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澍是封疆大吏中的能員,官聲一直不錯。隻因林則徐因禁煙獲罪,陶中丞為林則徐上了個辯解的折子,惹惱了道光皇帝;沒拿他治罪,已算網開一麵。這層細節,曾國藩和官文都比較清楚。

但為什麼曾國藩和官文不住督署而住撫署呢?不怕皇上怪罪嗎?這是因為,湖北巡撫衙門和湖廣總督衙門同在武昌,何況,欽差又有擇署辦公的權力;住進巡撫衙門,再辦理署督牛鑒,也比較合情理。

依著官文的意思,當時就想把牛鑒的頂戴摘掉,然後再向皇上請旨。但曾國藩經過和陶澍商量,決定還是先拜折請旨為上策。曾國藩把想法對官文一說,官文想想,也覺合理,便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和官文聯合簽名的折子便通過湖北巡撫衙門拜發。

吃飯的時候,曾國藩笑著對官文道:“官大人哪,本官現在想起來都好笑,大清的總督都像牛鑒這樣的當法,大清真快成一鍋粥了。像這樣的總督,砍頭都不為過!”

未及官文答話,陶澍道:“曾大人官大人,依本部院推測,那牛製軍,不要說砍頭,就連問罪,恐怕都不能夠。——牛製軍可是穆中堂保舉的喲!”

曾國藩與官文互相望了望,誰也沒有言語。但曾國藩並不相信陶澍的話。

十天後,聖諭送到湖北巡撫衙門。曾國藩、官文、陶澍等三人不敢耽擱,急忙捧著聖諭乘上大轎,徑奔總督衙門,向牛鑒宣旨。

牛鑒跪下接旨。

曾國藩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曾國藩與官文所奏,浙江布政使署湖廣總督牛鑒,自到任以來,不理政事,每日專以佛事為主業,致使湖廣政事荒廢,著實可恨可惱!著即刻革職,交吏部議處,一俟查明真相,再行懲處,決不寬待!所遺湖廣總督一缺,照曾國藩、官文所請,暫由湖北巡撫陶澍署理。欽此。”

牛鑒果然隻得了個“回京交部議處”的處分,所遺督篆,倒是照曾國藩、官文所請,暫由陶澍護理。

牛鑒轉天便帶著彌勒佛及家人屬僚離開武昌,陶澍照例派了一隊親兵護送。

望著牛鑒的背影,老謀深算的官文輕聲罵出一句:“禍國殃民,穆堂可惡!”

曾國藩聽得真真切切,他不由全身一震。

陶澍接篆的當天,就向湖南提督楊芳發劄,著楊芳一俟曾國藩、官文到湖南長沙後,即派兵保護,隨時聽從曾大人、官大人調遣;如曾大人、官大人在湖南境內有絲毫差遲,惟該提督是問。

這時,湖南巡撫衙門接欽差的官員到了,卻是湖南學政何昌路同著一名老道台。

何一見曾國藩與官文,趕忙搶前一步跪請聖安,然後就是一番寒暄。

兩個人廝讓著走進署督的簽押房,曾國藩又對何昌路行了晚輩進見之禮。

這何昌路也是個學界的名流,一直在京裏苦熬,看看過了六十,才放了湖南學政。曾國藩跟他學過草書,所以有師生之分。

歇了個晌,曾國藩和官文便乘上何學政帶過來的黃呢轎子,開始向湖南進發;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倒也無可挑剔。

行近長沙不遠處,早見湖南提督楊芳騎著高頭大馬,帶了隊綠營兵,正在城外擺了陣式候駕。

曾國藩、官文的轎子一落地,先放三個響炮,楊芳這才滾鞍下馬跪倒在地,恭請聖安之後,又稱“接駕來遲”,都是自謙的話。

進了長沙城門,遠遠地便望見湖南布政使署湖南巡撫裕泰,帶著道、府、州、縣等大小長沙城的官員,正在城門邊候得不耐煩,一見欽差的轎影,便呼啦啦跪倒一片。

當夜,接風酒之後,曾國藩、官文等人宿在提督衙門。提督楊芳不僅和官文早就認識,而且相交較厚。楊芳知道官文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所以當晚酒後,便給官文的臥房單安排了兩名戲子侍候。曾國藩早早歇下,隻作不知。

第二天,楊芳把大堂讓給了欽差,自己情願挪到鑒押房辦事。又按著曾國藩、官文的意思,著人到按察使司衙門借了幾種刑具,又備了間臨時的牢房。看看收拾停當,這才在提督府門首貼了告示,開始辦案。

曾國藩傳訊的第一個人自然是張也。

中午時分,張也便進了提督府。一到大堂之上,先是對王命旗牌恭請聖安,然後是問候欽差辛苦。做完了這些,張也才把自己的履曆雙手呈上,口稱:“請二位大人過目。”

曾國藩照例讓戈什哈搬了座位讓張也坐下,便把履曆放在一邊,隨手把萬民折遞過去,說道:“請張明府先看一看究竟確也不確。——不要是汙告吧?”

張也把那萬民折子細細地看了一遍,忽然冷笑一聲道:“這些刁民,著實可惡!——下官請府台大人去湘鄉縣衙飲酒是不假,但那是頭天晚上的事。如果下官酒裏下毒,如何當時不發作,要挨到第二天發作?實實可笑了!——何況,我與劉大人同省為官,無仇無怨,我如何要害他?請二位大人明察。”

曾國藩冷冷地道:“察是自然要察,本差已著人去知府衙門為劉黃堂驗屍,相信明天就有結果。——我來問張大人一件事,萬民折上羅列了明府大人十幾條罪狀,其中第一條,說明府大人每月要從湘鄉買若幹幼女,這可是實情?”

張也道:“回大人的話,這是實情,現在我室中還有十幾個女子養著。——難道這也犯法?”

曾國藩笑道:“收買貧家女子,尤其是大災之年,這是好心人做的事情,怎麼談得上犯不犯法呢。不過,本差所要問的是你買了這麼多的女子,又都不曾納為妾,都送到了哪裏去呢?”

張也哈哈大笑道:“上差是明知故問了。上差可曾知道下官每月要買上十幾名小女子,也是奉的公差呀?”

“公差?”官文不由好奇起來,“奉的哪家公差呢?”

張也道:“回大人話,下官奉的是巡撫大人的公差。”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來,往上一遞,道:“這是下官這一年來辦差的明細,請二位大人過目。”

曾國藩暗道:“這張也看樣子是有備而來了。”就接著張也的話茬道:“敢問張明府,不知裕中丞為何每月要買這麼多的女子?”

張也起身答道:“回大人話,這個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曾國藩正要講話,忽然見被派往湘鄉的提督府守備項前匆匆走了進來,把一份令牌往案上一放道:“稟大人,卑職按二位大人的吩咐帶人在湘鄉縣各都各甲都掛了鳴冤牌,喊冤告狀的百姓共來了三十二個。還有一位,雖沒什麼冤情但也跟了來。這些人都在提督府外候著,請大人示下。”

官文望了曾國藩一眼,興奮地說道:“請他們全部上堂吧。”

“慢著!”曾國藩擺了擺手,問,“沒有冤情的那位是什麼人?”

項守備急忙壓低聲音道:“回大人話,是荷葉塘府上的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得知大人來湖南辦差,很是高興,想見大人一麵,卑職便用轎子把老人家抬來了。”

官文不待項守備把話說完,便搶著對項守備道:“將曾大人的老令尊先送進臥房歇著,著人好生侍候,不準有絲毫差遲。下去吧。”

曾國藩卻道:“傳本差的話,欽差辦案期間,所有族親好友一律回避。項守備,你下去後,立即著人將本差的父親送回荷葉塘,不得有誤!”

官文急道:“大人,你何必——”

曾國藩冷著臉衝項守備揮了揮手道:“下去吧。”

項守備答應一聲“嗻”,怏怏地便退出去,很是沒趣。

張也這時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沒什麼話要問,下官先行告退。”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張明府,你已經知曉,本官已在湘鄉放了喊冤牌,已有三十幾人來到提督府。張明府就和本官一起聽聽他們有什麼冤屈吧。——張明府暫且委屈一下,往後坐一坐,本官和官大人要審案子。——傳喊冤的人上堂!”

三十幾人已口呼冤枉,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國藩和官文對望了一下,正了正衣冠,又望了眼供在案頭的王命旗牌,忽然把驚堂木一拍道:“本官和官大人受皇上欽派,來湖南查案辦事,希望你們有一說一,不得信口胡說。有冤的本官自會與他作主,胡鬧的本官可以饒他,王命卻饒他不得!請你們逐個講述。”

說完,望了一眼旁邊坐著的文案,小聲道:“請仔細記錄,不得疏漏。”

第一個喊冤的是個年過半百的漢子,姓毛,鄉裏人都稱他毛太公。毛太公有地三十畝,雇有一個長工,日子原本過得去。隻因今年春季大旱,麥子普遍沒有長好,秋季偏偏又一夜間起了漫山遍野的蝗蟲,把三十畝的麥子吃得連麥秸都不剩。毛太公早早的即向縣衙的朱典史報了絕產。哪知一上秋,地保仍然要收地丁銀,毛太公自然不依。地保當天就去了縣衙,第二天就來了兩個公差模樣的人,把毛太公鎖起來就帶走,根本不容辯解。到了縣衙,也沒過堂,便被莫名其妙地送進大牢,整整給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有人來提,也不是要過堂,竟是來放他的。在路上毛太公還納悶,怎麼不問不審就放了呢?

跨進家門,見老太婆嗚嗚地在哭,正要動問,老太婆卻瘋了一般拿著個銀元砸過來,邊砸邊罵:“老不死的,你扛不了官司如何就賣女兒!”

毛太公一聽這話,霎時怔在那裏,連連反問:“我何曾賣過女兒?可有字據?”

老太婆就順懷裏甩過一張紙:“這不是!”

毛太公接過一看,還有自己的手印。這一氣非同小可,就坐也沒坐一下,徑直去找地保。——地保卻是收地丁銀還未回來。毛太公就又去了縣城,卻連女兒影兒都不見一個;擂鼓喊冤,縣太爺大堂倒是坐了,卻把他打了一頓,判了個無理取鬧的罪名,你說冤不冤!

曾國藩望了望張也,見張也不動聲色地也在聽毛太公講話,就問:“毛太公,本官問你,你可知買你女兒的是何人?——地保可曾參與?”

毛太公道:“老太婆當時光顧著罵我,竟然沒看清來人的麵目。——地保倒是不曾參與。”

官文急著問:“可是公差模樣?”

毛太公搖搖頭,道:“不曾記得。”

曾國藩又問:“你的女兒多大了?”

毛太公哭道:“十三歲。”

曾國藩道:“你把契約呈上來。”

毛太公就雙手呈上一張皺皺巴巴的黃裱紙。

曾國藩細細看那契約,不僅寫明身價一個銀元,而且還鮮紅地摁著一個手指印。曾國藩當堂讓毛太公按了個手印呈上來,竟然分毫不差!

曾國藩沉思了一下,忽然問毛太公:“毛太公,本官細細看了你的狀紙和賣身契約,這分明是一樁拐賣人口案。隻要抓著人販,自然就能找到你的女兒。——這不算是冤枉。毛太公,你下去吧。”

曾國藩的話音一落,全堂為之一愣。

毛太公卻提高聲音道:“欽差大人哪,公差把我老毛鎖了就走,問也不問就下進大牢關了一夜——”

曾國藩不容毛太公把話說完,猛地把驚堂木一拍,大喝一聲:“毛太公,你不得咆哮公堂!”

頓了頓,低頭又和官文小聲嘀咕了句什麼,忽然把三角眼一眯,對張也說道:“張明府,你可聽清毛太公所言?”

張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麵對堂上深施一禮道:“二位大人聽稟。毛太公說他沒交地丁便被公差鎖拿入獄,第二天沒有過堂又被放了回去。這種事在湘鄉縣斷斷不會發生。二位大人不要聽那刁民毛太公一麵之詞。”

官文忽然問一句:“張明府,本官聽了半天,倒聽出一個疑問來。——去年湖南大災,撫院報的是無收成,朝廷還為此撥了賑災銀糧。本官剛才聽毛太公所言,湘鄉不僅地丁仍舊收,好像漕糧也要照交。這是怎麼回事呢?——敢則湘鄉沒有遭災,甚或是撫院妄報?”

官文的話音一落,全堂為之一愣。曾國藩不由在心裏讚歎一句:“不愧是戶部郎中,三句話不離本行!”

張也卻不慌不忙道:“回大人話。下官八年前接印時,湘鄉縣已拖欠衙役薪銀十三萬六千兩。就算災荒年,下官酌情收些漕糧地丁,為的也是堵陳年虧欠。這些,下官都是稟明了撫院的。”

曾國藩與官文全部一怔。官文問:“湘鄉縣以往收的地丁呢?”

張也回答:“回大人話。大人問下官,下官問哪個去?”

曾國藩道:“問你的前任哪!——你總不會糊裏糊塗地就接印吧?”

張也道:“回大人的話。下官的前任是死在任所的,你讓下官如何問起!”

官文想了想,道:“本官想起來了。——你說的可是侵吞縣衙庫銀畏罪自殺的胡川項?”

張也道:“官大人真真好記性。——胡犯留下這個爛攤子,你讓下官怎麼辦?隻能從漕糧地丁上頭想些辦法。”

曾國藩忽然打斷張也的話,問道:“張明府,本差尚有一事不明,需向你請教。據你所講,你是補的胡犯的缺份。你接印時,想那胡犯已是死去多時了,但撫院總該——”

官文不待曾國藩把話說完便小聲道:“大人哪,七八年前的事情咱就不要問了吧。我記得當時我還在盛京,皇上好像欽命刑部的宏侍郎來的湖南,最後好像穆中堂還來過一次。——外麵還有幾十號人呢,咱別誤了正事!”

曾國藩笑了笑,小聲道:“多虧大人及時提醒。繼續吧。”

官文便提高音量道:“張明府,你且退後。問你的時候,本差自會傳你。——傳下一個上堂。”

毛太公在堂下卻提高音量大著嗓門道:“欽差大人哪,我老毛隻被縣大牢關了一夜,女兒便被無端買了去。您老如何反說這事不算冤枉?如果不是縣太爺害我,那賣身契上如何有我的手印?不是趁我睡著了摁上的,又是什麼?——我去大堂管他要人,他不僅不給,反倒痛打了我一頓!大老爺,我是冤枉的,您老不能不給我做主就讓我下去!”

曾國藩點點頭,忽然望著張也道:“張明府,毛太公剛講的話你可聽清?”

張也站起身來,衝堂上拱了拱手,道:“回大人的話。毛太公自家賣的女兒,他卻闖進縣大堂不分青紅皂白便管下官要人!還胡說什麼差官把他白關了一夜。——這簡直是在扯大閑淡!大人是久曆官場的人,像毛太公說的事情,經曆過嗎?大人哪,像這等胡鬧的人不轟將出去,你讓下官這知縣還怎麼當呢?”

曾國藩沒有言語,向戈什哈揮一下手道:“先把毛太公帶過一邊。下一個。”

曾國藩一下午問了十個人,晚飯後,又問了五個人。有告張也誘騙良家子弟吸大煙的,有告張也強買人家土地房產的,有告張也放高利貸把人弄到家破人亡的。不一而足。

張也當夜宿在提督府臨時設置的牢房裏。

曾國藩則秉燭看起由文案記錄的十幾份口供。看過以後,又和官文商議辦法,直到午夜以後,曾國藩和官文才安歇。

曾國藩當晚做了個奇怪的夢。

曾國藩夢見自己置身一間搖搖欲墜的空房子裏,外麵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房子被那雷聲震得眼看著要倒塌。他拚命推門,門卻被什麼人給堵得紋絲不動,仿佛釘死一般。正在這時,一個黃袍老者,分明長著很慈祥的麵孔,一下子就站在他的麵前,把他的手一挽,便穿牆而過,那房子接著便轟地一聲塌成了平地。

老者對他說:“聖人雲: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曾國藩把老者的話正反複玩味,老者卻悠然不見。在驚愕中,曾國藩走出夢境。雖然已知道剛才在做夢,卻還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急劇,分明是後怕的結果。

天已大亮。

用早飯的時候,曾國藩又忽然向官文問起七八年前的犯官胡川項的具體情節來。

官文放下筷子道:“這實際是一樁懸案。張也頭一天接的印,那胡犯偏就第二天服了毒!宏侍郎在湖南查了三個月,隻說胡川項確係自殺,理由卻道不出。說胡川項侵吞縣衙庫銀畏罪自殺,是穆彰阿親到湖南以後的結論。除了皇上,恐怕沒幾個人信。——現在想來,皇上當時也未必真信,無非是不想追根究底罷了。為什麼呢?因為當時為了鴉片和英吉利打得不可開交,這件事拖下去實在沒有好處,也隻能按著穆彰阿的意思結案了。”

聽完官文的介紹,曾國藩不由暗自揣摩:別又是那張也做成的吧?

飯後,曾國藩正要張羅重新升堂審案,卻忽然收到了軍機處八百裏快騎傳送過來的一封密信。

曾國藩打發走信差,便當著官文的麵把信折開,卻是穆彰阿寫來的,寥寥數語,卻把曾國藩看得目瞪口呆!

滌生老弟鈞鑒:

得知老弟欽命湖南辦差,老夫當為你叫屈。老弟湖南之行,實是苦差。湖南吏治如何且不說,單講裕泰就是個惹不起的角色。他的內妹是誰?乃當今福貴人也!張也也與老夫有些淵源,老夫斷不能坐視不理。如何收場,老弟酌斟。

鶴舫匆匆

曾國藩把信遞給官文,官文看後沒有言語。正在這時,門外的戈什哈來報,裕中丞來訪。

曾國藩揮了揮手道:“欽差辦案,湖南大小官員均得回避。——告訴中丞大人,等辦完公差,本差和官大人自會去巡撫衙門拜訪他。禮製如此,望他莫怪。”

戈什哈答應一聲便走出去,一會兒又轉來道:“回大人的話,裕中丞說他不是來拜大人,是來向大人辭行的。”

“什麼?”官文瞪大了雙眼,“他要到哪裏去?”

戈什哈道:“這個,奴才沒敢問。”

曾國藩想了想道:“有請中丞大人。”

戈什哈去了不大一會兒,裕泰便紅光滿麵地走進來。

一見曾國藩和官文,裕泰先道一聲“給上差請安”,便一屁股坐下去。裕泰先喘了半天氣,然後才道:“本部院接到上諭,著本部院即刻到廣西剿匪去。所以,一早就來跟兩位大人辭行。本部院先行告退。”說著,大咧咧地拱拱手,站起身就走。

曾國藩忽然道:“中丞大人請慢行!——本差昨日審案,其中有許多牽扯到大人的身上。大人正好今日到此,也省了本差去請。”回頭衝門外喊一聲“即刻升堂”,然後對裕泰道:“勞煩中丞大人到堂上跟張也對質一下,大人再走也不遲!”

裕泰一聽這話,不禁勃然大怒,立刻立住腳,猛地對曾國藩吼道:“放肆!你小小的三品京堂竟然敢對本部院如此講話,真真可惡!——待本部院去廣西把差事辦了,再到京裏和你講話。——哼!”說著話忿忿地抬腿便走。

曾國藩見官文一聲不響,隻好大喝一聲:“來人——,把中丞大人請到公堂問話!”

說完,理也不理裕泰,當先走向公堂之上。

兩個戈什哈走上前來,口裏說聲“請”,便把裕泰駕進公堂。

官文跟在曾國藩的後麵走進大堂,已經坐到了曾國藩的身邊,心內還在歎息:這個曾滌生,辦起事來還真不含糊。——竟然和穆彰阿不是一路!

官文對後一點尤其沒有想到。

裕泰被駕進公堂,口裏還大叫:“反了!反了!”

裕中丞久曆官場,還沒受過這種氣。

曾國藩索性橫下一條心,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大膽的裕泰,你還不向王命請安嗎?”

裕泰這才看到當案擺放著的王命旗牌,嚇得先打個冷戰,然後才雙腿一軟,衝著王命旗牌叩頭請聖安。

曾國藩高喊一聲:“為裕中丞設座!”

曾國藩衝裕泰一拱手道:“中丞大人多有得罪。——下官王命在身,還望恕罪。”

裕泰氣忿忿地一屁股坐下,理也不理,像看戲一樣,看曾國藩怎樣演。

曾國藩高喊一聲:“請張明府來大堂。”

張也便由兩名戈什哈跟著,不動聲色地走進大堂。

曾國藩也讓戈什哈給張也放了座。

曾國藩對裕泰道:“中丞大人,聽張明府講,中丞大人每月要買十幾名女子,不知是什麼緣故,請大人明示。”

裕泰用鼻子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道家的事情,說了你也不懂的,講它作甚?”

官文接口道:“敢問中丞大人,你老人家適才講的道家的事情,難道比國家的事情還重要嗎?”

裕泰道:“道家的事情是關乎自家命脈的事情,國家的事情則是關乎國家命脈的事情;自家命脈是由自家負責,而國家的命脈是要大家來負責。——我自家的命脈我自己不上心,難道要讓上頭上心嗎?國家的命脈本部院不上心,自有人上心。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還做什麼欽差!天下人可不要笑掉大牙!”

曾國藩笑道:“照中丞大人的意思,是不必要做什麼巡撫,倒是適合做平民的了!”

裕泰哈哈大笑道:“真是糊塗透頂!——我做不做巡撫那是皇上的事。——你以為有本事肯任事才可以做巡撫嗎?”

官文好不奇怪,瞪大眼睛反問:“難道大清巡撫是糊塗蟲可以做得?”

裕泰用鼻子哼了一聲,道:“本部院熬到現在這樣,一靠運氣,二靠祖宗庇護,三靠有個好名字——就因為這個好名字,本部院到了哪裏,哪裏就國泰民安——這可是萬歲爺金口玉牙親自對咱說的。”

裕泰說完話,洋洋得意起來,紅頂戴一動一動的煞是好看。

曾國藩在心裏先罵一聲“荒謬”,然後對身邊的師爺道:“煩你去外麵看一看,劉太尊的驗屍官可曾回來?”

師爺答應一聲,走出堂去。

裕泰這時道:“本部院不能再奉陪了。——就此告辭。”

曾國藩一見,急道:“裕中丞,你還不能走。——案子還沒有問完,你怎麼能走呢?”回頭又對官文道:“對吧,官大人?”

官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裕泰正要講話,師爺這時走進來,道:“稟曾大人官大人,驗屍官已回來多時。”說著,雙手呈上屍檢記錄。

侍候在側的戈什哈接過來,呈給曾國藩。

曾國藩打開記錄,見檢驗結果是:腹泄脫水而窒息死亡。旁邊注著看視郎中魏德全的口供。

●滿族貴婦

曾國藩合上卷宗,略一沉吟,便大喝一聲:“來人!”

兩名戈什哈推門而入,答應一聲“嗻”。

曾國藩道:“請跟驗屍官速赴湘鄉傳郎中魏德全到堂!速去速回,不得有誤。——逃脫魏德全,惟爾等是問!去吧。”

曾國藩回頭對裕泰道:“實在對大人不起,事出有因,隻好委屈大人在提督府暫住一夜了。”

曾國藩不容裕泰說話,便高喊一聲:“來人,扶裕中丞去簽押房歇息。——傳話下去,裕中丞想吃什麼,必須認真置辦,不得有誤!”

裕泰的臉色霎時氣成了豬肝色,卻又罵不得,火不得,真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了。看張也時,也不知是嚇得還是氣得,站了好半天才勉強站起身。

當晚,裕泰的滿族大太太帶著十幾個丫環、婆子及一隊撫標兵,氣勢洶洶地來提督府要人。

那裕夫人仗著是滿人,妹子又是皇上身邊的貴人,自己既是二品的誥命夫人,又和京裏的一位王爺的格格是幹姐妹,所以一進提督府的轅門,先就大叫大嚷:“我家老爺犯法有皇上治罪,哪裏來的山貓野狗,敢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話畢,回頭命令撫標兵帶隊的一名參將:“給老娘打將進去。先把老爺搶回府裏,回頭老娘去京裏和他理論。”

同來的參將倒有些見識,小聲道:“稟夫人,提督歸總督節製,比不得撫標,楊軍門的官品比咱家老爺還大兩級。依在下看來,還是先禮後兵的好。”

裕夫人先罵一聲“膽小鬼”,接著又補充一句:“快讓那狗欽差來見我!——老娘是不耐煩久等的。”

裕夫人帶人在轅門吵鬧,早已有人通報了提督楊芳。楊芳心頭一跳,立時便告訴了曾國藩、官文。

楊芳深知裕家夫人在京裏是有老大一座靠山的,一般人惹她不起。就勸曾國藩等人不要出去,由自己出麵勸那裕夫人回府,理由也已想好:裕中丞未被欽差扣押,正在陪兩位欽差打麻雀,明日即可回府。

曾國藩沉思了一下,卻道:“楊軍門,你不要去見那裕夫人了,隻讓人傳話,欽差辦案,不得幹擾。”

楊芳捋了把胡須道:“老夫隻怕那裕夫人不肯善罷甘休!——真鬧到福貴人那裏,怕不好收場。”

曾國藩道:“本差已料到了這一層。楊軍門,煩你讓家人拿你的令牌走後門,速到兵營調兵來。——裕夫人膽敢亂闖提督府,與本差即刻拿下!”

曾國藩料個正著,那驕橫慣了的裕夫人,一見提督府隻出來個小戈什哈回說不見,立時便棄了轎子,張開大腳,邁開大步,邊往提督府闖邊大叫:“都跟著老娘打將進去!——先把老爺搶回,再打欽差的狗頭!”

參將愣了一愣,隻好很無奈地招呼一聲,眾人就呼嘯著向轅門闖去。

守門的戈什哈一見不好,急忙站出十幾個人阻擋,已有一人飛跑進去向提督報信去了。

裕夫人指揮眾人先把擋路的戈什哈打倒,直往二門闖。

楊芳怒氣衝衝地帶著兩名貼身戈什哈迎麵走出來。

裕夫人身後的參將一見楊芳滿麵怒容,先就軟了下來,兩腿一跪,衝著楊芳便施禮請安,後麵正吵鬧的撫標兵一看,也都乖乖地跪下去。

裕夫人雖也認得楊芳,卻沒把楊芳放在眼裏,邊走邊道:“老軍門快快閃開,老娘單找狗欽差要我家老爺!”

楊芳正不知如何回答,背後卻晴天響起一聲霹靂;“大膽!——何方刁民,膽敢滋擾本欽差辦案!”

楊芳回頭一看,見曾國藩身著官服,威風凜凜地走了出來,後麵的兩名戈什哈,雙手抬著一張方桌亦步亦趨;方桌上,赫然供著王命旗牌。

趁裕夫人一愣神的功夫,曾國藩大聲道:“楊軍門,請速將擅闖提督府辱罵欽差的刁婦拿下!——王命在此,你還等什麼!”

正在這時,身著四品武官服的提標軍官可沙從正門大踏步走進來,雙手一抱拳道:“遵軍門令,提標軍兵已帶到,請軍門示下。”

楊芳就一指裕夫人及跪著的參將、兵丁道:“請將擅闖提督府辱罵欽差的這一幹人等速速拿下,押往兵營大牢,不得逃脫一人!”

可沙答應一聲“嗻”,不敢怠慢,立時指揮部下將裕夫人等一幹人圍起來,一個一個地捆往,連丫環、婆子在內,共五十餘人。

官文笑著對曾國藩道:“想不到裕夫人來蹚這趟渾水。——看他穆彰阿這回如何講話!”

曾國藩道:“裕夫人不蹚這趟渾水,你我在湖南還真要費些周折!”

曾國藩與官文聯名起草的一份折子,由楊芳派專差連夜快馬送往京城。

第二天,為知府劉向東看病的郎中魏德全被傳訊到堂。

一見到王命旗牌,魏德全沒等曾國藩用刑便招出了全部實情。

魏德全為劉向東配的最後一劑藥確是被下了毒藥的,藥名為“隔夜倒”,但指使人卻是張也。張也當天對魏德全說的是:“劉向東若死你生,劉向東若生你死。”

魏德全選擇了前者。

張也當天便被摘了頂戴,押進提督府的臨時大牢。曾國藩、官文又責成提督府派員,配合湖南按察使司衙門,速赴湘鄉將張也的財產盡數抄沒,家人亦拿下。前述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全部責成按察使司衙門繼續審理。

曾國藩、官文聯名參奏的“參劣員張也殘害朝廷命官按律當斬所搜刮民脂民膏已派員抄沒”的折子當天就由提督府專差快馬送進京城。

當日晚飯後,官文叫了局在自己的房裏聽葷曲。曾國藩也換了便裝,帶了劉橫,一身輕鬆地逛長沙的夜景。

長沙在曾國藩的心裏再熟悉不過。

曾國藩點翰林前,年年都要來嶽麓書院看望自己的恩師歐陽坦齋,和幾個好朋友談談詩文,在長沙住上幾天。曾國藩拜過很多師傅,他最忘不了的便是嶽麓書院的山長歐陽坦齋。歐陽坦齋出身兩榜,因和滿人處不來,在大理寺右寺丞的任上致仕。歐陽坦齋不僅學問好,操守也好,在京裏做官五年,竟無一件多餘的行李帶回,被時人傳為佳話。歐陽坦齋三年前過世時,曾國藩還寄了一幅挽幛,又在給幾個弟弟的信中再三叮囑,讓弟弟們經常到長沙替自己去看望多病的師母,盡門生之孝。弟弟們都很聽他這個大哥的話,一年總有三四次專去長沙替他看歐陽師母,看過之後就給他寫信。在信中,弟弟們每次都說歐陽家的日子過得很苦,歐陽師母五天當中總有一二天要餓飯。每次讀弟弟們的來信,曾國藩都要難受好多天。歐陽師母落得如此淒慘,原在曾國藩的意料之中。歐陽坦齋死時有子五人,卻個個不成器:大的染上嫖,老二喜歡賭,老三是一刻也離不開鴉片,老四除了偷就是搶,老五算是有正事的人,卻整天穿著件老父親留下的長衫,專在各衙門口替人家寫狀子,偏偏又得了潤筆便鑽酒館,口裏時常念叨壺中日月長。曾國藩此次來長沙辦案,到的當晚,他便讓隨來的戈什哈給歐陽師母送了五十兩白銀聊以解困。

當晚月色很好,街兩旁賣吃食賣雜貨的吆喝聲都很高。

曾國藩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邊回味舊時的街景,一邊興致勃勃地瀏覽商家的貨色。劉橫緊張地跟在他的後麵,不敢有半點的馬虎大意。

曾國藩忽然在一個賣川味麵的攤子跟前立住腳。他見正給客人送麵的攤主極其麵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會過。那人身材高大,絡腮胡子,兩眼一大一小,操四川口音,一說話耳朵還動,往來不識閑兒地拿碗遞筷子。在灶旁擀麵、下麵的是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子,女子的旁邊,卻站著一位和攤主麵目相仿佛的綠營兵丁。

曾國藩拾過一個閑凳剛坐下來,操四川口音的漢子便走過來問道:“您老也來一碗?三個大錢,蠻好吃的!”

曾國藩循聲細細辨認,猛地站起身,用手一指漢子道:“問話的可是鮑福?”

漢子一愣,急忙近前一步,道:“您老如何認識我?”

曾國藩用手一指旁邊站著的綠營兵道:“那可是你的弟弟鮑超?——妹妹鮑妍也從平原縣衙領回了?”

“哎呀!”漢子一拍大腿道,“恩人到了!”

鮑福一邊說,一邊就拉起那綠營兵,道:“兄弟,快快磕頭,這就是我常對你講的到平原私訪的青天大老爺!”

過路的人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都圍過來看熱鬧。劉橫急忙擠到曾國藩的身旁,用手護著不讓人往前擁擠。

曾國藩急忙把兄弟二人扶起來,小聲道:“快不要張揚,這裏不是說話處。”

鮑福用手指著一處房屋道:“走,到舍下喝上一杯茶,讓小的老婆子也見見恩人!”

曾國藩望了望身旁站著的劉橫,猶豫著道:“今日天晚,改日吧。——不僅要喝茶,我還要嚐鮑妍的手藝呢!”

鮑超卻瞪起牛眼雷鳴般道:“就今日非去不可!這麵不賣了——”說著話,伸手便抓過一名正埋頭吃麵的人,輕輕往外一拉,便把那人拉得踉蹌了好幾步才立住腳。

其他人一看鮑超那凶悍樣,也都紛紛放下碗筷兒,不敢再接著吃。

鮑福一見,趕緊陪出笑臉打圓場:“我家兄弟性情暴躁,各位多擔待些。明兒晚上,隻要各位肯賞臉,我一人白送一碗。”

鮑超已經虎著臉嘩嘩地收拾攤子,弄得湯水灑了一地,碗也打碎了四五個。

曾國藩見那鮑超粗俗不堪,便想拔腿一走了之。

鮑超仿佛窺見了曾國藩的心事,攤沒收拾齊整,便一把挽住曾國藩的手,大聲大氣道:“走,到家裏讓小的好好磕幾個響頭!”

曾國藩大叫道:“壯士,快放開手!——你想扭斷我的手不成!”

劉橫一聽這話,知道那姓鮑的漢子出手過於重了,就跑過來要拉鮑超,鮑超卻早鬆開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鮑超性急,恩人莫怪。——鮑超一心一意想讓恩人到舍下一走,實在沒有別的意思。——小的家很近呢!”

曾國藩甩了甩手,好半天才道:“壯士請起,前麵帶路吧!”

一聽這話,鮑超立馬站起來,擔起已被鮑福收拾齊整的擔子,撞開圍觀的人群,笑嗬嗬地拔腿便走。人們見他走得凶猛,紛紛讓路,有躲閃不及的,便被他撞了一身的湯水。被撞的人敢怒而不敢言。

鮑家果然很近,穿過街便是,很破的一扇木門特別顯眼。

離木門還有幾步遠,鮑超就咧開大嘴喊道:“嫂嫂快開門,我和哥哥把我家的恩人請來了!”

木門被打開,三個半大孩子最先跑出來,圍著鮑超叔叔長叔叔短地亂叫。

鮑超並不答話,左手先抓過一個孩子塞到腋下,又一手抓過一個提在手上,大笑著衝進門。

鮑妍一路無話,隻默默地跟在幾個人的後麵。

曾國藩進到屋裏的時候,一個穿戴還算齊整的半老婆子從裏麵迎出來,操著川北的口音說:“這麼早回來,和的那多麵,可不是要剩?——明天郎個賣?”

鮑超卻早拿過一條不太平穩的長凳子,把曾國藩往上麵一摁,自己當先跪倒,邊磕頭邊道:“青天大老爺對我鮑家的恩情,鮑超拚死也要報答。——以後,但凡恩人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

鮑福也拉過鮑妍和婆子跪在鮑超的後邊,連連磕頭。

劉橫緊張地站在曾國藩的身後,隨時準備應付突發事變。三個孩子先還愣愣地看,後來覺著好玩,也都跪下去湊熱鬧,嘴裏也鸚鵡學舌似的恩人恩人地亂叫。

曾國藩一一扶起他們後,半老婆子被鮑福支使進廚房去燒水沏茶,鮑妍一閃身進了裏屋,鮑福哥兩個則圍著曾國藩坐下來。劉橫一直站在曾國藩的身後,不敢大意。

曾國藩問鮑超道:“兄弟,看你的裝束像兵營中人,你在那營當差?”

鮑超道:“在撫標旗下混口飯吃。鮑超想問恩人一句話,卻又一直不知應該怎樣問,鮑超該怎樣稱呼恩人呢?——鮑超想問的就是這句話了。”

曾國藩道:“你們可曾聽說來湖南辦案的曾國藩嗎?”

鮑福瞪大眼睛道:“曾大人沒進湖南,在武昌先就辦了牛製軍,小孩子都知道啊!——敢則恩人就是曾大人?——怪不得!”站起身又要磕頭。

曾國藩一把摁住,笑道:“你們看不像嗎?”

鮑超忽然道:“曾大人哪,鮑超說話粗魯,您老別怪罪。——您老怎麼不來湖南做官呢?您老能來湖南做官,鮑超給您老抬轎都心甘情願啊!”

曾國藩未及答話,半老婆子已雙手托著一個分不清顏色的壺出來,鮑超伸手接過,徑直放到地上。

這時,身後的劉橫小聲道:“大人,夜已深了,該回了。再不回,楊軍門又該著急了。”

曾國藩猛醒,急忙站起身道:“今天茶水就不喝了,改日吧。——鮑超啊,聽我一句話,你一身好武功,可不能混日子啊,總該博個進身才好!”

“怎麼?”鮑超急道,“談話剛剛順溜,如何又要走?——大人無論如何也要喝一口茶的!——大人嫌我家肮髒嗎?”

曾國藩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跟著前麵帶路的劉橫往外走。

鮑超一看強留不住,便隨手操過大門後的一條木棒,執意要送曾國藩回署。曾國藩拗他不過,隻好由他。

鮑福帶著老婆和三個孩子,站在門首一直眼望著三個人慢慢地走遠。鮑妍礙於臉麵,沒有出來送。

在路上,曾國藩隨口問起兵營的情況,鮑超邊歎氣邊道:“大人哪,您老快不要提起什麼兵營了。——說是兵營,卻又十天半月不會一次操,大家夥兒沒事幹,發了餉,當官的便去嫖,當差的就去賭。像我這樣的,平常不到營裏也沒人管沒人問,隻要早上去點個卯就行,想幹什麼都不誤,鬧得營裏跟賊窩似的,全沒個軍營的樣子!”

曾國藩道:“旗營怎麼樣呢?”

鮑超道:“說起旗營,還不如綠營呢。——綠營官兵好孬都偷偷到外麵去嫖去賭,旗營都敢把局子叫到營裏頭!”

●八旗製度在建立初期,兼有軍事、行政和生產三方麵的職能。作為一個軍事組織,八旗軍隊與綠營兵共同構成清朝的軍事體係

●八旗甲胄

兩個人走一路說一路,聽得曾國藩心驚不已。曾國藩私下揣摩:“想不到,大清的經製之師竟糜爛到這種程度!”

終於走到提督府門首,鮑超又跪下給曾國藩磕了一個頭,這才起身離去。

第十天,聖諭送到湖南提督衙門:裕泰革職,發配黑龍江寧古塔充軍,所遺巡撫一缺暫由湖南按察使寧申署理;目無國法滋擾欽差辦案的裕夫人著削去誥命夫人封號,隨犯員裕泰充軍;目無國法滋擾欽差辦案的撫標中軍參將莫羚等一幹人著交兵部從嚴議處。劣員張也為官幾年,殘害一方,照曾國藩、官文所請,聖旨到日處斬;抄沒張也財產,著巡撫衙門派員登記清楚,全部收歸國庫。張也九族全部緝拿歸案悉數斬首,不得走脫一人。湖南提督楊芳協助欽差辦案有功,已將該員交兵部敘優。著曾國藩、官文接旨日起即刻回京複命,不得有誤。欽此。

曾國藩、官文離開的那一天,湖南舉子聯名送了一塊匾,黑底金字,明晃晃的:“驅虎滅狼,湖南安康。”萬民傘也送了十幾把。

送傘的鄉紳都聚在提督府的門前,後麵有抬酒的,抬肉的,整整擺了半條街。看看諸事停當,領頭的鄉紳便走進轅門,來見欽差。——卻被告知,曾大人、官大人等一行人已一早從後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