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尼泊爾博克拉,夜宿Fish Tail Lodge旅館
從加德滿都向西北方向走二百公裏山路,便到了美不勝收的博克拉(Pokhara)。據說很多西方老者願意在這個山高路險的小地方了此殘生,韓素音女士寫過的那座還年輕的山,也在這裏。
喜馬拉雅山為它擋住了北方的寒流,讓天下的花樹盡在南坡的陽光下燦爛。但依傍著雪山它又不可能炎熱,剛剛融化的雪水使這裏的水道成為南方一切大河的上遊。
我們乘坐一種拉纜浮筏渡過了清澈寬闊的雪水河,住進了山腳下的一家叫做魚尾山屋(Fish tail lodge)的旅館。夥伴們被這兒的美景所吸引,各自走散了,我則在山屋附近漫步,繼續梳理我一路的感受。
此處已經有點冷,現在我在火爐邊拿起了筆。
昨天勾畫了幾大文明衰落的各自原因,但是,總應該還有一些共同規律吧?找出了這些共同規律,實際上也就找到了中華文明長期延續的原因,隻不過兩者正好相反罷了。
我們看到的每一個文明發祥地,在地理位置上幾乎都被荒昧之地覬覦和包圍。文明的重大發端都是奇跡,而奇跡總是孤獨。它突然地高於周邊生態,這是它的強大,也是它的脆弱。文明以自己的繁榮使野蠻勢力眼紅,又以自己的高雅使野蠻勢力自卑,因此野蠻遲早會向文明動手,而一旦動手,文明很容易破碎。因此我們看到了,任何文明都要為自己築造那麼多城堡。
當文明的力量汲取了太多的血淚教訓,也會主動出擊,開始是想以野蠻的手段阻擋野蠻,久而久之,遠距離征戰漸漸成了某些文明的癖好。它們一時變得強健而雄壯,但曆史最終記下了一個結論:任何軍事遠征,都是一種文化自殺。因為各個文化都有自己的體量定位,沒有邊界的文化就像沒有皮膚的肌體,豈能生存?這一點,不僅埃及、波斯有過教訓,連“泛希臘化”的遠征也沒有對希臘文化帶來好處。
征戰一旦勝利一定伴隨著文化奴役,這對被奴役的文化是一種毀滅性的摧殘,這我們在埃及、耶路撒冷、巴比倫、伊朗、印度都看到了。但是另一方麵,勝利者的文化也未必勝利,因為它突然成了奴役別人的武器和工具,必須加注大量非文明的內容,到頭來隻能是兩敗俱傷。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再一次感到欣喜,因為我們中國古代的君王都不喜歡遠征別國。當然這與他們自以為天下中心的觀念有關,但這種觀念本來也有可能成為進攻別人的理由的。中華文明從根子上主張和平自守,我們從小就會背誦的杜甫的那幾句詩很能概括這種代代相傳的觀念:“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由此,我也找到了中華文明幾千年沒有敗亡的重要原因。
我曾在幾萬裏奔馳間反複思忖:你看在中國商代,埃及已經遠征了西亞;在孔子時代,波斯遠征了巴比倫,又遠征了埃及;即使到了屈原的時代,希臘的亞曆山大還在遠征埃及和巴比倫;而且無論是波斯還是希臘,都已抵達印度……
總之,在我們這次尋訪的非洲、歐洲、亞洲之間的遼闊土地上,幾大文明古國早已打得昏天黑地,來回穿梭,沒有遺落。說有遺落,隻有我們中國。中國也打,大多隻是內部爭權,或掃掃周邊的匈奴之類,與人家一比簡直是徹底的本分。我們民族的第一圖像是長城,那也隻是自己的護牆而已。這次我坐的吉普車上有一盤錄音帶,反複放了三個月,總是奇奇怪怪的那一句,不知是誰在唱:“孟薑女,哭長城,千古絕唱誰忍聽?”
我每次看了那些遠征軍的城堡、戰壕後回到車上聽到這一句就笑,心想,等這次旅行到達終點,我要向長城敬個禮,因為我終於明白它的基本含義是安分守己的和平。如此龐大的文明一直采取這個態勢,實在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