐棄她自己的一切,命運派定她該經過多少磨難,她就無畏的走去。其實她是連所謂苦,怎樣苦法,都是不清楚的。
奶媽真的就被喊走一個了。走的時候,曼貞送了她兩件舊衣,量了三升米,紅薯和芋頭也裝了一籃子去。秋蟬也坐在後房裏嗚嗚啞啞紡起紗來了,開始還覺得好玩,過後就懶起來了。於是幺媽就走過來罵道:
“你以為是替我紡的?你以為明日嫁出去就不要衣穿?奶奶該拿多少錢進城替你去買麼?”
於是秋蟬又繼續紡去了。曼貞一人坐著沒有事,從前剛嫁過來時,也好玩試過幾回的,於是她便走去看秋蟬。秋蟬懂得了她的意思,便說道:
“奶奶也會麼?要不要試試?”便趕忙站起來。
奶媽也湊趣:“容易的很呢,我看奶奶沒有弄過。”
“會的,怎麼不會,恐怕還紡得好些呢。”曼貞便坐了下來。果真她紡得很細,紗又勻,到底她的手輕,可是隻幾下,手就抬不起了,於是她又丟了它,看看別人紡,倒也有趣的。
小菡成天跟著幺媽四處跑,把豬食狗食,喂雞喂鴨,到菜園去,到後園去,看做山芋粉,看磨米豆腐,看冬筍壞沒有,看裝雜糧屋子裏的鼠穴。幺媽帶著她,便要告訴她許多。有時她就跟著順兒。有時騎在老頭肩上到池塘的那邊采一些梅花,又采一些李花回來,供在靈座邊,也插一枝在媽的房裏的花瓶裏。她不出去的時候,就靠在媽的懷裏,唱歌給媽聽,奶媽們又教了她許多新的。她喜歡弟弟得很,常常用小指頭去摸那嫩臉,小弟弟也會同她說話了,“哦,哦,哦”的學著她。她笑,弟弟笑,於是媽也笑了。
這裏的春天,雖說愛下小雨,卻更多好的太陽。隻要是晴天,便暖烘烘的,穿薄棉衣還覺得熱呢。有幾次在這樣的好天氣裏,幺媽便來勸道:
“奶奶,桃花在炸苞呢,大門口走走吧。今年的雨水不錯,舊年的那趟大雪就下得正好,你去看看吧。外邊雖說有點風,不要緊的,走走人會心寬些,要秋蟬扶著你。”
曼貞望了望窗外的陽光,便高興的答應了。於是帶著秋蟬,順兒又牽著小菡,跟著幺媽,一行人就出發了。剛一走到大門邊,三條狗又加入了這行列。
“嗬!真是春天了嗬!看,我多久沒有出大門了,景色真是全變了呀!靠池那邊一排紅的就是桃花麼?那年陳家花園送我們的兩株玉蘭,沒有謝吧?”
“那不是桃花,是紫槿,桃花不是挨著菜園那邊路上麼?嗬!老屋的花園裏一定熱鬧得很呢,那邊的花兒真多,什麼花沒有!幺老媽!是不是?”秋蟬插嘴說。
“唉,好久沒有出來,眼睛都覺得不行了呢,那外麵遠遠的有些黃的是菜花吧,油菜就開花了嗬!”曼貞不覺的在心中來到了一些快樂,她用溫柔的眼光,向四方眺著,風送來一些什麼香味呀!有一隻小鳥兒在她們頭上掠著飛去了,是燕子來了麼?她們的巢沒有壞吧?小菡走到了媽的前邊,她跳著走,而且伊伊呀呀不知唱些什麼的唱起來了。
她們沿著大石板路慢慢的走了出來,兩邊的柏樹,也點綴了一些新的綠意了。曼貞忽然走到樹裏邊,取下頭上的發針劃開一麵大蜘蛛網,而且邊說道:
“應該常常照應一下嗬!”
“沒有人手啦,要做的事情真是多得很,等奶奶身體複原了,我們要一樁樁動起手來呢。要是奶奶能提一個頭,關下心,一切就容易了。再等兩天,我們叫兩個短工把屋前屋後都收拾一下,還叫一個花匠來,把幾盆花也打整打整,幾株樹看看,包那時就好了。”幺媽興致好得很,她很希望曼貞能動起手來,同她商量,照著她的一些安排做去。她是隻想怎麼把這家弄好起來的。
她們走到路口了,曼貞在一個石磴上坐了下來。長庚正在外麵的一塊田裏,披著短褂,把著犁頭,跟在牛後邊,叱叱的趕著。而紫色的海,那些他愛的紫色的小花,就在他走過的地方翻滾,毀滅了。他一看見了這行人時,便停住了。送過來大聲的問訊:
“幺老媽!奶奶也出來了麼?奶奶,你老人家好,今天天氣真好呢。”
曼貞隻對他點了一點頭。於是那強壯男人就又很艱難的趕著牛走去了。
“這漢子用得呢。是個本分家夥。隻要不去礙他,他做事總是像做自己的一樣的。有頭腦。”幺媽小聲的又為這年輕男人做了一次介紹,便又大聲道:
“到場上抱窩豬兒回來,不要忘了嗬!”
“記得的,明天就去。”他並沒有回過頭來,隻送來這愉快的回聲。
遠處也有人在翻鬆土塊。那些田地也是曼貞家裏的。一直再下去,才是七爺爺家的。七爺爺的屋,從這裏也可以望得見,一條白牆和一片黑瓦。坳子外邊還有幾戶人家,都是些佃戶們的家。另外這三邊都堆著一些不高的山,山上全是柴樹,翻過山那邊去,便都是別人家的了。那些山腳頭,也圍繞得有人家。靈靈溪從後山邊流來,轉了一個大彎,這條溪水很長,都是在山叢中繞著圈子流的,一直轉過坳外到柴竹塢,到……地方去了。因為是條很小的溪流,又不順著大道,就沒有什麼人留心它,名字更是沒有一定的了。這真是一個安靜的處所,除了小鳥們,小蝴蝶們,小蜂子,小蟲們,就不會再有什麼鬧聲來擾著她們了。曼貞她們在這裏逗留了一會,才又被幺媽催著,於是走過池塘。你看那些藍天中的雲團,就在那水中飛,麻色的鴨子,有著紅嘴的鵝悠然的浮在那上麵,一看見人來,就遊過一邊去了。路旁野草裏有些紫色的小花,白色的小花,又有一些柔枝伸到路旁來了。曼貞真的要扶著秋蟬才好走,雖說她已經換了平底鞋,也實在有點累了。幺媽一定要把她帶到菜園邊看桃花,實際她更想曼貞能看一下菜園。老頭和來發(就是她的外孫)都從菜園裏迎了出來,於是幺媽就說道:
“奶奶,進去看看吧。我同老頭商量,我們家今年人少,要不到許多菜,我們種了一大片花生,南瓜也劃了一大塊地,過幾天要搭一個大棚了。奶奶就是不作興賣,送人情也好,就免了拿錢出去買。我們有得飽吃的。來發這小東西還好,捉蟲拔草都還要得。不光隻桃花在炸苞,柳樹也在黃了……”
曼貞當然懂得她的意思,就給了她一些高帽子。她還想拖她去看雞,去看豬,去看新生的竹子,卻不可能了,因為她的腳,她的虛弱的身體都使她謝絕了她的好意,而不得不扶在丫頭身上先回房去了。幺媽和小菡就留在外邊。
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了,曼貞還出來過幾次,連嬰兒都跟著抱出來了。甚至連著幾天她都在外邊。秋蟬替她安置了一張柳木椅子,她帶著小孩們在坪壩上曬太陽。往年她是很少機會出來的,因為家裏大半時間都有客,她一個人吊手吊腳走出來也不好,用人又多,她又什麼都不懂。有時也想出來玩玩,總因為一些原因阻住了。現在成天沒有事,又當春天,家裏又沒有人,丫頭老媽都是隻歡迎她出來的。幺媽便又告訴她許多應該知道的事,一些農家的事。她就常常同奶媽們也談起天來了:
“你們那裏也是這樣的麼?你們那裏有高山,我想總沒有貴州的山高,我小的時候,跟舅老太爺打那裏過,真是駭死人,哪裏看見山腳,全是雲,就像一片大河在腳底下。不過講山水還是雲南的好,真秀氣,天氣也好,不冷不熱,就是太遠了,走山路得兩個月,聽說現在可以走外國又飄海,倒快許多,也不曉得是一個什麼走法……”
什麼貴州雲南,山水,奶媽們一點也不懂,隻是唯唯答應她。不過奶媽卻忍不住好奇的問:
“奶奶!外國到底是個什麼國呢?”
“外國就是外國,多得很呢。前幾年,菡小姐剛剛生下來,三老爺和著舅老爺們到東洋去讀書,到底吃不起苦,住了隻一年就回來了。辮子也剪去了,回來後怕見得人,就在帽子上裝一條假的,好容易才搭得上船。這個叫做日本國,人樣子也同我們差不多,不過穿的衣服不同。還有叫做英國,法國……的,那些人的樣子就不同了,綠眼睛,紅頭發,庚子那年都打到北京城了。皇帝太後都躲到陝西去,不知死了幾多人,他們都用洋槍,一遭就中。現在武陵城裏也有了福音堂,是他們來傳教的,他們不信祖宗菩薩,他們信什麼上帝,耶穌,聽說中國人也有好些信他的了,他們有錢啦,一吃了教就有好處啦。”
“奶奶,說是洋人要拐小孩去挖眼睛配藥?”
“那我就不知道真假,不過我看書上說,他們醫生總是用刀,生一個小瘡,也要割的。”
“我也聽見講過女洋人是不穿褲子的,不知道真不真?”
“哪個看見了麼?除非看見過的才曉得。我隻曉得外國女人是不同的,她們不裹腳,隻纏腰,你沒有看見我們那架座鍾,那上麵的女洋人不是幾多小的腰肢麼。她們也讀書,做許多事,還要參政呢,就是要做官。她們比我們真享福多了。我們就是規矩苦死人,越有錢的人家,做女人越苦。”
“窮的又有窮的苦啦!”
“這也是不錯的……”於是曼貞便舉起眼去望四周,這四周的景色卻用欣欣的顏色來回答了她。於是她覺得不應該說苦,這裏就是一個樂境,她住在這裏好幾年了,從來就不知道,到現在才發現出來,好些古詩,她讀過的就正有著這樣的境界,她從前想慕過的田園生涯,想慕過的清閑淡漠的鄉居,不正是這樣嗎?她雖說窮了,可是總還可以留下這棟屋,和屋前屋後的山和田,她可以躲避過許多應酬,也不會有人來與她交結的,她就和著幺媽,帶起這幾個用人勤勤懇懇的操勞,大致不會缺少什麼的,而且大家都要快樂。她一閑下來的時候,她就教小菡一點字,慢慢嬰兒也大了,她也可以自己教他,生活不是全無希望的,隻要她肯來決定。過去的,讓它過去吧,那並不是可留戀的生活,新的要從新開始,一切的事情,一些人都等著她的。她一定要脫去那件奶奶的袍褂,而穿起一件農婦的,一個能幹的母親的衣服。於是她高興的伸了伸腰,驕傲的望了望晴空,便又朝家裏望了望,意思是說:“好,你們看我吧!”
好些事情都依著幺媽的安排開始了。這老媽常常忙得把稀稀的白頭發都披在額上,常常要找一個石磴來坐一會兒,撚撚她那雙像茄子又像苦瓜的腳。秋蟬,順兒都要幫著她動動。她們也喜歡做一些外邊的事,外邊天氣好,而且現在又少了許多拘束。曼貞的興致也一天好一天,身體也好得多了。可是這時武陵城裏又打發了人來,還帶了一頂轎子來。
“我的確要回去看看的了,唉,日子真快,六個月,七個月了嗬!”她的母親是死了這樣久了。
於是她把許多事都托付了四爺爺,又托了一個小菡的堂伯父,把這個家,這個她剛剛開始參加的一個小小的農家,全權交把了幺媽。而她自己便在一個清晨,帶著小孩們,奶媽,和秋蟬,走了。
剩下幺媽一個人坐在那路口的石磴上,望著轎子去的那方,有一縷淡淡的老年的悲戚陪著她,她替她的女主人想了一下,唉,淒涼得很嗬!她是那麼孤伶,又是那麼應該振作,有兩個小孩都靠在她身上,而她又是那麼軟弱,那麼不知艱苦的。她遠遠的目送著那幾頂轎子,越遠越顯得渺小,越使人有一種飄浮的感觸了。她覺得想同什麼人說一句話就好,可是在她轉回頭時才知道,站在她後麵的幾個用人都走開了,隻有一群新孵的小雞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用嘴在地上刮著,於是她喚了幾聲:
“啄,啄啄……”
小雞們爭著搶到她的麵前了,她愛撫似的說:
“等等吧,我去拿粟米給你們吃!隻是,得還食的嗬,乖乖的替我長大長肥起來呀,她伏天就要回來的。讓我們把什麼都弄好起來嗬!”
於是她站了起來,拐著身軀慢慢的朝裏走去,而小雞們便啾啾的跟在她的腳後邊。
曼貞這時,也正有著一種悲涼的浮世的感覺。她毫無聲息的偎在轎子裏,任轎夫運著她到什麼地方去,她隻凝視著遠方的天際線,或是轉眼即逝的轎旁的景色,悲哀就在感覺中慢慢的深刻了起來,而一種力,大的忍耐的力也在她身上生長起來了。她如果要帶著她的孩子們在這人生的旅途中向前去,就得不怕一切,尤其是不怕沒有伴,沒有幫助,沒有一點同情,這正是最使她傷心,最容易毀傷一個人勇氣的東西嗬!
一路上她都用最大的力量,排遣著自己,支持著自己,把整天混過去了。
到掌燈時,轎子才進了武陵城的北門,這時的街市已經隻有很少的行人,店鋪都歇了市,上了鋪板,關好了門,隻從一些門縫中還透露出一點點燈光。在十字街口一個小酒館裏,還流蕩得有談笑的聲音。又不知在哪家院子裏,正有著一曲《四季相思》從笛孔中吹奏了出來。轎子沒有走好久便在一家掛得有“於太守第”大燈籠的石庫門前,鐺鐺的敲起鐵門上的銅環來。隻報了一聲“姑太太回來了”,於是門裏麵便響起了一陣聲音,大門,二門,在這一陣聲音中打開了。轎子剛走到廳屋,在第三進的屋子中便開始了驚人的龐雜的女人的嚎哭。同時在幾個燈籠,燭台底下,走出來了一個精神飽滿,漂亮的年輕男人。搶快走到轎前,一手就扶住了走出轎來的,然而看去已經快暈倒的曼貞:
“五姐!”
“唉!雲弟!”她已是無力了。大半年的,過去了這一大段時日,她都在困苦中挨過去了,可是,在這時,她的這個最親的親屬,她的年輕力壯有為的兄弟湧到她眼前時,新的,從來沒有過的軟弱又來到了,她更看出了自己的孤單,須要別人憐憫,於是她痛哭了,哭到什麼都沒有了的境界,她曾盼望過的那種放肆的痛哭,隻有倒在母親懷裏才能有的那種任情的傾瀉,她現在可以什麼都不管了,她要哭,不是倒在母親的懷裏,而是她的死後的靈前。
幾個老媽丫頭扶了她,一群人簇擁著到後麵去了。她的弟媳,於三太太,一個俏美的少婦,接著她時,已經哭得淚人兒似的了。她奔到靈前,便跪下去伏在地上哭了起來。一屋子人,都響應著大哭,孩子們也駭得亂哭了。小菡也爬在地下,揪著她媽的衣服銳聲的哭著。慢慢的才安靜了下來,隻剩著她弟媳一人還在陪著她哭,而雲卿也在勸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