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穀師爺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道:“回大人的話,這都是葉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這兩年紅薯大收,芋頭也賣得爛賤。朝廷下撥的糧食能救一時之急,但不能濟久遠之困。葉父母就著人將賑糧如數高價賣掉,然後又從安徽、浙江等地買了紅薯、芋頭、榆樹皮,這才保得東平百姓頓頓能有紅薯湯喝。”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葉明府病幾時了?”
錢穀師爺答:“葉父母的身子骨這半年來一直不爽,近期有些嚴重了,又不肯破費銀子請郎中,一直熬成這個樣子。”
曾國藩點點頭,望著錢穀師爺慢慢地退出去。
不大一會兒,文案師爺又扶著葉子頌來到簽押房。
曾國藩剛要講話,葉子頌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說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請曾大人如實向聖上稟告,下官認罪!”
曾國藩一愣,忙問:“不知葉明府何故如此?”
葉子頌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將賑糧換成了紅薯、芋頭,坑了東平百姓。下官這樣做,還不是欺君之罪嗎?”
曾國藩一把拉起葉子頌道:“葉明府,你為東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東各州縣能都像東平這樣,百姓何至於去外省逃荒啊!——古話講得好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百姓有口紅薯湯,也不肯離開窩呀!”
葉子頌站起來後,哽咽著說道:“謝大人誇獎。下官已給巡撫衙門上了‘欺君罔上請求處分’的請罪函,相信這一二天內,新官就該到了。——大人一到就忙著查賑,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讓廚下熬了鍋芋頭紅薯湯,請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辦事吧。”
曾國藩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大半天沒有進食了,就站起身,同著葉子頌走進縣衙的飯廳。
主食果然是紅薯和著芋頭的湯,但曾國藩的麵前卻多了碗白米飯,隨行來的幾個人麵前也都擺了半碗紅糙米飯。
曾國藩把白米飯推給葉子頌,道:“葉明府,你在病中,這碗飯該由你吃。”
葉子頌苦笑一聲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災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飯能補過來的。——大人隻要不嫌棄,下官就心滿意足了。”
曾國藩沒有動那碗米飯,卻一連喝了三碗紅薯湯,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麵有菜色,百姓之幸也。東平的百姓有福啊!”
葉子頌沒有言語,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麵前的紅薯湯。
飯後,曾國藩略歇了歇,便依著賑糧發放的名冊,讓衙役分頭找了幾個受賑的人,問了問所領紅薯、芋頭與冊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兩都不差。
曾國藩這才歇息,準備第二天起程趕往下一縣。
下一縣即是汶上縣,汶上縣的知縣是河南進士洪財。
曾國藩趕到汶上縣縣衙時,洪財帶著縣丞、書吏、師爺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時。
曾國藩看那洪財,五短身材,四方大臉,白淨的麵皮,三十多歲,穿著整齊的官服,躊躇滿誌的樣子。
禮畢,歸座。
洪財當先問道:“曾大人一路勞頓,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後花園備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辦公事不遲。——大人,您老請吧。”
曾國藩來到後花園的飯廳,見漆紅的桌麵上已擺了四盤四碗,都扣得嚴嚴實實。
曾國藩一落座,便馬上有人走過來撤掉罩在碗盤上麵的罩子,卻是四樣葷菜、四樣素菜,雞鴨魚肉倒齊備得很。接著又端上來十幾樣熱菜,這才開席。
曾國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財也不勉強,大家就都吃白米飯。
飯後,已是午後時分,曾國藩卻不忙著看洪財親自捧上來的賑糧發放案底,而是不聲不響地帶上同來的戈什哈,來到大街上各處看一看。
汶上是山東最小的縣,但看街容、街貌受災卻最重。店鋪是全部關上了柵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爾走過來幾個破衣爛衫的人,也是扶老攜幼穿街而過,一問都將逃往城外去。
曾國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縣城。
出縣城半裏左右,便是一個擁有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落。曾國藩等人連走了十家,屋內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個臥床不起的老人,卻又啞又聾,好像也挺不長久了。
快出村子的時候,才碰到一個坐在門前曬太陽的人。那人長長的頭發,約有五十歲的樣子,一問,才三十歲,名叫二混混。
曾國藩問二混混:“村裏的人都幹嘛去了?”
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見是當官的人,才懶懶地答:“逃命去了唄!這年景,總不會是出去挖寶。”
曾國藩又問:“都逃命去了,朝廷給的救濟糧食誰領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忿忿地答:“俺莊的人啥時候見過朝廷給的救濟糧呀?——能吃上糧食哪個?往外跑!”
曾國藩笑著問:“你怎麼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俺窖裏還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不走等餓死?”
曾國藩問:“這是個什麼莊啊?”
二混混往村頭不遠處的一塊石碑一指,便又一聲不響地坐下去,顯然是不想再消耗體力了。
曾國藩順著二混混的指頭放眼望去,見石碑上明晃晃地寫著“虎跳”二字,想來就是莊名了。
看看時辰不早,曾國藩等人回到縣衙,洪財已早早備了飯正等得焦躁。
一見曾國藩走進來,洪財一連聲道:“曾大人,您老可嚇死下官了。——汶上正鬧會匪,要拜客打聲招呼,下官帶人也好侍候!這要有個三長兩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國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來汶上,隻是隨便走走,洪明府太客氣了。——洪明府在災荒之年還能保養得這麼好,真是讓人羨慕呀!”
洪財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話,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賴賑糧撥得及時,總算沒有餓著肚子。”
又談了一陣閑話,便吃晚飯。
曾國藩以腹泄為由,堅決不吃大魚大肉。
洪財隻好讓廚子給曾國藩單炒了盤藕片,連同白米飯,一齊端到簽押房,親自侍候,看著曾國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這才招呼人過來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飯廳用飯。洪財吃的自然是大魚大肉,但沒敢沾酒。
飯後,曾國藩拿過早已擺放整齊的賑糧發放案底,一冊冊地看起來。看過了幾冊,但見人名清晰,數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
曾國藩在心裏讚歎一句:“真不愧是兩榜出身的人,辦起事來果然明白!”
曾國藩隨便點了城關的幾個人,讓侍候在門外的衙役們傳來問話。人到後,一個一個地問下去,所領與所放倒是絲毫不差。曾國藩更加暗暗稱奇。
第二天,曾國藩早早便讓人到“虎跳莊”去喚地保問話。
不一會兒,虎跳莊的地保便來了,那地保一進簽押房就給曾國藩請安。
曾國藩細看那地保,見是個留著短須的漢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額頭,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較整齊,談吐聲音洪亮。看那架勢,不像鄉間的地保,倒像個十足的千戶。
頓了頓,曾國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那地保很響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話,小的叫麻三。”
“哦,”曾國藩點點頭,又問,“麻三啊,本部堂要問你幾句話,你須老實回答。知一說一,是二說二,明白嗎?”
“這是自然,”麻三應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這名字的,大人隻管問來,小的如實回話便是。”
曾國藩就笑著問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問:“大人難道不知道嗎?”
曾國藩笑道:“本部堂當然知道。你是龍爪鄉麻家莊的地保嘛。”曾國藩用手指著冊頁輕輕念出聲來:“對不對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說得一絲一毫都不錯。”
曾國藩沒有言語,站起身走出簽押房,門外奉洪財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頭接耳地小聲談著什麼,一見曾國藩出來,便全打住不說。
曾國藩輕輕招了招手,把當值的叫到身邊道:“隨我進來。”
當值的衙役馬上過來。
曾國藩沒有言語,轉身進了簽押房,衙役隨後跟進。
曾國藩坐下,用手指著麻三對衙役道:“老兄啊,咱們汶上縣的龍爪鄉麻家莊在哪裏呀?”
衙役深施一禮道:“回大人話,小的在衙門當差,也有二十幾年的光景了,不曾聽說龍爪鄉有個什麼麻家莊。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說笑話吧。”
曾國藩笑對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個莊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說一說。”
麻三立時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請大人恕罪!”
曾國藩立時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頓說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為何要冒充‘虎跳莊’的地保來欺騙本官?”
麻三可憐巴巴道:“回大人話,小的原本就不是什麼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縫,小的確實叫麻三,請大人明察。”
曾國藩忽然對衙役斷喝一聲:“大膽的公差,你還不跪下!——你難道還不知罪嗎?本部堂奉旨查賑,你原該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膽欺瞞起來!”
那衙役隻管跪地下連連叩頭,邊道:“請大人聽小的明稟。”
“李保!”曾國藩衝房外喊一聲,李保應聲走進來。
曾國藩道:“請傳洪明府見我!”
李保應一聲“嗻”,大步走出去。
一會兒,李保一個人走進來道:“回大人話,洪大人正在官廳和巡撫衙門的人講話。聽說洪明府已升署濟寧州州同,正在和剛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會兒就來見大人,請大人稍候片刻。”
曾國藩一聽這話,頭嗡地一響,馬上感覺眼前金星亂迸,耳邊也霎時響起千軍萬馬的呼嘯聲。他渾身一陣亂抖,發瘧疾一般,神誌漸漸有些迷亂。
他隱隱聽得李保大喊一聲“大人!”接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鄉荷葉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來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還是從前的老樣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講話。曾國藩一見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萬種委屈湧上心頭。他顧不得多想,大叫一聲:“祖母!”就一頭紮進王太恭人的懷裏哽咽起來,全然忘了自己已過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撫摸著孫兒的頭發,一邊小聲道:“子城,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為了這大清受了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兒的淚不輕彈啊!祖母給你煎餃子吃。”
曾國藩止住哽咽,抬頭去看祖母,卻發現祖母早已不見。他原來在好友湘鄉秀才羅澤南的懷裏撒嬌裝乖。
曾國藩立時羞紅了麵皮,急忙掙出羅澤南的懷抱,啐一口道:“好個羅麻子,什麼時候也會七十二變了?偌大年紀了還沒正經,竟要討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羅澤南和兒時一樣,哈哈大笑道:“滌生呀,你現在總算知道羅某人為什麼不出去做官的緣由了吧?——我早就說過,大清是滿人的天下,沒我漢人的份兒。——你就是不聽,如今做了侍郎,又怎麼樣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貪賑的官員升職,你這侍郎又能怎的?聽人勸吃飽飯,你還是到嶽麓書院去坐館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嶽麓書院的山長了!”
曾國藩爭辯道:“和春固然是滿人,但洪財卻是漢人哪!皇上為了賑災國庫都空了!洪財作為漢員,怎忍心眼看著自己的同胞餓死而不聞不問呢?大清固然是滿人的天下,可皇上做夢都想把大清國治理好啊!——皇上把國藩引為知己,國藩不披肝瀝膽,鞠躬盡瘁還算個人嗎?”
羅澤南忽然深施一禮道:“卑職見過曾大人。”
羅澤南如此鄭重,倒讓曾國藩吃了一驚,他低下頭來急忙來扶羅澤南,卻哪裏是什麼羅澤南,竟分明是威風凜凜的江忠源。
“哎呀,原來是義士到了!”曾國藩欣喜地一把拉過江忠源的手,“聽說貴處鬧匪,義士招募團練硬給平了下去,其功大矣!——聽說已授了新寧知縣?不知這文官做得順手否?”
江忠源臉色一紅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麵前談功名二字!——說來慚愧!忠源祖上以讀書為業,幾乎輩輩出秀才,偏卑職讀不通子曰詩雲,最後還是靠射箭得了個武舉!——新寧雷再浩舉旗造反,蹂躪當地百姓,皇上派了幾批大軍征剿,均因雷再浩狡猾無功而返。——忠源作為新寧人,豈能坐視不理?說出來慚愧,隻抓住了一個雷再浩,他聚起來的三千號人竟一哄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職是上月剛放的實缺,大人竟知道了?”
曾國藩忙執了江忠源的手,往書房裏讓。到了書房,江忠源與曾國藩重新見禮。
曾國藩問:“岷樵,你可曾碰到羅山?”
江忠源道:“羅山是湖南公認的名士。沒有功名而得名士稱號,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開缺回籍了?”
曾國藩忿忿地道:“大清國滿目蒼痍,穆彰阿妒賢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兩肩縱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來一個大清國呀!”
江忠源忽然發問:“大人,卑職問句不該問的話,你看大清這江山——”
“快禁聲!”曾國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談論國家是非!——羅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說輕說重自然沒有人和他理論。——岷樵,你也是久在京裏的人,你看穆相國能長久嗎?”
江忠源忿忿道:“大人如何明知故問?——看看鼇拜想想和珅,還用卑職明言嗎?——大人來山東賑災,是赤足踏炎鐵,下得來也傷,下不來還傷!”
曾國藩抬頭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這句話會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斷語!
但江忠源卻早已無影無蹤,坐在對麵的竟是他的父親曾麟書。
“子城啊,”父親慈愛地說,“九年十級,自大清國開國無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祿,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盡孝,隻求你盡忠啊!為父四十三歲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歲卻已是名重海內的二品高官了!這樣的浩蕩皇恩,不拚死力報效還做什麼人哪!”
曾國藩全身一振。
父親繼續說道:“從曾參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過高官。你祖父受盡讀書人的氣,受盡官府的氣,發誓從為父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讀書人、代代有秀才。感謝蒼天佑人,祖宗有靈,總算熬出了一個紅頂子。這不僅是我曾門的驕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驕傲,更是我漢人的驕傲啊!”
作為縣學生的父親,能講出這樣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國藩的意料。他不由細細端詳起父親來,卻發現講話的人根本不是曾麟書,分明是祖父曾星岡。曾國藩一下子釋然了。
星岡公雖不識字,卻是方圓百裏公認的明白人,是最識得理的人。曾國藩一直堅持的“做官不貪銀錢方為好官”的理論,就源於祖父的教誨。
曾國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從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岡公都是按著聖人的話去做,一絲都不差。曾家起屋講究的是前有院、廳,後有園、蔬。池裏要有魚,圈裏要有豬,牆外要栽柳,田頭要栽楊;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針繡持家。曾家大小的穿著,從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們親自縫製。家規製定得可謂詳詳細細。
後來,曾國藩又在此基礎上,發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雙,醃菜一壇”,曾家的讀書人“每月要習字三千,作文兩篇;每日讀古文一篇,三日讀熟一篇;每日讀史三千字,十日讀熟一篇”。
星岡公持家,講究的是魚兒樂、豬兒歡;柳擺頭、楊婆娑;男耕女織。曾國藩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強調,男兒要識文斷字,不求輩輩出高官,但願代代有秀才;女子則必須從儉字、德字、孝字入手,在女工上用心。
所以,星岡公的話,曾國藩不僅要聽,也喜歡聽,更是堅決照辦。曾國藩甚至認為,沒有星岡公,就沒有他曾國藩的今天,更不會有曾家今日的興旺氣象。
曾國藩正要把自己進京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卻聽祖父忽然說道:“子城孫兒,食皇家俸祿,就要為皇家辦事。君讓臣死,臣焉敢不死!——孫兒啊,你不能辜負萬歲爺對你的信任,不能讓天下蒼生失望啊!九年十級,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嗎?有時連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值什麼呢?隻要問心無愧,隻管做去。”說著話,星岡公忽然伸出雙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聲:“去吧!不要在山東留下罵名!”
一股強大的推動力撲麵而來,曾國藩噔噔噔一連退了十幾步,卻忽然一腳失去平衡,整個身子向後仰去;不知後麵是懸崖峭壁,還是深穀河流。
他嚇得趕緊閉上雙眼,等結結實實倒在地上後,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卻感覺周身酸痛、奇癢。顯然,已接近愈合的癬病又發作了。
他睜開眼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李保,曾國藩清楚地聽到李保叫一聲:“大人總算醒了!”
曾國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卻原來躺在床上。
和春正在窗前和文慶親親熱熱地談話,一聽曾國藩醒了,就雙雙奔過來。一個拉著曾國藩左手,一個拉著曾國藩右手,齊道:“可不要嚇壞人!大人這一覺竟睡了三天!”
頓了頓,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來,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請求處分了!”
曾國藩掙紮著坐起身,道:“本部堂讓二位大人操勞了。”
文慶道:“大人的病如何來得恁急!到底是為哪般!”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本部堂這是在哪裏?——莫不是又回了省城?”
李保道:“回大人話,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車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您老現在是在欽差行轅呢!”
曾國藩想了想,便對和春道:“本部堂已經不礙事了,和中丞有事盡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謝。”說著,衝和春拱了拱手。
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著,缺什麼隻管言語,可不能再如此操勞了。——我山東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
文慶把和春送出行轅。曾國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卻執意不肯。曾國藩隻得作罷。
趁這當口,曾國藩讓李保打開隨身帶來的竹箱子取出膏藥,讓他侍候著貼到後背及前胸。
李保悄悄對曾國藩道:“大人這一病可把和大人嚇壞了,當天就讓人騎快馬把文大人接了回來。多虧大人醒得及時,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聯名折子就拜發了。”
這時,廚下當值的廚子端來一碗專為曾國藩燉的蓮子湯,請示守在門外的劉橫,是否趁熱端進來。劉橫就讓李保端進去請示曾國藩。
曾國藩平時是不大用補品的,但他現在餓了,就想也沒想,接碗在手,很快便吃進去,以至連李保都奇怪,曾大人這次進粥竟然連問都沒問一聲,想是真餓了。
以往,每逢去外地辦差,每當進餐的時候,曾國藩都要問李保或當值的戈什哈吃的是什麼飯,什麼菜,什麼粥,什麼湯,幾乎麵麵俱到,一樣不落,細心得像個婆姨,可這次——
曾國藩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他本沒有什麼大病,是因急躁引發的痰火造成的疾昏,如今醒轉來,他可能像以往那樣嗎?人以食為天,孔子也不能例外。
一碗湯下肚,曾國藩渾身有了力氣,精神也霎時好了許多。他扶著李保的肩頭下了床,一步一步來到行轅的簽押房。
文慶正在和隨身帶的文案談論山東的風土人情,一見曾國藩走進來,慌得文慶急忙下炕挽扶。文案礙於職分,急忙閃在一旁垂手侍立、請安。
文慶把曾國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閑雜人員知道兩位欽差有話要談,都悄悄退出去。
文慶當先發問:“滌生,汶上究竟出了什麼大事把你急成這樣?——你、我奉旨放賑,其他的事由別人幹去。你身子骨這麼羸弱,可不能再這樣了!”
曾國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來放賑,就須查賑。下官氣就氣那和春!剛才聽戈什哈講,東平縣的葉子頌出缺了,汶上縣的洪財卻升署濟寧州州同了!文大人哪,這和春幹的是什麼事啊!”
一聽這話,文慶忽然笑了:“滌生啊,葉子頌出缺,洪財升官,那都是他山東巡撫衙門分內的事,咱何必為這些事著急上火呢?為別人的事傷自己的身子,劃不來!我讓廚子燉了兩碗加了冰糖的燕窩粥,你敗敗火,精神好了,明天咱們去遊濟南的黃帝陵,遊完黃帝陵,再遊白馬寺,遊完——”
曾國藩止住文慶的話頭,笑道:“文大人,你別拿下官逗悶子了!濟南什麼時候建的黃帝陵啊?又哪來的白馬寺啊?”
文慶也笑道:“也別管什麼陵什麼寺,終歸,你曾滌生隻要開心就好!”回頭對外麵喊一聲:“告訴廚下,給曾大人上燕窩粥!”又對曾國藩笑了笑:“文某也跟著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窩粥!——這可是和中丞專為大人準備的喲!”
曾國藩苦笑了一聲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從命!得,下官就陪著大人喝一碗燕窩粥!——不過,說句不怕大人笑話的話,下官長這麼大,隻喝過蓮子粥,還沒喝過燕窩粥呢!”
文慶一愣,反問:“大人剛才不是喝過一碗燕窩蓮子粥了嗎?”
曾國藩一怔:“怎麼,剛才李保端給我的就是燕窩粥?”複又自言自語:“早知如此,下官該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踏了這上等的補品了!”
文慶被說得哈哈大笑起來。
燕窩粥送進來,文慶和曾國藩一人一碗。兩個人邊吃邊談,話題自然而然轉到賑災上。曾國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向文慶講述了一遍,文慶隻管仔細地喝燕窩粥,不置一詞。
曾國藩也隻好不再說下去,也慢慢地品起來。
一碗燕窩粥下肚,曾國藩開口說道:“文大人,這燕窩和以前吃過的蓮子粥與紅薯粥沒有什麼不一樣啊!相信紅薯粥多放冰糖,也是這個味兒!這燕窩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窩粥的錢,夠下官喝一年紅薯粥的了!”
文慶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個曾滌生啊,官至侍郎了還分不清燕窩粥和紅薯粥的區別所在!這話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大清開國至今還沒出過不喝燕窩粥的侍郎呢!——好了,你現在就回臥房躺著,什麼時候緩過神,咱再辦差。”
曾國藩隻好由李保扶著進臥房歇息。
進了臥房,李保忙著整理床鋪,又要給曾國藩寬衣。
曾國藩卻道:“李保啊,給我換朝服,傳轎夫,我要去巡撫衙門拜見和中丞。”
李保愣了愣,沒言語,急忙為曾國藩拿出朝服、頂戴;給曾國藩穿戴齊整,又趕著去傳喚轎夫及跟班的戈什哈、欽差儀仗等。
一會兒,欽差的大轎便出了行轅,奔巡撫衙門而來。
到了巡撫衙門,扶轎的劉橫先跨前一步高喊一聲:“賑災大臣曾大人到!”
和春迎出來,把曾國藩讓進大堂落座。
坐下後,曾國藩單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來有要事與大人商量。——本部堂在汶上縣查賑,有些賬目正要和洪明府核對,洪明府這時卻被大人掛牌升署了濟寧州州同。——按說,屬員的升降調配,是大人分內的事,本部堂無權過問,但現在畢竟是查賑期間。”
和春沒等曾國藩說完便攔住話頭,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實呢,洪財升署的事,是與查賑無幹係的。洪財是從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縣,一直由七品官員任知縣。洪財原本就該分發濟寧州的,偏偏洪財來時,濟寧州州同沒到期限,隻好先到汶上護印。大人到汶上的當天,濟寧州州同出缺,你說不放洪財又放哪個呢?——所幸,汶上也是濟寧州的轄區,大人可以隨時傳調嘛。——曾大人是查賑大臣,和某敢不配合嗎?”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中丞大人太抬舉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曆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別人還想治理好嗎?本部堂和文大人來山東放賑、查賑,原本就是多此一舉。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隻好依旨行事。——還望中丞大人見諒。”
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這樣說話。放賑如同救火,若非能員能撈到這差事嗎?——不過話又說回來,洪財確是我山東的能員,他是知州的材料啊!”
曾國藩頓了頓,忽然問:“聽說東平縣出缺了?——葉子頌是升了還是降了?”
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將那欺君罔上的葉子頌革職拿問下在大牢了!——是問斬還是充軍,隻等聖旨一下便見分曉。——莫不是大人也查出了東平的不法事?這個葉子頌啊,可把東平百姓坑苦了!”
曾國藩沒有正麵回答,卻問:“聖旨也該下了吧?”
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這幾天吧。咳!這個葉子頌,淨給本部院闖禍。”作出很惋惜的樣子。
又談了一會兒閑話,曾國藩辭別回轅,和春用平行禮節送行。
回到行轅,曾國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起,他隻得讓李保隨時注意巡撫衙門的動向,由劉橫在身邊當值。
用過早飯,曾國藩感覺精氣神強了許多,就想和文慶商量,準備午後動身去汶上繼續查賑。更衣的時候,李保突然走進來稟報,巡撫衙門正在大堂之上接聖旨,東平縣正六品知縣葉子頌因貪汙賑款,變賣賑糧,被皇上判了個斬立決。聽衙門的人說,午時一到,葉子頌就要被押上法場。聽說,東平還來了幾百名百姓,圍著巡撫衙門喊刀下留人哪!可熱鬧了!
曾國藩一聽這話,臉色大變。他來不及多想,也沒和文慶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換了朝服,急急趕往巡撫衙門。
一進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擺放的聖旨。曾國藩先向聖上請安,這才與和春見禮。
和春見曾國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動問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曾國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專為聖旨而來。——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這葉子頌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蹺。——不知聖上判了葉子頌什麼罪?”
和春答:“斬立決!——擅賣賑糧,定斬不饒!”
曾國藩道:“葉子頌的人頭目前還不能落地。”
和春道:“誰希望這樣呢?本部院可沒有抗旨的膽量!曾大人啊,聽本部院的一句勸,好好將養將養身子吧。”這分明是怪他多管閑事了。
曾國藩一聽這話,神色大變,道:“本部堂並沒有讓中丞大人抗旨啊!——大人何出此言?”
這時,文慶急匆匆走了進來,一見桌案正中擺放整齊的聖旨,急忙跪請聖安。和春與曾國藩也急忙見禮,然後升炕。
不待文慶講話,和春先道:“文大人來得正好!——聖旨已下,枉法的葉子頌判了個斬立決,曾大人讓本部院刀下留人,這——”
文慶狐疑地望了望曾國藩。
曾國藩道:“文大人聽稟:東平的賑款、賑糧還沒有查實,葉子頌這時如何能死?本部堂又如何讓中丞大人抗旨來著?——中丞大人在證據不全的情況下便匆匆向聖上請旨,這不是草菅人命嗎?——中丞大人如何就不調查一下葉子頌擅賣賑糧的起因呢?”
和春氣得神色大變,他大叫道:“好你個曾滌生,你竟敢誣本部院草菅人命!——來人!傳本部院的話,讓撫標營現在清街,午時一到,將葉子頌押赴法場就地正法!一刻不準延誤!”
“你——”曾國藩氣得渾身亂抖,險些昏厥。
文慶忙打圓場道:“和中丞莫生氣,曾大人也消消火氣。——照理說,賑款、賑糧沒有查實之前殺葉子頌是匆忙了點,可聖旨已下,聖命難違,又怎能不遵旨辦理呢?曾大人你也該替和中丞想一想。”
曾國藩這時道:“由本部堂向聖上請旨總可以了吧?本部堂是查賑大臣,東平縣的賑銀、賑糧沒有查實之前,葉子頌斷不能斬!——和中丞,請你著人速將人犯葉子頌押赴欽差行轅看押。本部堂回轅後,即向聖上請旨。如聖上怪罪下來,本部堂一人承當!決不牽累和中丞——”
和春冷笑一聲道:“曾大人,你不怕本部院告你一個幹擾地方的罪名嗎?”
曾國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猛喝一聲:“放肆!你難到忘了本部堂現在還是山東的放賑、查賑大臣嗎?”說完,看也不看和春一眼,抬腿走出巡撫衙門大堂。
文慶與和春一時僵在那裏。
曾國藩回到行轅,立時便草就了一篇“山東省東平縣正六品知縣葉子頌枉法當斬請求緩行”折,交行轅的八百裏快騎拜發。
不久,文慶也回到行轅。
得知曾國藩的折子已經發出,文慶頓足道:“滌生,你這事做得實在有些唐突!我知道和春與你有些過節,也深知他的為人。和春其人,盡管貪財好色,但就目前來看,他也算滿員裏的能員了,還能幹些事!如果沒有聖恩,豈能久曆封疆!近些年來,像陶澍、林則徐這樣的敢於任事的封疆大員有幾人呢?”
曾國藩歎了一口氣道:“文大人哪,您老在我朝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了,您老看事看人最是明白不過。這封疆大吏可比不得京官哪,京官做到尚書也還是管理一個部門,用人行事都要看聖意定奪,本人是做不得多少主的。——可這封疆大員可是把一省或數省的百姓操在手裏,品級雖然是二品,可威儀權勢連京裏的正一品也比不得呢!像和春這樣出身的人,充其量帶上兩營兵沙場對敵尚可。讓和春做巡撫,不是糟踏巡撫二字嗎?巡撫不能上馬治軍下馬治民,文韜武略樣樣精通,還算巡撫嗎?”
文慶答道:“滌生啊,如何用人,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咱們就不講這個事了,咱還是說說眼前吧。——你上的折子皇上能準嗎?”
曾國藩想了想道:“從查賑角度看,皇上能準;從維護封疆威望來看,皇上又不能準——按我大清律,巡撫、總督行事是不受上差限製的,是可以酌情而定的。可不管皇上準不準,下官也要為葉明府爭一爭。葉子頌是我大清難得的好官哪!無非是變通了一下救濟方式。這樣敢於任事造福地方的官員我們不給予保護,我們這俸祿拿得不是太昧良心了嗎?——文大人,你說呢?”
文慶被曾國藩說得長歎了一口氣,思索了許久才說道:“我滿人都能像你曾大人這麼想、這麼做,我大清國就算省省遭災也不用怕呀,也垮不了啊!——好,我也給皇上上道折子,為你壯壯聲勢!”說著衝外麵喊一聲:“筆墨侍候!”
曾國藩一聽這話,大受感動。他站起身,凝視著文慶好一會兒才道:“文大人,您老就莫蹚這渾水了!——您犯不著與和春結仇嗬!”
文慶哈哈大笑道:“你漢大臣都不怕,我一個滿人,又怕什麼呢?”
當夜,文慶的奏折也由行轅的八百裏快騎拜發。
晚飯後,幾名撫標兵由按察使帶著,把葉子頌押進欽差行轅後院的臨時大牢裏,按察使司衙門專撥了一名看守看管。葉子頌其實是被撫標兵們抬進大牢的。李保從看守那裏得知,葉子頌已病到不能起來,現在是挨時辰。——看光景,這葉子頌可能挨不到聖旨下的那一天。
李保趕忙向曾國藩彙報了此事。
曾國藩沉思了一下,讓李保偷偷去外麵請一名郎中來,進大牢裏為葉子頌診病,並一再囑咐李保,一定要打點好看守,不得走漏一點風聲,尤其不能讓巡撫衙門的人知道,囑之再三。李保悄悄地離去。
李保自去辦理,果然隱秘,兩天後,葉子頌開始進食。
曾國藩這才把一顆心放進肚裏。對李保是愈發看重了。
這件事連文慶都瞞住了,巡撫衙門自然就更不知道端的。
和春幾乎天天詢問按察使,葉子頌病到何種程度,和春天天期盼葉子頌的死訊,葉子頌卻一天天好起來。和春和按察使都暗暗稱奇。
一晃五天過去,按時間推算,聖旨還不該來到行轅,而葉子頌已能在大牢裏走動。曾國藩就和文慶商量,準備提審葉子頌。文慶自無話說。
曾國藩當天就著人備了刑具。這些刑具不是給犯人用的,是讓犯人看的,也是給巡撫衙門和按察使司衙門看的。
主審是曾國藩,文慶也參加,文案也是現成的。按大清律例,查賑大臣有權獨立審案,但須是賑案,與賑案無關的,則交由地方審理。賑災大臣審賑案,巡撫衙門不準幹涉。如其不然,賑災大臣有權對地方巡撫實行彈劾。
葉子頌是早已知道自己項上的這顆人頭是曾國藩擔著處分的風險保留到現在的,心裏已是存了老大的感激。
葉子頌出身卑微,中舉較早,因湊不齊進京的盤費,加之廣東與京師又恁遙遠,所以與進士無緣。後來廣東鬧“會匪”,朝廷號召鄉紳辦團練,他也在花縣練了一團人。碰巧“會匪”攻打縣衙,他帶人抵抗,竟獲成功。於是被保舉了個從四品宣撫使銜,分發山東,自此進入仕途。葉子頌的經曆和江忠源頗相近,隻是不如江忠源運氣好。
葉子頌被帶上大堂,當中跪下。
曾國藩看那葉子頌,果然恢複得比見時還好,就開口問話:“葉明府,你抬起頭來。你的案子已驚動了朝廷,本部堂和文大人就你的案子問你一些話,你要據實回答,不得說謊。”
葉子頌跪著,恭恭敬敬地答了一聲:“是,二位大人盡管問話。”
文慶小聲對曾國藩道:“稱呼錯了,該稱人犯才對。”
曾國藩點點頭,開口問道:“人犯,你知道你犯的什麼罪嗎?”
葉子頌答道:“知道,欺君罔上,犯了死罪,子頌服罪。”
曾國藩又問:“就這些嗎?”
葉子頌答:“就這些。”
文慶忽然問:“人犯,你為什麼要變賣朝廷的賑糧呢?——你不知道這是百姓的救命糧嗎?”
葉子頌衝口而出:“朝廷給東平縣的賑糧全年才一千萬斤,而我東平縣的百姓卻有十五萬四千人,每人六十斤糧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讓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慶追問一句:“那你把賑糧賣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裏逼嗎?”
葉子頌回答:“子頌賣掉有數的一千萬斤賑糧,卻為東平縣的百姓購進三萬擔紅薯和一千萬擔桑葉。——這筆賬,錢穀師爺記得明明白白,請大人明察。”
曾國藩問:“人犯,你這麼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我大清律例,地方官員要動賑銀、賑糧,是要上報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報巡撫衙門,批準後,才可進行。不經批準擅動賑糧,不管什麼用心,是要被殺頭的,你應該明白。”
葉子頌答:“子頌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厲害,但子頌給巡撫衙門連上了三道呈文,均無答複。為這事,子頌專程跑到省城麵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無先例,不敢照準。子頌被逼無奈,才決定舍棄項上的這顆人頭,來保東平百姓碗裏的稀粥。”
文慶問:“葉子頌,皇上已下旨將你正法,你不覺得委屈嗎?”
葉子頌回答:“回大人話,子頌不覺得委屈。”雙眼忽地湧出淚水,他低下頭,頓了頓,才接著說:“隻要東平的十五萬四千七百人能活命,子頌的這顆頭掉得值!子頌已過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大堂一時沉寂,記錄的文案也跟著掉了眼淚,唏噓之聲清晰可聞。
案子審不下去了,曾國藩隻好讓人把葉子頌重新押進大牢。
又靜默了好一會兒,文慶才對曾國藩道:“滌生啊,你想沒想過,像葉子頌這樣的地方官,如果不是與巡撫衙門有什麼過節,像和春這樣久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這種毒手的。你沒發現嗎?葉子頌被判斬刑,全是和春與巡撫衙門一手造成的。”
曾國藩想了想,歎了一口氣道:“真不知像和大人這樣在旗的人是怎麼想的,像葉子頌這樣一心為民的官員多難得呀!”
文慶道:“我敢判定,這件案子背後肯定還有隱情!——看樣子得訪一訪。”
“是啊。”曾國藩接口道,“像這樣私訪的事,有一個人在這裏可就好了,保證三天之內,訪得明明白白,你我全不用費力。”
文慶奇怪,問:“你說的是誰呀?我怎麼就想不起這麼個人呢?”
曾國藩神秘地一笑,答道:“肅順肅雨亭啊!肅侍衛要是在身邊——”
“肅順?”文慶一愣,接著道,“你不說我還真把他忘了。——他現在已是大內從三品頂戴,王府一等侍衛。看樣子不久就要進入部院,恐怕再沒機會私訪了!”
曾國藩道:“依下官看來,這肅侍衛還真是個能辦大事的人!”
文慶沉思著回答:“辦大事固然能辦大事,隻是狠了些,隻怕難得善終啊!弄不好,連鄭親王端華都要受他的牽累。”
曾國藩不願更深地談論朝中的是非,就沒有接口,低頭喝了口茶。
文慶了解曾國藩,笑了笑,說了句“咱們還是歇著罷”,就走出大堂。
曾國藩回到臥房,把李保、劉橫叫到身邊,悄悄道:“本部堂給二位一個差事,隻許悄悄進行不可有半點張揚。——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換上便服一個去城南,一個往城北。記住,哪兒熱鬧往哪兒去,偷偷地打聽一下和中丞與東平縣知縣葉子頌有什麼過節沒有。本部堂推斷,像葉子頌這樣得民心的官員,老百姓不可能沒有談論。——千萬不準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轅,可以住到客棧或戲園子裏。什麼時候打聽明白了再回來,聽明白了嗎?”
李保和劉橫對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話,卑職明白了。”
“好!”曾國藩揮了揮手,“明天就不用見我了,下去吧。”
二人退出臥房。
第二天,文慶約曾國藩去遊城南的關帝廟。曾國藩怕聖旨到時無人接旨給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絕了。文慶實在憋得慌,就帶人獨自去了關帝廟。
曾國藩這裏則打發戈什哈,分頭傳濟寧州州同洪財及汶上縣現署任,著二人帶賑糧發放明細案底,速來欽差行轅問話。葉子頌的事情因無頭緒,隻好暫放一邊。
轉天傍晚,洪財及汶上縣現署任來到欽差行轅。
曾國藩先讓他們及隨員吃了飯,便讓汶上縣現署任到大堂問話。
因為這是曾國藩查賑,文慶不好也不願插手。曾國藩隻好一個人問話,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隨時侍候的,無需細說。
接替葉子頌汶上縣現署任的是山東候補道,兩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讓候補道署知縣,而且是署理從七品的小縣,這又讓曾國藩大惑不解:道員是正四品銜,照常理應放知府才合適。
李延申一進大堂,先向曾國藩施禮打躬,不說職道卻稱下官;禮畢落座,也隻坐半個屁股。
曾國藩看那李延申,五十開外年紀,穿一件破的官服,頂戴也磨得沒了光澤,拖一把黃胡須,高高的個子,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這哪有知縣氣派,分明是個落魄的老秀才!——寒酸得著實可憐。
曾國藩咳了一聲,開始發問:“李觀察,你來山東幾年了?”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來山東已經八年了。”
曾國藩忙擺擺手:“李觀察,你不必起身答話。”
李延申道:“下官不敢,還是站著回答的好,大人隻管問話就是。”
曾國藩隻好道:“李觀察,本部堂還沒有看到你的履曆,你就簡單介紹一下吧。本部堂對你也好有個了解。”
李延申站著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進士,殿試後就被吏部分發到江寧府候補知縣。在江寧十年,署過兩年知縣。之後又被升調廣東,署了一年州同。被吏部記了個大優,又被部院保舉進京引見。引見後,賞了四品道員銜,分發到山東巡撫衙門。說出來不怕大人笑話,下官整整在山東候補了八年,才蒙和中丞照顧,讓下官去署理汶上縣。下官的履曆實在簡單,擾大人的煩了。”
曾國藩萬沒想到堂堂的大清國竟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個兩榜出身的官員,二十年當中隻做了兩年知縣、一年州同,還都是署理!說出去,恐怕連皇上本人都不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