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被這殘暴的景象嚇呆了。一清醒過來,馬上就跑出去打電話,向警察局報告他目睹一樁凶殺案。警察局問清報案人的姓名、地址,說了聲謝謝,就把電話掛上了。
大學生為這事擾亂得再也沒法集中注意力溫習功課,準備等聽到破案的消息之後立刻換個住所。破案的消息沒等來,警察局反派人把他抓走了。經過審訊判他半年苦役,外加一大筆罰款。罪名是“故意報假案,擾亂治安,捉弄警察”。因為警察得到他的報告,立刻就去了現場。他指明的那個房間裏一對新婚夫婦正在熟睡,他們自己聲稱從頭一天下午起一直沒有離開過房間,也沒人來訪。除此以外,整個旅館太平無事,沒有任何房間出過任何事故。旅館的經理、仆役和房客都出了證明,證明大學生的報警毫無事實根據。大學生不服判決,再次聲明他的親眼所見,法院隻好把精神病醫生請來會診。其結果是撤銷了原判,把他作為精神病患者送進了瘋人院。
過了三年,那家旅館當真發生了凶殺案,死者的年齡、衣著、被殺的方式恰好和那個大學生在三年前報警時說的絲毫不差,警察為此翻出了舊檔案,按舊檔案提供的凶手的外貌特征去偵察,很快抓住了凶手。經過審訊,當真破了案,而凶手供出的作案經過也和大學生看到的一模一樣。警察局長感到這件事不可解釋,但承認對那個大學生是處理錯了,馬上派人去瘋人院接他。
大學生經過三年的折磨,這時真的精神失常了。
這個故事講完,幾個人臉上都掛上了一層霜。互相看也不看了,隻顧各自低頭想自己的心思。老張覺得大家情緒不正常,他不讓別人上窗外,仍然自己一人到窗外去幹。大家說:“那不合適,你一人也幹不完。”老張說:“等再休息一回後,你們全出去,換我一個人在屋裏幹。”
再一次休息,小趙講了一個故事。
也是多年前,在外國。一個當偵探的喜歡玩橋牌。星期六晚上,約了三個牌友,在郊外一個高層樓旅館租了個房間,準備玩個通宵。這房間在二十幾層樓上。房中間擺了牌桌,偵探的座位恰麵向臨街的窗子。窗外是陰沉沉的天空。天空下邊是同樣陰沉沉的海水,這旅館是建在海邊一座山崖上的。
他們吃過晚飯就玩,玩到午夜十二點,吃了一點夜宵。重新坐下洗牌時,發現少了一張。一查,是“紅心A”,大家桌上桌下找個遍,也沒這個紅心A。就叫茶房另拿一副新牌來。
新牌拿來後,當場打開紙包,當場拆開紙盒,一切全如常,可是洗完一發牌,還是缺少一張。查一查,缺的仍然是紅心A。
大家又桌上桌下找,仍然找不到紅心A。大家就奇怪了,有人說:“不會鬧鬼吧?”
偵探是最不信邪的。他認為世界上隻有被人們發現的事物,而沒有不可解釋的事物,便大聲喊茶房:再拿一副新牌來!聲明不要這一種了,要他去樓下商店現買一副其它商標的。
過了一會兒,茶房把一副另外商標的牌買來了。偵探打開盒,先查牌,整整齊齊,一張不少,他笑了笑,哼了一聲,開始洗牌。反複洗了幾次,把牌分下去。分到最後。又少了一張。
偵探惱火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就在他要咆哮時忽然看到窗口外邊一個女人正注視著他,蒼白的臉上露出苦笑,手捏著一張特大的“紅心A”擺在胸口上,一滴鮮血正從紅心上滴下來……
說到這兒,外邊有了腳步聲,巡邏的造反派走來,把故事打斷了。這兩個造反派還真客氣,指點了幾處擦得不淨,罵了幾句幹活太慢,便叫他們抓緊時間吃飯,吃完飯一鼓作氣幹完才許休息。
吃飯的時候,老張悄悄宣布,吃飯之後幹活之前,他給大家再講個臨街的窗的故事。
老張這個宣布是有原因的。這之前三人講的故事,他們互相聽懂沒有,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聽懂了。他聽到了他們的心聲。話裏的話,話外的話,連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潛在的話,他都聽到了。他當了他們二十年領導,許多事情的背景、起因、結局,他都清楚。而且有些他還負有一定責任。比如老王,他說大躍進時蓋的一座樓偷工減料,有暗藏的質量事故。“拔白旗”開始後,把老王弄成了攻擊三麵紅旗的典型,補定了右派。不久前唐山地震,北京剛一晃蕩,那座樓果然塌了。而這時造反派還在鬥老王“攻擊大躍進”的罪行;至於老李,他也知道,老李作了多年地下工作。敵人始終沒抓住他。剛有點動靜,他憑一種特殊的敏感就能嗅到,立刻躲開了。如今他的“特務”罪名就是因此而定的,“為什麼敵人抓住別人抓不住你?你不給他們辦事能這麼優待你嗎?”
老張在吃飯時就編了半個故事。這人編故事本領太差,說了半天沒一個人聽出興趣來。
他說的是現在的事。說有個人因為不便說的原因要自殺,造反派把他的腰帶解下拿走了,刀子剪子搜去了,電源掐斷了,沒法死。他就從“牛棚”逃出去,進了一座高樓,一口氣爬到了二十層樓上,要從窗戶跳下去。
他爬上窗台,邁出去一條腿,轉過身又拽那另一條腿時,無意中他從裏向外看了一下窗玻璃。這一看,他就決定不死了。
說到這兒他就住了嘴。
大家問:“他看見什麼了,你倒說呀!”
老張說:“你們現在就到窗外去擦玻璃吧,你們隻要反身朝裏站到外邊,就會明白那個人看見了什麼。”
大家半信半疑,戰戰兢兢,鑽到了窗外手抓住窗框反身站起來,同時往窗玻璃上一看,眼睛都定住了。
三個人那驚愕的樣子相同,但看到的東西卻不一樣,頭一個人眼光朝下,從下一排窗玻璃上看到的映象,是武衛隊拖著被鬥的人遊行。那些戴著紅袖標,舉著紮槍、木棍的造反英雄,比平時看到的更猙獰,更威風;掛著大牌、頂著紙糊高帽的被鬥者,比平時看到的更悲慘更無助,但這些影象經過玻璃的反射,變得飄飄乎乎,搖搖晃晃,像一縷煙霧,像一片水中倒影,風把窗子稍稍一吹,它們就扭歪了,變形了,甚至變成亂哄哄的一片光點。最根本的是,這一切影象全與真實事物相反,“上下左右”,反過來是“下上右左”,“東西南北”變成了“西東北南”……
第二個人眼睛是平視的,看到了窗戶的中部,這裏反映出的是稍遠點的景象,正好有個大雜院,一位老頭由一個年輕女人扶著在院中站著,兩個小孩蹲在一張椅子的兩邊,在那椅上似乎在寫毛筆字,老頭站在他們身旁指指點點。另一邊一位中年女人在洗衣裳;旁邊一對青年夫妻合作著把一堆煤末團成煤球……一句話,他看見的是平日看慣,代表著人類正常生活的平凡景象。可是自從進了“牛棚”之後他已有兩年沒見過這種生活了,他本以為整個世界全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現在發現盡管他已離開正常生活軌道兩年多,盡管造反派們說這個世界已經地覆天翻,山河變色。實際上生活仍在“紅海洋”的背後頑強地按自己的模樣按部就班地進行。
第三個人是昂頭看的窗戶最上一層玻璃,他就看到了更遠的地方,那裏是一個工廠的院子和一個中學的操場。工廠裏和學校裏都有大群的人在忙忙碌碌,他起初沒看清他們在做什麼,隻覺得動作、陣式很相似。過了一會兒,他意外地看清楚了他們是紮花圈,往兩邊看看,又看到一個兵營和一個幼兒園,好奇怪,穿軍裝的男人和領著娃娃的阿姨也在紮花圈。怎麼,在同一時間他們各自都失去了親人嗎?這時一陣風吹來,窗子一動,他突然看到一個大花圈的中間鑲著一幅照片,不是別人,是周恩來!是造反派昨天還用大喇叭警告,不許大家在清明節祭奠的周恩來總理。他眼睛濕潤了,模糊了,可心中卻升起了一團火,這火烤得他有些慚愧,怎麼能忘了人民的力量呢?人心所向,還有什麼事是不可改變的呢?
這三個人從窗台上爬下來的時候,似乎都變了樣,互相看看,笑了笑,就無聲的各自又去擦玻璃。可老張從他們的眼神裏看到一個重要的變化,由絕望換上了希望……
康孝純說到這兒口幹了,舌燥了。打開啤酒瓶開始喝酒。
我攔住說:“別忙,趙女士那個恐怖故事還沒講完呢!你得補上!”
他說全說完反倒沒勁兒了,不如留個尾巴讓聽的人自己去續上。想怎麼續怎麼續。故事麼,總是真真假假。隻有最後講的那個是全真的,不信可以站到高樓的窗台外回身瞧一瞧窗玻璃,方知其言不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