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郝師傅碰到一個愛耍刁的把頭,頭一天幹活時把他安排在一群年輕小夥兒中間。淡言淡語地說:“我這兒開工資不按等級,按出活多少!”郝師傅心裏知道這是要壓他的工錢,便故意磨起洋工來。一天幹完,被那群小夥兒拉下了一大片。郝師傅說:“今天的工錢我先不領了,明天我再試一天,要還這樣,我拿徒工的錢也罷。”
把頭當晚又給小夥兒灌了陣米湯,第二天一早就來活地看熱鬧。早過了上工時間,郝師傅還沒露麵,大家猜測說:“別是咱們擠兌得太緊了,老家夥不敢來了?”正說著,郝師傅慌慌張張地跑來了,拍著屁股說道:“倒黴!倒黴!昨晚睡死了些,家什叫人偷光了,哪位行好,借給我把抹子使?”
人們互相使眼色,笑而不答。都要看他的笑話。
郝師傅歎口氣說:“唉,看來這碗飯不大好吃了!得了,找個東西代用吧!”彎下腰從腳下脫下一隻破皮鞋,挖一勺灰就抹。眾人就懾住了。見他一刻功夫就抹了一大片,比抹子抹的還平!
把頭賠笑道:“您換把家夥吧,這東西我怎麼開錢?”
郝師傅斜他一眼說:“老弟,我是叫你開開眼的!錢你留著買藥吃吧!”穿上皮鞋,甩著胳膊走了。
解放後,老師傅覺悟提高得挺快,再加上這雙好手,哪個月完成任務都是頭一份。組織上曾調他作工長,他苦求說:“在抹灰行裏,我是個尖兒,當上幹部,我就是尾巴尖了!您還是讓我耍手藝吧!”
以前,郝師傅不收徒弟。現在上級動員他培養下一代,他答應了,隻是提出了三個條件:一、徒弟由他自己挑,多少由他自己定;二、他怎麼教,徒弟怎麼學,不許亂提意見;三、不訂師徒合同,師傅不願教了就散夥。
在這些條件下,他選了第一個徒弟——劉國柱。
劉國柱去年剛考完中學,父親突然去世了,他把入學通知單寄還學校,自己到勞動局登上記,擔起養活母親的擔子。
他不愛說話,但每一句話都誠懇,不愛打鬧,但對集體的事情很關心。團內選他作支委,俱樂部請他當幹事,青年監督崗上還當了一名哨兵。
郝師傅看他為人忠厚樸實,想收作徒弟,隻是不知他天才怎樣。這天見他一個人在牆角上蹲著,拿著幾片馬糞紙,在往一塊對個盒子,就湊了過去。
郝師傅問:“幹什麼啦?”
劉國柱拘謹地站起來說:“現在使的鋪灰器太沉,拉著費勁,我想改造一下,這是模型,誰知能行不?”
郝師傅接過模型看了看,見十分精巧,就笑道:“好,可是把機靈勁使在這左道旁門太可惜了,你跟我去學手藝吧!”
劉國柱臉紅脖子粗地說道:“那可是求也求不到,誰知組織上……”
“都交給我了!”郝師傅笑著,把模型扔在地上。
“小劉啊,你別看這抹子小,天安門、三大殿,哪個不是它抹出來的?你就塌下心學吧,功夫可不欺人!”
“小劉啊,功夫,功夫,一分功夫一分能耐!這上頭可沒有巧偷!師傅教的就盡心學,沒有教的可別自作聰明;慢功才出巧匠哩!”
劉國柱感激師傅的熱心,心知道師傅的脾氣。每到天晚,就和上一桶黃泥,在工棚的外牆上練抹子。郝師傅碰著別人的胳膊說:“你瞧我這徒弟!”人們就說:“還用看?強將底下沒弱兵!”郝師傅便爽朗地笑起來。
秋天,是交工的季節。大片的樓房蓋好了,隻等著抹上灰就住人,可是工地上抹灰工不足,又沒新技工可招,黨政工團聯合下來個號召,叫抹灰工提合理化建議。
劉國柱問師傅:“您看怎麼辦?”
“這些首長以為自己能呼風喚雨,什麼事都能用合理建議嗎?”郝師傅搖頭說,“積極性不能代替手藝!”
“那就沒辦法了嗎?”
“招人!”
沉了一會兒,郝師傅又囑咐道:“你可不要一聽這號召就心慌了,還得按部就班地幹,聽見沒有?”
過了兩天,工會召集老師傅們去開“諸葛亮會”,回來時郝師傅一臉地不自在,對小劉說:“你也準備作師傅吧,明天來二十個入學抹灰!”
小劉問:“怎麼回事?”
“合理化建議唄!說要在半個月內培養出一百名抹灰工來,一人隻學一手,抹牆光抹牆,抹線光抹線……”
小劉情不自禁地拍手說:“這可是好辦法……”
“什麼好辦法?照這樣抹灰手藝就要失傳了!半個月學一門手藝,糟蹋人哪!”
新工人來後,老頭把他們全交給小劉,自己問也不問。
過了幾天,郝師傅發現小劉不再在工棚外牆上練抹子了,氣得直跺腳,把小劉叫來好一通罵:“你怎麼著,本事夠了?跟那些人一樣,挖一手就走哇?告訴你,我寧可不教你,不能叫你給我去丟人!你要再偷懶,咱爺倆就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