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牛的眼神(2 / 2)

同樣的道理,我比過去更深刻地理解了祖先們的文化選擇。

從我們這次考察到的這些文明古國來看,它們之間的早期交流都比較密切,甚至還能依稀找出文明往來的線索,而中華文明則由於東亞地理的半封閉結構,基本上獨立發生、獨自完成。發生和完成的依據,不是別種文明的影響,而是自己立足的大地所提供的經濟生活形態。這種經濟生活形態,按照曆史學家許倬雲先生的說法,就是“精耕細作”型。

隻有精耕細作,才會在可耕地麵積不太大的土地上養活眾多的人口;但正因為精耕細作,必然強化家族、親緣的聚集,重視安定和延續,厭惡動蕩和遷徙。

這一點在沿途仍然可以看出來。我們從西亞、中亞、南亞一路過來,除了像以色列這樣的少數例外,絕大多數農田的耕作情況無法與中國農村相比,要麼大片拋荒,要麼粗收粗種,也很少見到有人在勞動。

中國的難能可貴,在於從勤勞耕作出發建立了一整套精神原則;先秦諸子的偉大貢獻,在於從不同的角度合力完成了一係列與此有關的文化選擇。例如,務實精神、循環模式、自然節律、中庸之道、寬容胸懷、集權思維、民本意識、樂天情趣、安土傾向等等,幾乎都來自農耕文明,又都伸發出了恒久的普遍意義,成為保證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基本規則和約定俗成。這一切是農耕文明的必然產物嗎?未必,我們一路看到,很多也是農耕文明的國度並沒有這些精神成果。因此還是要深深佩服我們祖先的高明。

這中間,作為核心形態的儒家文化更值得研究。不謀求玄深體係,不標榜清高出世,不排斥別種文化,隻以一種自然的教化方式普及實實在在的良好秩序和理性精神,既包含著社會政治原則,又滲透著倫理道德規範,平靜而有力地起到了安撫人心、穩定社會、維護文明的作用。這是一種似淺實深、似散實精的文化遺產,難怪在希臘時那位學者對我說,研究西方哲學到一定高度總會轉向東方,而研究東方,又總是先被印度哲學吸引,最後在中國哲學中歸結。借此我也應告訴兩位朋友,更理解他們的文化行為了。以前雖然也佩服杜維明先生和李澤厚先生的儒學研究,又覺得他們是否過於沉迷古典,其實他們在人文取向上是對的。前年與杜維明先生等在新加坡進行中華文化跨世紀的公開對話,我當時還缺少其他幾個文明古國的參照坐標;這次出行前在香港與李澤厚先生長談,也還沒有形成現在的感受。

中華文明的弱點和弊病當然還應該繼續研究、批判和揭示,但此時此刻正是千年之交,千年文明隻有它還在延續,說幾句好話還不應該嗎?我的這個反問實有所指,我們學生輩的一些年輕人,不好好讀書,隻以否定和嘲笑為職業,一提祖先就憤恨,真該勸他們好好開開眼界,知道中國人並不是一個劣等民族,知道自己作為一個中華文明的受惠者並不容易,切莫狂妄驕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