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憐憫之情,從曾國藩的心底滋生。

曾國藩重重歎了一口氣,道:“李觀察,汶上縣的賑糧、賑銀發放明細案底,想必已經帶來了吧?”

李延申答:“回大人話,六大本全帶在張師爺身上。——張師爺就候在門外,大人隨時可以傳喚。”

曾國藩道:“呈上來吧。”

李延申答應一聲“是”,便轉身走出去。一會兒,便拎進來一大捆賬冊,雙手呈放到曾國藩的麵前,口裏說一句“請大人過目”,便退回原處,仍舊站著。

曾國藩翻開第一冊賬頁,見上麵多了許多條條點點,而他在汶上看時卻沒有,顯然是後加上去的。

曾國藩邊看邊問:“李觀察,這賬麵上的條條點點是怎麼回事啊?本部堂在汶上時是看過這簿子的,裏麵並不曾被畫過。”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話,上麵的條條點點是下官畫上去的。下官接印的第二天,就帶著師爺,按著明細上所記,一個都一個甲地核對,發現了許多難解之謎。下官解不開,就畫了條條點點,想等核對完畢,到州上找洪大人請教。”

曾國藩問:“李觀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什麼話你就直說。”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在城關鎮找到了幾個人,按冊頁查找,該人領賑糧數與登記的是一致的,但在三豐都的十幾個甲,下官雖然看到了保長、甲長,但領的糧額和所記載的卻大相徑庭。——更有一樁怪事,下官一直不解,像十二甲有個徐老三,已是死去三年的人,賬冊上竟也領了賑糧。”

曾國藩道:“李觀察,同你去的師爺你為什麼不問問呢?這些賬冊均由師爺一手造出,筆筆數額的來源,師爺該是最清楚不過。”

李延申回答:“大人教訓的是,但原任師爺已隨洪大人去了州上,現任師爺同下官一樣在汶上是兩眼一抹黑,他是和下官同一天到任的。”

“哦,”曾國藩點了點頭,道,“李觀察,難得你這般心細!也難怪你二十年官場得不到實缺。——好!你下去吧。”

李延申急忙施禮,然後慢慢地退出去。

李延申走出去後,曾國藩這才衝門外喊一聲:“傳洪州駕!”

門上便一連聲地呼應:“傳洪州駕!”

洪財大步跨進來,見了曾國藩,仍然是謙恭地一揖到地,口稱大人。禮畢,歸座。

曾國藩用手指著賬冊道:“洪州駕,在汶上時,本部堂就對這賬冊有些疑惑,但正逢州駕卸任升州,而本部堂也正巧癬疾發作,所以沒有及時請教。——洪州駕,這幾次的賑糧發放,你可清楚?”

洪財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話。下官掌握全局,具體事情均由張典史和錢穀艾師爺承辦。”

曾國藩問道:“張典史和艾師爺可曾隨州駕前來?”

洪財答道:“回大人話。張典史已在一月前心瘋病發作故去,艾師爺已於下官卸任的第二天赴奉天奔父喪去了。艾師爺走時即已對下官言明,因年老體弱不再回來了。請大人明察。”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照州駕的意思來看,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對這賑糧是查不成了!”

洪財道:“下官不敢,隻是查起來費些周折罷了。”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雖久曆京師,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暫在行轅寬住幾日,本部堂有不明之處請教起來也方便。州裏的事情州駕先緩辦幾天,本部堂這裏發個劄子替你告假。你到下處歇息去吧!”

洪財隻好打躬告退。

曾國藩二次又把李延申傳上來,道:“李觀察,非常時期,地方父母直接關係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過夜了,賬冊案底你先帶回去,請繼續詳加核對。汶上受災較重,李觀察也不能專顧了核對賑額,對百姓的出路也該想想辦法才是。——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進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辦法從別省為汶上百姓借調些紅薯、桑葉,爭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來,把即將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勢必增加外省的負擔。長此下去,勢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觀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了。你連夜動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延申答應一聲“是”,雙手接過賬冊案底正要告退,曾國藩忽然又道:“對了,洪州駕說,原任師爺姓艾的,已出缺離省赴奉天奔喪,你著人想辦法,務必把此人找著。此人無著落,汶上的賑額永遠都是一筆糊塗賬!——你下去吧。”

“隻要大人發話,下官回去就辦!”李延申打躬退出。

望著李延申遠去的背影,曾國藩一時感慨萬千。真難為了這個李延申,竟候補到這把年紀!還多虧了和春,給了他個七品的署任,否則,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嗎?——真不知道山東前幾任的巡撫成天都在幹什麼!

按大清官製,候補官員是沒有俸祿可拿的。說穿了,隻是具備了做官的資格,隻有放了署任或實缺,才算真正做了官。這些弊端,發展到後來,暴露得愈甚。但像李延申這樣淒慘的,還不多見。

晚飯後,曾國藩和文慶商量,想讓文慶出麵到河南為汶上縣借幾萬擔紅薯,自己再給湖南巡撫衙門去函商調些桑葉、桑皮。因為河南巡撫是文慶的同年,關係較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國藩的家鄉,相信更沒有問題。

文慶一口答應,當夜就寫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邊的人去了河南開封。而曾國藩則委了一名戈什哈,持自己的親筆信去了湖南長沙。

直忙到夜半,曾國藩才回房休息。

一進臥房,見洪財正在靠牆的一張幾凳上打磕睡,一聽門響,先急忙站起,揉揉眼睛見是曾國藩,就一揖到地,道:“下官已候大人多時了。——大人如此辛苦,真讓下官感動!”

曾國藩一愣,立住腳不動,問道:“洪州駕,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廳找本部堂?”

洪財道:“其實也沒什麼。——聽說大人不好水酒,平時隻吸口紙煙,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鄉盛產煙葉,下官特備了一包,想請大人嚐嚐,困乏時吸一口,也是蠻解乏的。”

洪財說著話,便從袖裏掏出一個小紙包來,扁扁的用手托著,呈到曾國藩的麵前。

曾國藩一見那紙包扁扁的,就斷定決不是什麼煙葉,便道:“洪州駕,真難為你了!你就替本部堂放到案桌上吧!”

洪財恭恭敬敬地雙手把紙包放到案麵上,這才滿麵喜色地退回到原處,道:“下官就不打擾大人歇息了,下官告退。”說著,就要從曾國藩身邊走過。

曾國藩一把拉住洪財的手道:“且慢!——來人!”

門外候著的兩名戈什哈應聲而入。

曾國藩笑著道:“洪州駕為本部堂送了一包煙葉,這等盛情本部堂怎好獨領。去請文大人也過來嚐嚐鮮。”

然後抓住洪財的手,對另一名戈什哈道:“給洪州駕看座。”這才走到案麵旁邊的方凳上坐下。

曾國藩偷眼看那洪財,已是顏麵大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抓耳撓腮。曾國藩於是更加斷定紙包裏有鬼。

片刻功夫,文慶便由人陪著笑眯眯地走進來,邊走邊道:“倒難得了洪州駕的一番盛情,曾大人,這煙老夫可得嚐一口。”

曾國藩舉起紙包笑著對文慶道:“文大人,這就是洪州駕讓你我品嚐的煙葉。——請大人拆開用吧!”說著就拿起紙包遞給文慶。

文慶坐下後,才慢慢地把紙包拆開,不禁一愣:裏麵哪有什麼煙葉,卻端端正正地包著一張五千兩的銀票!

文慶望著這張花花綠綠的銀票,半天做聲不得。

洪財一見情形不對,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稱“下官該死”,渾身顛抖不已。

曾國藩忽然高喊一聲:“來人!到巡撫衙門請和中丞過來講話!”

外麵答應一聲,便有人持著火把去了。

洪財那裏愈發高叫:“請二位大人留情!下官再也不敢了!”

曾國藩和文慶誰也不理睬他。

憋了好一會兒,文慶才道:“洪財,你膽子也太大了!賄賂查賑大臣,按律當斬哪!”

洪財磕頭如搗蒜,連連道:“下官是看二位大人查賑著實辛苦,並不是存心賄賂啊!——下官再也不敢了,請二位大人開恩,放過下官這一馬,下官肝腦塗地、做牛做馬報答二位大人還不中嗎?”眼淚簌簌而下,似有千般委屈,萬般悔意,一齊從兩眼湧出。

曾國藩隻是鐵青了麵皮,吊著雙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洪財。洪財被曾國藩的一雙三角眼看得魂飛魄散。

這時,請巡撫的人回來了,進來稟告:“和中丞已歇下,明早過來向二位大人請安。”

曾國藩望了文慶一眼,對洪財道:“洪州駕,本部堂隻好請州駕大人到小官廳委屈一夜了,等明天中丞大人來後再行定奪。——來人,侍候洪州駕到小官廳歇息,不得出半點差遲!——洪州駕,你請吧。本部堂與文大人也該歇息了。”

洪財已是嚇癱在地下,被兩名戈什哈架著走了。

望著洪財的背影,文慶道:“滌生,這張票子怎麼辦?”

曾國藩道:“大人,這張票子隻好讓行轅官先保存了,你我都不便保管。——五千兩銀子,能買好幾百車桑葉咧!”

文慶就喊一聲:“傳行轅老夫子來見。”

這半夜,是曾國藩出京以來睡得最香的夜晚。

第二天早飯過後,和春的八抬大轎抵達行轅,隨著扶轎官的一聲“巡撫和大人到”,和春走下轎子,大步進入行轅大堂。

曾國藩和文慶剛剛用過早飯,此時正在大堂之上並排坐著品早茶。一見和春走進來,便都站起來,用平行之禮見過,便請到旁邊坐下。

曾國藩高喊一聲:“為中丞大人獻茶。”

文慶那裏已開始對和春講起昨夜發生的一切,又叫過行轅官,呈上那張五千兩的銀票。

和春靜靜地聽文慶講完,又把那張銀票翻來覆去看了看,這才高喝一聲:“來人,傳本部院的話,將膽敢向查賑大臣行賄的洪財先摘去頂戴,押赴巡撫大牢候審!”

這才轉頭對曾國藩、文慶道:“本部院失察,有負皇恩,本部院自當向皇上請罪!——二位大人,本部院先行告退。”站起身來就要走人。

曾國藩忽然說一聲:“且慢!”

和春收住腳,聽曾國藩說道:“和中丞先行摘去洪財的頂戴,這樣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本部堂和文大人著實佩服!——不過,和中丞現在還不能把洪財帶走。”

“嗯?”和春用鼻子哼了一聲,接著開口反問,“本部院的屬員,本部院自當帶走關押。——如何參奏,本部院自會參照我大清律辦理。——曾大人,這還有疑義嗎?”

文慶道:“地方官無論犯了什麼罪,都該由撫院參奏。和中丞帶走洪財自無不當。”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文大人說得固然有理,地方官犯法理應由撫院參奏,但文大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看該人犯犯在什麼事情上!——比方說向查賑大臣行賄這樣的事情,就要等查賑大臣把該人犯的賬冊明細調查清楚!——如何處治,也需查賑大臣向朝廷申奏後,才能輪到地方巡撫來辦理。和中丞,程序對嗎?”

“你!”和春氣得臉成豬肝色,“曾滌生,你不要得理不饒人!你不要仗著有些聖恩,就可以不把地方官員放在眼裏!你不要欺人太甚!”

曾國藩霍地站起來,用手一指和春道:“和中丞你放尊重些!——本部堂這裏是隻有皇上沒有什麼地方不地方的!和中丞,聽本部堂奉勸一句,部院袒護自己下屬固然可以,但要睜大眼睛看準對象!像洪財這樣的人,你不怕受連累嗎?——你別忘了,你我頭上戴的都不是聖祖爺禦賞的鐵帽子!”

和春氣得轉身便走到了門首,卻猛地立住,轉過身,對曾國藩道:“本部院也奉勸曾大人一句,凡事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才對!”說完,推門恨恨地走出去。

曾國藩在後麵冷冷地回道:“中丞大人慢走,本部堂不送!”

和春用鼻子哼一聲,跨上綠呢大轎招搖而去。

曾國藩讓人把摘了頂戴的洪財關進行轅的牢房,這才和文慶坐進小官廳裏歇息喝茶。

文慶忽然道:“滌生,我剛才用心算了算,聖旨也該到行轅了。——怎麼還一點動靜沒有?”

曾國藩想了想道:“文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一共才六天,聖旨咋能那麼快到呢?往京裏去至少得四天,到京裏耽擱兩天,回來還得四天,這樣一算,十天算是快的。”

文慶重新算了算,忽然笑了:“你看我這腦袋,可不是老糊塗了不是!——不過滌生啊,和春的背後可站著一個穆彰阿呀!現在十幾個省的封疆可有一半是他保舉上來的呀。——依老夫看哪,洪財就交給和春算了!——否則,真順著洪財這根藤查下去,萬一把和春給牽扯出來,咱可不好收場了!”

曾國藩喝了一口茶,答道:“大人這回可算猜對了,下官就是想把和春牽出來。”

文慶不解:“滌生,你以為憑你我就能扳倒和春?——那你可太小看和春了。和春的祖上可是有軍功的人啊!——何況還有個穆中堂?”

曾國藩沉思道:“大人,您認為像和春這樣的人做巡撫是百姓之福嗎?”

文慶一愣:“你的意思是——”

曾國藩道:“我也知道扳不倒他。但把他由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調開還是有把握的。調開他一人,救的可是山東全省啊,大人您說呢?”

文慶兩眼注視著曾國藩,忽然一拍手道:“滌生,老夫是真服了你了!”

曾國藩繼續道:“和春其人,上馬治軍還可以,下馬治民就不是他的專長了。想他在順天練兵時,軍營是何等整齊!”

晚飯後,李保、劉橫悄悄地走進了曾國藩的臥房。

曾國藩忙讓人沏了一壺上好的毛尖,一邊品茶,一邊聽李保、劉橫私訪的結果。

李保最先講起來。

和春其人,因出身於滿人貴族,對漢人是從來瞧不起的。他做山東巡撫的這兩年,山東境內各處不太平,大多是由於他的高壓政策造成的。他重用滿人打擊漢官,僅就這一點,就在山東很不得人心。他到山東一個月後,曾為自己的一個姨娘辦過一次壽,向境內的大小州縣發帖子,其實是想撈一筆。他到任的那一年,山東地麵已經就大部分歉收,靠近黃河的州縣還發了水,年景本不太好。葉子頌當時就署理東平縣,收到巡撫衙門的帖子,份子沒湊上去,倒急急忙忙地把勸諫表遞了上去。勸諫表上有四句話,至今還被百姓傳誦:“中丞做壽,州縣受苦;州縣做壽,百姓遭殃。”

也不知和春跟前的人中哪個發了神經,竟把這勸諫表給傳了出去,弄得到處傳誦。和春氣得是三屍暴跳,正想找個機會整治一下葉子頌,偏偏總督衙門的函件也到了案首,拆開來一看,竟是表彰和中丞聽屬下勸告,取消為姨娘辦壽這檔子事的。還說已奏明皇上,很快就有回文雲雲,把個和春弄得哭不得笑不得,天大的一場好事,隻好按下不做。明明知道這都是葉子頌搞的鬼,卻啞巴吃黃連,有苦道不出。

另一件事說出來更可笑,是關於年份子的。

每逢年終歲尾,各省的府州縣衙門都要封印回省城述職。述職的時候由布政使接待。布政使接待之後,便由布政使領著,一起進巡撫衙門叩見部院,向巡撫叩問辛苦,巡撫也照例反問老州縣辛苦。然後,各州縣就可以在省城自由地玩上幾天,有的也可以走走親戚,還有的利用這幾天歇印,回籍省親。

所謂的年份子,也就是各州縣叩見巡撫時孝敬給巡撫的年例,各省均有定例。據說好的省份,僅一年一次的年例,巡撫就能有三四萬兩的進項。山東是小省,州縣的年份子定例是人頭千兩。這並不是寫進大清官製裏的東西,但卻人人曉得,個個知道。朝廷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各州縣向部院孝敬年例也是有一定程序的,還不能胡來。

各州縣是這樣向巡撫孝敬年份子的:布、按二司領頭,各州縣依次緊跟,向坐在炕上的巡撫叩頭、請安,巡撫照例欠欠屁股回聲“老州縣們辛苦”,便依次歸座。然後,中丞大人照例談幾句年景,再談幾句天氣;在中丞大人談天氣的時候,州縣們就把準備好的年份子——用紅紙包著的銀票,悄悄地放到座位上,既要讓中丞大人看見,又要不動聲色。見紅包都已拿了出來,巡撫就端起茶杯,開始送客了。雖然是私情,也要有規矩,有方有圓,絲毫不亂。

各州縣的這筆銀子從什麼地方出呢?自然出在屬下的身上。因為封印的頭一天,各州縣也要接見下屬,也要和下屬們說句“辛苦了”,下屬們也要依例遞上年份子。

好地麵的州縣,年例能收到萬兒八千兩銀子;從中分出一千兩送給巡撫,餘下的便全進了自家的腰包。

東平縣的缺份原本屬中上,衙門所設的架子也大,屬下也較其他縣多。但葉子頌從接任的那年起,就破除了年下屬員孝敬年份子的定例,認為有汙官聲。盡管師爺一再強調回省述職時也要遞年例的,葉子頌隻是不理。可在叩見和春的時候,他和其他縣一樣也包了個方方正正的紙紅包。部院接見已畢,臨走他便也將紅紙包順手塞在屁股底下,恭恭敬敬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山東老例,裏麵包著的都是一千兩的銀票,接見五個人,和春的進賬就是五千兩。和春來任所前,就已把這項收入調查得明明白白。繁省也就是大省,巡撫接見州縣都要分開來進行,有的要進行幾天。因山東是小省,隻有十幾位州縣,就一齊進見。臨走,都把紅包留下,由師爺撿起來之後直接交到巡撫手上,然後趕緊退出。和春待師爺退出後,才笑眯眯地親手把紅包逐個拆開。拆紅包的這個喜悅,他不準任何人染指,他要獨享,和府上下都知道。

但他卻發現了一個空包!也就是說,他收到九個紅包,卻隻見到八張銀票!他當時就認準這一定是葉子頌幹的,隻有葉子頌才有這麼大的膽子。大廳上還有十幾位候補道等著接見,他卻不急著見,而是把師爺傳進簽押房,然後讓師爺指認,空包是不是葉子頌的。師爺比較了半天,仍然咬不準。和春實在是吃了個啞巴虧。他不是缺這張銀票,他做了好幾年的封疆,還從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事情。這簡直就是硬從他的腰包裏往外拿錢一般。

接見道台的時候,師爺就多了個心眼,讓道台們把紅包都寫上名字,並一再申明,沒有名字的紅包中丞大人拒收。

不久,濟南的官場就傳揚開“葉明府為和中丞送空紅包”這樣的話。甚至有人向葉子頌明講,“知縣大人是太過分了,像和中丞這樣的人豈能看重你送的那一千兩銀子?沒有錢,向中丞大人明說不就結了!何必出此下策呢?”公開為部院叫屈。

大年過後,各州縣都要回任,回任前,照例都來向部院大人請安,辭行。

臨要告辭的時候,葉子頌卻忽然向和春一抱拳道:“中丞大人,下官一進濟南,便聽百姓傳言,說下官年前為大人遞年份子遞的是個空包,不知可是真的?”

“什麼!”和春一愣,反問,“誰說的?——沒有的事!”

葉子頌這才道:“下官也想過,中丞大人是明白人,不要說沒有這樣的事,就算有,又豈能張揚?——傳到朝廷那裏,一旦追究下來,大人又如何應答?”

和春當時就對按察使道:“煩老兄查一查,這種沒根由的話是哪個講的?查出來,一定重重辦他!——這不是汙賤本部院的清名嗎?”

按察使急忙表示:“葉明府但請回任,司裏一定還明府一個公道。”

葉子頌口裏一邊說著“謝二位大人。如無吩咐,下官即刻就回任上了”,一邊退出。

和春道:“葉明府,本部院就不送你了。——希望你好好辦事,不要亂聽人嚼舌頭。”

這兩件事在濟南最盛傳,說的有鼻子有眼兒,李保很容易便打聽到了。

劉橫聽到的卻是另外兩件事。

一件事是今年和春放轎到東平視察災情,葉子頌連陪著中丞大人喝了三頓紅薯湯,把和中丞喝得壞了七八天的肚子;另一件是和春的一個遠房親戚瞞著和春,從奉天府跑到東平縣欲行敲詐勒索之事,被葉子頌杖了八十大棒,又著人押解進濟南巡撫衙門讓和中丞辨認,給和春出了個大醜,被山東百姓傳為笑談。

李保、劉橫退出後,曾國藩一個人在臥房裏想了許多。

應該怎樣做巡撫,曾國藩的心目中也沒有尺度,但他認為和春這樣做巡撫是肯定不行的。他把李保與劉橫講述的幾件事情都記錄到本子上。

他把洪財的行賄及放賑混亂和葉子頌的廉明連同李延申的情況,寫成一份密折:因洪財是大案,曾國藩建議押赴進京來個三法司會審,擴大一下影響。葉子頌麵對災荒敢於承擔責任,變通救民,雖與大清律不太相符,但呈報在前,論罪當首推布政使(也就是藩台),次及巡撫,葉子頌當獎。提議升授葉子頌為山東賑災道。汶上現署任李延申為道光七年進士,功名較早,但因做事負責,一直不被地方官相容,現已窮困潦倒,建議放該員汶上縣知縣,以示朝廷體恤文員之意。

折子的最後又寫道:“臣查巡撫和春最善治軍,做地方巡撫實屬小用。當此匪亂之秋,似此能員該授兵權陣前對仗為上。”至於授提督還是總兵,曾國藩就不敢往下寫了。相信皇上閱了折子以後,對曾國藩的一番良苦用心是該知道的。

他寫完正折,意猶未盡,又提筆寫了個夾單:臣查東平縣為山東大縣,曆由從六品官員任知縣,李延申為正四品道員銜,按職銜當授知府。結尾先署上文慶的名字,再寫自己的名字。聯名啟奏,分量重些。

早飯前,他即將折子和夾單拜發。

這一天的早飯他吃得格外香甜。

聖旨終於到達了。

旨曰:照查賑大臣文慶與曾國藩所請,葉子頌暫緩行刑。

文慶長出一口氣道:“滌生,這葉子頌還真讓你給保下來了!——這‘暫緩’二字分明就是赦字牌。——可是,雖然請到了赦字牌,這以後該怎麼著呢?總不能就這麼幹耗著吧?”

曾國藩神秘地一笑道:“十天以後,自見分曉。——明天我就去汶上繼續辦差。下官推斷,皇上還會有旨。咱隻要聖旨下前趕回來就行。”

文慶一愣:“怎麼,還有聖旨?”

曾國藩想了想道:“照常理推斷,不能就下這一道吧?”

文慶狐疑地望曾國藩一眼,沒有言語。

第二天,兩個人各帶人馬分路而去。

和春托病,隻讓布政使、按察使來行轅依老例送行。

在濟寧,曾國藩雖也發現了幾筆糊塗賬,但數額不大,曾國藩隻是申飭幾句,就趕往曹州府。

曹州府的知府黃亮是個老知府,已有近二十年的府齡,素有清名,官聲一直不錯。黃亮尤愛古董,專攻考據,海內有名。但他於這方麵的學問還賽不過他的兒子黃以州。黃以州,字元同,舉人出身,在浙江為官,曾采集漢唐以來關於禮製的解說,陸續編撰《禮書通故》,已有三十幾篇文章刊刻行世。父子同朝不同省為官又都有考據癖,這在大清尚無二例。曾國藩對黃氏父子是早就聞其名的,黃以州的文章他還收集了一些。尤其陸續刊刻的《禮書通故》一書,對改進大清的禮製,確有幫助。

曹州府城南的將軍廟緊挨著官道,而這條道又是進入曹州府的惟一通道。曾國藩見那將軍廟雖比較蕭條冷清,但看那建築,卻是唐朝的風格,就決定在此歇上一歇,看一看這廟。

李保、劉橫一見大人在此落轎就知道大人要參觀破廟了,於是就趕忙前麵帶路。

曾國藩踏著這殘破的台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邊走邊感歎大自然的災難給人類造成的敗象。

將軍廟一般供奉的都是漢將軍張飛。現在,張飛已漸被冷落,人們都在為活命忙碌,神和命比起來,人先選擇的還是後者。

大門沒有上鎖,顯然是座空廟。李保搶先一步推開門,曾國藩慢慢地踱進去。

一走進廟中,最先映入曾國藩眼簾的不是張飛將軍,而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老者對來人渾然不覺,正在張飛將軍像旁邊的一大塊石碑上拓字。

他先用筆在一個字的周圍塗上淡淡的一層墨,然後再覆上一張草紙,用一個白不白灰不灰的棉花球一點一點地壓實,揭下來用嘴吹了吹,放到一邊。接著,再這樣地拓第二個字,很有耐性。

曾國藩細看那碑文,題目是:《曹州將軍廟記》。全文約五百餘字,字體遒勁,似曾相識;一看落款,才恍然大悟,卻原來是宋丞相文天祥的手筆。

文天祥為將軍廟作廟記,在曾國藩還是第一次見到。但從詞句到用筆,細細揣摩,應該是出自文丞相之手無疑。

這時,剛剛拓了十幾個字的老者,忽然停下手來,把已經幹了的拓紙一張一張地放到一起,沒有幹的拓紙,便用嘴小心地吹幹,然後便把紙筆墨都收到一個口袋裏,分明是要走了。

曾國藩忽然間有些尷尬,仿佛是自己破壞了這氣氛。

他向老者抱歉地拱一拱手道:“敢是在下驚了老人家的駕?——在下這就走,老人家忙吧。——文丞相的廟記,著實不錯!”

老者背起大口袋,哈哈大笑道:“大人身著九蟒五爪官服,錦雞補服,起花珊瑚紅頂戴,不是大人驚了老夫的駕,是老夫撞了大人的駕了!”

曾國藩忙道:“在下隻是路過而已,老人家大可不必在意。”

老者道:“逢古跡而入又專注前人遺跡,不用問,一定是山東的查賑大臣、文名滿天下的曾大人了!可惜,老夫不是與大人見於府衙大堂,而是逢於破廟之中。——老夫隻好先行一步了!——也好迎接大人於衙前。”說著,奪門欲走。

曾國藩忙道:“難道老人家就是名滿天下的黃亮黃太尊?”

老者笑道:“不是黃亮,避你作甚!”

曾國藩確定眼前的老者就是黃亮,就趨前一步道:“晚生見過老前輩。”

黃亮急忙道:“大人快不要如此謙恭。黃亮未穿官服,無法同大人見禮。”

曾國藩笑道:“黃明府明知本部堂要來曹州,原該在衙門屈候才是。”

黃亮道:“下官照老例推算,大人應該在午後到達曹州。敢則大人用過早飯就起程了?——下官想拓上五六個字,再回去迎接大人也不遲。——哪知道,還是遲了!”

曾國藩挽住黃亮的手道:“黃太尊,咱們回衙吧。”

黃亮道:“請大人上轎,黃亮為大人扶轎!”

曾國藩一愣:“黃太尊難道徒步而來?”

黃亮道:“下官已多年不乘轎了。”

曾國藩問:“這是為何?難道老前輩不知我大清官員乘轎是一種威儀嗎?”

黃亮哈哈大笑道:“曾大人講的固然不錯,可下官雖久曆官場,卻對考據情有獨鍾,朝廷給的俸祿,除拿出一些養家糊口,餘下的買書籍還不夠,哪還有閑銀兩用轎夫啊!”

曾國藩愈發狐疑,反問:“實缺官員乘轎,照例由衙門支付費用。——堂堂的曹州府還付不起轎夫的銀子嗎?”

黃亮邊走邊道:“曹州府是大府,可也是窮府。下官十年前接印時,曹州府的虧額竟達百萬之多,下官整整堵了八年的窟隆啊!——剛鬆一口氣,又遇上這百年不遇的大災荒!”說畢,臉呈陰鬱之色。

曾國藩回頭對李保道:“請扶黃太尊上轎,本部堂扶轎。——黃太尊,請吧。”

黃亮再次大笑起來:“曾大人,老夫是走慣了的人。——快不要戲弄老夫了。這種違製的事,下官辭官後可以一試,但現在——,大人隻管上轎。”

曾國藩望了一眼李保道:“本部堂也是不怯走的人,今日違製也好,不違製也好,本部堂都要為老前輩扶一回轎。何況,老前輩未著官服,也談不上違製。”

黃亮還要執拗,李保和劉橫卻一邊一個生生把他推進轎裏,曾國藩跨前一步扶定轎杆,吩咐一聲:“起轎!”

一行人便徐徐向城裏走去。

走著走著,曾國藩忽然笑了。他長這麼大,還第一次為別人扶轎,而且是為一名從四品銜的知府扶轎,這在大清,恐怕尚無一例。這要讓和春知道,不上折子參劾他才怪!——這種違製的事你曾國藩也敢做?多虧黃亮沒有著官服!——這樣想著,腳下加快了步子,但還是午後才進城關。

曹州是大商阜,雖是災荒年,景象也繁華於其他州縣。賣炊餅、饅頭的,照常沿街叫賣,隨處可見。賣其他物品的,倒相對少一些。災荒年,人們隻剩了一張嘴了。

走在街上,曾國藩一行人馬上便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賣炊餅的放下擔子,賣饅頭的也停止了叫賣,一街的人都立住腳觀看。

扶轎的人是紅頂子的大官員,坐在轎裏的莫不是皇上?大學士也不敢擺這麼大的譜兒!紅頂子的官員曹州百姓見過不少,但紅頂子的官員扶轎曹州百姓可是第一次見到。百姓們終於斷定,轎裏坐的不是王爺,就是皇上!

人開始越聚越多,漸漸的,引轎官員隻能靠吆喝著才能行進。曹州府的百姓都覺著奇怪,都想看一看轎裏的人。

黃亮隻好掀開轎簾,高聲說道:“欽差曾大人來我曹州查賑,大家讓開些讓開些吧!”

圍觀的百姓們一見坐在轎裏的是知府大人,更加奇怪了,議論聲也更高。但總算讓開了一條路。

一行人終於來到知府衙門。同知與師爺帶著衙門內的大小官員已早早迎出來,一起衝著轎子跪倒;當看清從轎裏走出的官員是知府黃亮時,大家都愣住了。

黃亮搶前一步,對曾國藩道:“下官未穿官服無法行大禮,請大人到大堂稍息片刻,容下官更衣後再行大禮。”

黃亮說畢,帶上隨員匆匆走進衙門。

曾國藩向跪著的官員擺了擺手,便邁步走進大堂,一行人尾隨其後。

一會兒,黃亮身著官服走出來,帶上大小官員一齊走進大堂,向曾國藩重新見過大禮,這才把衙門的人挨個兒介紹一遍。

介紹完畢,黃亮道:“請大人示下,是先用飯還是先辦事?”

曾國藩道:“有些餓了,就先用飯,然後再辦事吧。”

黃亮就高興地一拱手:“請大人隨下官到飯廳用飯。大人請。”

一行人就隨著黃亮來到大飯廳。

大飯廳,已擺了一大盆地瓜,一大盆芋頭,另有一大盆黍子粥,桌子中央擺了兩小盤的鹹桑樹葉。同知把曾國藩的隨員們安排到大桌用飯,黃亮則神秘兮兮地把曾國藩一個人帶進裏間的小飯廳。

曾國藩笑著邊走邊問:“敢則黃太尊要給晚生小灶吃?”

黃亮神秘一笑,沒有言語。

進了小飯廳坐定,曾國藩見飯桌上已擺了一小碟鹹花生和兩碗白米粥,另有一個小盒盛著紅薯,有五六個的樣子。

黃亮坐下後道:“花生和白米是犬子以州從浙江捎過來的。犬子怕下官常吃紅薯挺不住。像下官這種年紀還在官衙耗時光的,我大清已不多了。如不是山東遭災,老夫是早就辭官回老家享福去了。山東經這一場大災,非兩年緩不過元氣,下官不忍心棄民而去呀!——大人請用飯,這是下官個人掏的腰包。吃好吃歹,擔待些吧。”

曾國藩道:“老前輩,你太客氣了。”這才舉箸。

飯後,黃亮特為曾國藩單獨騰出了一間空房查賑辦公用,又派了十名衙役供曾國藩差遣。同知、師爺、文案、書辦等更是隨叫隨到,比曾國藩想得還周到。

曾國藩內心歎一句:“不愧是老州縣出身!”

下午,曾國藩開始查賑,黃亮則照常開府辦公。府衙上下井井有條。

曾國藩在曹州府一連查了五天,沒有查出什麼錯亂;曹州府轄下的州縣也都是取放合理,沒有過格的差遲。

曾國藩不能不承認,已近耳順之年的黃亮,確是大清國能辦事的好官員。

曾國藩決定返回濟南,他估計聖旨該到了。

臨行的前一天,黃亮把自己年前拓成的一疊文天祥的《曹州將軍廟記》送給曾國藩。他對曾國藩說,他正在拓的一份是想送給兒子以州的,還有三十六個字沒有拓完。經過考證,文天祥的確為曹州的將軍廟題過廟記,是真跡無疑。曾國藩大受感動,連連致謝。

用過早飯,黃亮請曾國藩上轎,然後親自為曾國藩扶轎出城,以報曾國藩扶轎之情。曾國藩萬般推辭,黃亮隻是不許。曾國藩隻好上轎。

曹州百姓但見一位身著四品官服的大胡子官員——分明是知府黃大人,扶著一頂綠呢大轎,有說有笑地緩緩出城去。全城轟動。

把曾國藩送出城門,黃亮才止步。

曾國藩進了行轅,文慶已於早一天趕回。兩個人交流了一下查賑的情況,還都滿意。曾國藩尤對老知府黃亮讚頌不已,稱此翁為大清國上上人物。說到兩個人互相扶轎一節,文慶也大笑不止。

最後,文慶忽然反問:“適才滌生說的黃亮,可是浙江分水縣訓導黃以周黃元同的父親?——父子倆的考據學,可稱得上我大清一絕了。”

曾國藩讓李保拿出黃亮贈送的文丞相碑拓,兩個人又圍著文天祥的字談論了半宿。

文天祥的字不如嶽武穆飄逸,比較方正,圓潤,傳世較少。當時的文人墨客都知其《忠孝匾》,而不知還有《曹州將軍廟記》。

回到臥房,曾國藩又對《曹州將軍廟記》玩味了半夜,才讓李保收起來。

第二天早飯後,李保通報汶上縣署理知縣李延申求見。曾國藩當時正獨自一個在小客廳品茶,聞報,忙傳見。

李延申進來,禮畢,道:“下官按大人的吩咐,已將那辭幕的原縣衙錢穀師爺艾夷點由奉天請回,正在門外候著。”

曾國藩一喜,道:“李觀察,辛苦你了!——可曾和他對質?”

李延申道:“回大人話,艾夷點一問三不知,把冊賬上的疑點全部推到已故的張典史身上,下官沒辦法。”

曾國藩反問:“艾夷點分明是抵賴!——你如何不用刑?”

李延申回答:“回大人的話,艾夷點是在旗的人,下官不敢對他胡亂用刑。”

“嗯——”曾國藩點點頭,正要講話,李保忽然走進來稟道,“文大人請曾大人到大廳接旨。”

曾國藩隻好對李延申說一句:“李觀察,你稍候,本部堂去去就來。”就興衝衝走出去,到大官廳接旨。卻是連接兩旨。

一旨曰:照查賑大臣文慶、曾國藩所奏,葉子頌違律可恕。著繼續署理東平縣。經吏部查報,李延申確係道光七年進士。著該員毋庸署理汶上縣,實授濟南道。洪財著巡撫衙門派員押赴進京,由三法司會審。欽此。

二旨曰:著查賑大臣文慶、曾國藩從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山東查賑事宜,朕已另簡派大臣辦理。欽此。

剛送走傳旨的人,曾國藩正想把李延申抓捕艾夷點的事向文慶講明,和春已大步流星走進來。

兩個人急忙站起,放座。

和春坐定,道:“本部院特來向二位大人辭行,剛接的旨。”

曾國藩道:“和大人莫不是升授總督了?”

和春道:“廣西戰事吃緊,匪亂成患,朝廷調我去帶兵剿匪。說出來不怕二位笑話,本部院是在馬背上過來的人,這巡撫的差事豈是咱幹的?”

文慶忙道:“和大人高就可喜可賀!”

和春道:“高就倒談不上,皇上賞本部院的是二品頂戴,參將銜。”

文慶和曾國藩一聽,不覺一愣:這哪裏是高就?分明是降職了!盡管皇上賞了他二品頂戴,可參將是正三品武官。和春仿佛也知道這點,卻有苦說不出。

曾國藩問:“不知魯撫放了何人?”

和春道:“暫由布政使署理。”

又談了一陣話,和春興高采烈地辭去,沒幾日,便到廣西參將任上去了。

第二天,文慶和曾國藩也收拾行裝,起程回京。山東布政使以下官員送到城外方回,山東撫標派了一隊親兵護送。

回到京師,文慶因“山東查賑敢於負責,老成謀國”,被升授為大學士、軍機處大臣,解內務府府事;曾國藩亦因“帶病辦差,精神可嘉”而交吏部敘優。

道光帝第一天召見文慶,第二天召見曾國藩。

這次召見,道光帝已離了病榻,還胖了一些。

曾國藩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精神霎時好了許多。

道光帝道:“曾國藩哪,山東的事辦得不錯。廣西鬧匪事,朕已讓和春去了。當此匪亂之秋,像和春這樣的人,朕不忍心重責。皇上無福民遭難哪,朕沒福,讓天下百姓都跟著吃苦了!”

曾國藩忙道:“天災原非人力所為。皇上能夠做到現在這樣子,天下百姓已是感激涕零了!皇上如此自責,臣等如何心安!”

道光帝沒有再說話,許久,擺了擺手。

曾國藩悄悄退出去。

回到府邸,正巧李鴻章來訪。從李鴻章的口中得知,梅曾亮已放了外任,邵懿辰也離開了京師丁艱,國子監學正劉傳瑩已告病假,皇上賞其回籍養病。

曾國藩眼見身邊的朋友愈來愈少,心中不禁一陣難受。

當夜,他留李鴻章吃了頓豆腐,便拿出黃亮親拓的文天祥的《曹州將軍廟記》,和李鴻章兩個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賞玩起來。曾國藩邊看邊向李鴻章講解,興致頗高。

很晚,李鴻章才回會館歇息。

●曾國藩書法

第二天早飯後,曾國藩剛要乘轎上朝,一封訃告帖子卻送了過來。曾國藩心頭一跳,忐忑著接手一看,兩眼不自覺地便流下淚來:剛剛四十歲的劉傳瑩沒了!

劉傳瑩雖隻是個國子監正八品學正,但在大清卻是一等一的怪才。他的專長是繪製地圖,能夠把一省的山川河流一都一甲的位置準確地繪出來。劉傳瑩不辭辛勞,足跡遍布千山萬水,十六行省的地圖,有十省出自他手,直至累到吐血走不得路才止。劉傳瑩是道光十九年中的舉人,轉年即入國子監任學正專攻地理測繪,直到現在,是個天下聞名的怪傑。當時,像劉傳瑩這樣精於測繪的人還十分缺少。曾國藩痛惜劉傳瑩自在情理之中。

當晚,曾國藩在府裏設靈位祭奠劉傳瑩,又連夜派了一名戈什哈,攜了親筆題寫的挽幛,去劉傳瑩家鄉吊喪。同時又給劉傳瑩的家人寫了一封信,詢問一下劉學正還有什麼心事未了。

戈什哈收拾齊整,臨出門,忽然又被曾國藩叫住,讓唐軒支了一百兩銀子送給劉傳瑩的遺屬。曾國藩知道劉傳瑩一直清貧度日,沒有什麼積蓄,劉家的喪事肯定辦得挺難。

戈什哈吊喪歸來,帶回來一大包劉傳瑩所作的手稿和劉傳瑩生前寫給曾國藩的親筆信。

曾國藩一邊歎息,一邊讀這封信。讀著讀著,曾國藩的淚便流出來。

劉傳瑩離京時,曾國藩正在山東查賑,但劉傳瑩自知自己將一去不返。長年勘察地形繪製圖冊,把劉傳瑩累出了咳血症;熬夜寫作,又讓他休息不好。他希望曾國藩能把他的手稿刊刻出來,也算是自己對後人的一個交代。信的結尾,希望曾國藩能為自己作個墓誌銘。

曾國藩把信放過一邊,拿過紙筆,略一沉吟,便寫將起來;百十字的墓誌銘,幾乎一揮而就。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又拿過墓誌銘看了看,見無甚改動,便打發戈什哈起程,將墓誌銘給劉傳瑩的家人送過去。

戈什哈走後,曾國藩開始整理劉傳瑩的遺作。

劉傳瑩因長年在各省奔波,加之進身晚死得又早,所留的文字不多,能夠刊刻行世的更少。曾國藩用了十幾個夜晚,才為他整理出五萬餘字,其中還包括一萬餘字的日記、雜抄。

曾國藩於一日午後,把劉傳瑩生前的好友逐個請到,擺上整理出的文稿,又拿出劉傳瑩的遺信。大家知道曾國藩的意思,是想湊些銀子來刊刻劉傳瑩的遺著。於是不待曾國藩發話,便每人認捐了一點,湊成一百三十兩,曾國藩又拿出七十兩湊個整數。

轉日,曾國藩利用辦差的午歇時間,拿上劉傳瑩的文稿和二百兩銀子,在京城找了家做工比較精細的刻字行,擬將劉的遺作刊刻五百部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