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缺少崇高的宗教精神,這是事實,卻也因此避免了宗教迷昧的全方位侵害。中國文化自古至今都“重實際而黜玄想”,從內容到形態都誠實入世、經世致用,不怎麼追求彼岸世界的縹緲圖像,因而也擺脫了離開此岸世界後淹沒在水中的危險。中國以虛懷若穀的態度接受了佛教,但在古代一般仕人中,往往是立足儒學,兼信佛道,而且對佛教也作了靠近親情倫理的改造,那也就緊貼著現實生活又時時受到現實生活的檢驗了,不大可能再陷入整體性迷昧。
文明衰落的另一個自身原因,是保守。
文明越偉大,就越有理由保守,但保守是違背文明本性的。文明的本性是什麼?在我看來是建立一種維護創造的秩序。保守留下了秩序,丟掉了創造。這種情況往往無可避免,因為多數古代文明的發達都與專製君主的支持有關,不管是對內的政治需要還是對外的征戰需要和自衛需要,都會導致文化的保守形態。兩河的巴比倫文明和埃及的法老文明延續很長時間卻不大有變化,便是例證。
一種在輝煌時期都缺少變化的文明,怎麼能在以後正常發展呢?當主體文明不再具有創造力,那麼,隻要特殊的保護因素一旦失去,就必然會讓位於低層文明、原始文明,就像印度在戒日王之後便出現了佛教漸漸讓位於印度教的勢頭。相反的例子是,歐洲文藝複興運動雖然不以希臘為中心,卻雄辯證明了像希臘文明這樣的古代文明一旦賦予新的創造活力將會產生何等壯美的結果,可惜這樣的複興沒有在其他幾個文明中出現。
這中間,許多文明的捍衛者往往成為這種文明的葬送者。埃及的那些祭司,印度的那些僧侶,甚至包括現代的一些原教旨主義者,都是這樣的角色。一種既往文明不管曾經多偉大,進入不同的時間過程和接受群體之後必須尋找自己新的生命支點。在這一點上,幾大文明似乎都缺少彈性。兩河文明隻針對當時實用,彈性很小自可想象;埃及文明如果不說淪喪也隻能說是處於一種封存狀態;印度文明則在早已失去創造力的情況下被隔代耗用,連封存原樣的可能也沒有了。
中華文明的基本麵也是相當保守的,這使它一再地產生危機,但是,它又隱藏著一種內在彈性,使保守不至於抵達脆折的程度。這種內在彈性就是“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平衡原則,這種精神和原則,既避免了排他又避免了極端,使中華文明一再從危機中脫身而出。在中國文化領域,從古到今都產生了大量態度極端的保守主義者,但事實證明,這些人總是遲早因極端態度而被人們遺棄,結果連同他們的保守主義也很難長久成氣候,更不待說由他們整個兒來埋葬中華文明了。中華文明常常既使創新者頭疼,也使保守者頭疼,這種有趣狀態中也埋藏著它曆久不衰的另一個原因。
據我觀察,此間還有一個有趣的邏輯。保守者總是指責創新者破壞秩序,但慢慢大家看到,在社會轉型期,真正擾亂秩序的反而是保守者;無論是中國社會和中華文明都有趨向秩序的本性,因此僅僅為了秩序,保守者在社會轉型期也難以得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