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走兩千多裏
“路很難走呢,現在交通很困難。你如果實在不願到國外去,那就隻好到西安。也許你得在那裏住上好幾個月,住在那裏是不能出來的;不過也好,你就寫文章吧。”
我便決定到西安。不出門我已經習慣了,三年的蟄居都捱過來了;何況現在,是自己把自己關起來,這有什麼要緊。
中秋節那天夜晚,我溜出了那個曾把我收藏了兩個星期的公寓,一個朋友送我到火車站,火車上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等我,他也是要到陝北去的。我們便做了同伴。
在火車上,我從不走到外邊來。火車沒有開或停下的時候,我裝做生病,蒙著頭睡在二等臥車的車廂裏。如果有人闖進來張望,或查票的時候,都由同行的×君應付。等車一開,我便跳了起來,歡快的同×君談著上海最近幾年的事。×君本來就很健談,我因為這次出走是生平第一愉快的事,人變得非常和氣,精神又好,什麼話都談,很快我們就像老朋友似的了。夜晚月亮好得很,白天天氣好得很。我們駛過江南的郊野,小河像棋盤似的布著,釣魚的人坐在柳樹下。我們經過黃河南部的平原,一望無際的是黃色的收獲了的麥田。我們過了險要的潼關,到了古長安。一入長安境,不由使你憶起許多唐人的詩句。長安雖說有許多變革,已非舊長安可比,然而風景仍與古詩描寫的無多大差別,依舊使人留連。這次旅行留給我始終都是新鮮的感覺,那靜靜地睡在月亮下的小火車站,車站旁的槐樹林,那橋下的流水,那浮遊太空下的雲團,至今常常帶著歡愉和溫柔來到我的記憶中。
三個星期的使女生活
在西安旅館裏住了一個多星期之後,因為我的執拗,我寧肯住秘密房子,於是我搬到一個外國人的家裏了。同來的×君在×的決定之下又回上海去了。
這家有三個外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都不會說中國話。我的生活是寂寞的。幸好×替我找了一個同伴來,她也是預備到陝北去的。我們總算能相處,我做了她的姐姐。外國人對我們很好,我勉強說一些不合文法的英文同他們談天,而且我計劃著寫文章。可是那位有夫人的外國人生病了,他們要到上海去,並且真的就走了。以前這家燒飯是那個外國女人擔任的,她一走就輪到我和新結識的妹妹兩人了。我要說明,這屋子裏是不能隨便用仆人的,屋主人的麵子也得闊氣一點才成。於是我們忙著買菜(小妹妹一人擔任,因為我不能隨便出門),忙著生火,忙著燒咖啡,弄菜。我一天幾次捧著杯盤碗盞到廚房,又從廚房到飯廳。這個外國人養著一條大狗,名字叫希特勒;還養著二十來隻雞。喂雞喂狗的事也是我做(主要的事是小妹妹做,我是聽她分配的)。我圍一條圍裙,真像一個使女。
這三個星期也是非常快樂的。我雖不能出去,但有報紙可讀(我曾在不準我看報的地方住過),妹妹也常帶些外麵的消息給我。雖要我做一些燒飯洗衣的事,但是自願的,倒覺得有趣。白天外國人在外邊應酬生意,我們在後邊屋裏談天,看小說。一到晚上,大門關了之後,我們便熱鬧了。我和妹妹都在餐廳裏玩,電燈很亮。我們吃晚飯,聽無線電;我們談著張學良,談著在洛陽的蔣介石,談著甘肅去的紅軍。外國人也和我們講西班牙的戰爭,他用極簡單的文字和我談話,我們還能領悟。我們談歌德、雪萊、繆塞,談德國、法國的人情風俗。我以為外國人不論幹什麼行業,大都有一些文學修養,不會讓人笑話他們連托爾斯泰也不知道。
“希特勒”因我喂它,對我很有好感,它跑到我屋子裏,但我不準它把鼻子靠近來,它遠遠望著我。我一人坐在飯廳的沙發上或是屋外石階上看書的時候,我覺得它的眼睛好像格外溫柔。
第一次騎馬
離開西安是十一月一號。我在西關一家小店裏等汽車,小妹妹沒有一道走,卻換了兩個女伴,同道的一共七個人。汽車第一天住在耀縣,第二天住在洛川,我們都不出門。在洛川休息一天,等著護送的人,聽說是第×師第×團的連長,他帶十幾個人來接。而且聽說要騎馬,有一百多裏路,並不好走。但我們認為這些都不會成為問題。
我把頭發剪短了,大家都穿上灰布軍裝。晚上我和一個女伴練習騎馬的方法。我們牢記那些要領,在炕上跳上跳下地練習。我們不願讓人知道我們不會騎馬,我們怕人笑話說:“連馬都不會騎,還要到陝北去!”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們到外邊院坪上,冷風刮麵很厲害,下弦月照著院子裏的幾匹馬和驢子。大家從屋裏往外搬東西,都悶著聲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