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還排著各省會和鄉村的消息:幾十萬、幾百萬的被水毀了一切的災民,流離四方,餓著、凍著,用農民特有的強硬的肌肉和忍耐,挨過了冬天,然而還是無希望。又聚在一塊,要求賑穀,那些早就募集了而沒有發下的;要求工作,無論什麼苦工都可以做,他們不願意攤著四肢不勞動。然而要求沒有人理,反而派來了彈壓的隊伍,於是他們也蜂起了,還有那些在廠裏的工人,在礦區裏的工人,為了過苛的待遇,打了工頭,也罷工了。
還有的消息,安慰著一切有產者的,是“剿匪總司令”已經又到了南昌,好多新式的飛機、新式的大炮和機關槍,也跟著運去了;因為那裏好些地方的農民、災民,都和“共匪”打成了一片,造成一種非常大的對統治者的威脅,所以第四次的“圍剿”又成為很迫切的事了。不僅這樣,而且從五月起,政府決定每月增加兩百萬元,做“剿匪”軍用。雖說所有的兵士已經七八個月沒有發餉了,雖說有幾十萬的失業工人,千萬的災民,然而這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他們要保護的是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是資產階級的利益。
另外卻又有著驚人的長的通訊稿和急電:漳州“失守”了。沒有辦法,隊伍退了又退,舊的市鎮慢慢從一幅地圖上失去又失去。然而新的市鎮卻在另一幅地圖上標出來,沸騰著工農的歡呼,叫嘯著紅色的大纛,這是新的國家呀!
鉛字排著又排著,排完了蘇聯的五年計劃的成功,又排著日俄要開戰了,日本搜捕了在中東路工作的蘇聯的辦事人員,拘囚拷問。日本兵艦好多陸續離了上海而開到大連去了。上海的停戰協定簽了字,於是更多的日本兵調到東北,去打義勇軍,去打蘇聯,而中國兵也才好去“剿匪”。新的消息也從歐洲傳來,杜美爾的被刺,一個沒有實權的總統,凶手是俄國人,口供是反蘇維埃,然而卻又登著那俄人曾是共產黨,莫斯科也發出電報,否認同他們的關係。
鉛字排著又排著,排完了律師們的啟事,遊戲場的廣告,春藥,返老還童,六〇六,九一四……又排到那些報屁股了,綺靡的消閑錄,民族英雄的吹噓,麻醉,欺騙……於是排完了,工人們的哈欠壓倒了眼皮,可是大的機器還在轉動,整張的報紙從一個大輪下卷出,而又折疊在許多人的手中了。
屋子裏還映著黃黃的燈光,而外邊在曙色裏慢慢的天亮了。
太陽還沒有出來,滿天已放著霞彩,早起的工人,四方散開著。電車從廠裏開出來了,鐵輪在鐵軌上滾,震耳的響聲洋溢著。頭等車廂空著,三等車裏擠滿了人。舢板在江中劃去又劃來。賣菜的,做小生意的,下工的,一夜沒有睡、昏得要死的工人的群,上工的,還帶著瞌睡,男人,女人,小孩,在髒的路上,在江麵上慌忙地來來去去。這些路,這些江麵是隨處都留有血漬的,一些新舊的血漬,那些犧牲在前麵的無產者戰士的血漬。
太陽已經出來了。上海市又翻了個身,在叫囂、喧鬧中蘇醒了,如水的汽車在馬路上流,流到一些公司門口。算盤打得震耳的響,數目字使人眼花。另一些地方在開會,讀遺囑,靜默三分鍾,隨處是欺騙。
然而上海市要真的翻身了。那些廠房裏的工人,那些苦力,那些在涼風裏抖著的災民和難民,那些惶惶的失業者,都默默地起來了,團聚在一起,他們從一些傳單上,從那些工房裏的報紙上,從那些能讀報講報的人的口上,從每日加在身上的壓迫的生活上,懂得了他們自己的苦痛,懂得了許多欺騙,懂得應該怎樣幹,於是他們無所畏懼地向前走去,踏著那些陳舊的血漬。
193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