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使人夢想永恒的無邊昊蒼。
溫柔的是隔著那些霧靄望見
星星生自碧空,燈火生自窗問,
煙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蒼穹,
月亮傾瀉出它的蒼白的迷夢。
我將看見春天,夏天和秋天,
而單調白雪的冬天來到眼前,
我就要到處關上窗扉,關上門,
在黑暗中建築我仙境的宮廷。
那時我將夢到藏青色的天邊,
花園,在純白之中泣訴的噴泉,
親吻,鳥兒(它們從早到晚地啼)
和田園詩所有最稚氣的一切。
亂民徒然在我窗前興波無休,
不會叫我從小桌抬起我的頭;
因為我將要沉湮於逸樂狂歡,
可以隨心任意地召喚回春天,
可以從我心頭取出一片太陽,
又造成溫霧,用我炙熱的思想。
信天翁
時常地,為了戲耍,船上的人員
捕捉信天翁,那種海上的巨禽——
這些無掛礙的旅伴,追隨海船,
跟著它在苦澀的漩渦上航行。
當他們把它們一放到船板上,
這些青天的王者,羞恥而笨拙,
就可憐地垂倒在他們的身旁
它們潔白的巨翼,像一雙槳棹。
這插翅的旅客,多麼呆拙委頹!
往時那麼美麗,而今醜陋滑稽!
這個人用煙鬥戲弄它的尖嘴,
那個人學這飛翔的殘廢者拐躄!
詩人恰似天雲之間的王君,
它出入風波間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墮落在塵世,笑罵盡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礙它行走。
盲人們
看他們,我的靈魂,他們真醜陋!
像木頭人兒一樣,微茫地滑稽;
最夢遊病人一樣地可怕,奇異,
不知向何處瞪著無光的眼球。
他們的眼(神明的火花已全消)
好似望著遠處似地,抬向著天
人們永遠不看見他們向地麵
夢想般把他們沉重的頭抬倒。
他們這樣地穿越無限的暗黑——
這永恒的寂靜的兄弟。哦,都會!
當你在我們周遭笑,狂叫,唱歌
競至於殘暴,盡在歡樂中混醉,
你看我也征途仆仆,但更麻痹,
我說:“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麼?”
人和海
無羈束的人,你將永遠愛海洋!
海是你的鏡子;你照鑒著靈魂。
在它的波浪的無窮盡的奔騰,
而你心靈是深淵,苦澀也相仿。
你喜歡汩沒到你影子的心胸;
你用眼和臂擁抱它,而你的心
有時以它自己的煩囂來逸興,
在難馴而粗獷的呻吟聲中。
你們一般都是陰森和無牽羈:
人啊,無人測過你深淵的深量;
海啊,無人知道你內蘊的富藏,
你們都爭相保持你們的秘密!
然而無盡數世紀以來到此際,
你們無情又無悔地相互爭強,
你們那麼地愛好殺戮和死亡,
哦永恒的鬥士,哦深仇的兄弟!
煩悶(兩首)
一
我記憶無盡,好像活了一千歲,
抽屜裝得滿鼓鼓的一口大櫃——
內有清單,詩稿,訴狀,曲詞,
和卷在收據裏的沉重的發絲——
藏著秘密比我可憐的腦還少。
那是一個金字塔,一個大地窖,
收容的死者多得義塚都難比。
我是一片月亮所憎厭的墓地,
那裏,有如憾恨,爬著長長的蟲,
老是向我最親密的死者猛攻。
充滿了凋謝薔薇,
一大堆過時的時裝狼藉紛披,
隻有悲哀的粉畫,蒼白的蒲遂
呼吸著開塞的香水瓶的香味。
當陰鬱的不聞問的果實煩厭,
在雪歲沉重的六出飛花下麵,
拉得像永恒不朽一般的模樣,
什麼都比不上跛腳的日子長。
從今後,活的物質啊,你隻是
圍在可怕的波浪中的花崗石,
瞌睡在籠霧的撒哈拉的深處;
是老斯芬克斯,浮世不加關注,
被遺忘在地圖上——陰鬱的心懷
隻向著落日的光輝清歌一快!
二
當沉重的低天天像一個蓋子般
壓在困於長悶的呻吟的心上
當他圍抱著天涯的整個周圈
向我們瀉下比夜更愁的黑光;
當大地已變成了潮遠的土牢——
在那裏,那“願望”像一隻蝙蝠般,
用它畏怯的翅去把牆壁打敲;
又用頭撞著朽腐的天花板;
當雨水鋪排著它無盡的絲條
挖一個大牢獄的鐵柵來模仿,
當一大群沉默的醜蜘蛛來到
我們的腦子底裏布它的網,
那些大鍾突然暴怒地跳起來,
向高天放出一片可怕的長嚎,
正如一些無家的飄零的靈怪,
開始頑強固執地呻吟而叫號。
——而長列的棺材,無鼓也無音樂,
慢慢地在我靈魂中遊行;“希望”
屈服了,哭著,殘酷專製的“苦惱”
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頭之上。
我沒有忘記
我沒有忘記,離城市不多遠近,
我們的白色家屋,雖小卻恬靜;
它石膏的果神和老舊的愛神
在小樹叢裏藏著她們的赤身;
還有那太陽,在傍晚,晶瑩華豔,
在折斷它的光芒的玻璃窗前,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睜目不閃,
凝望著我們悠長靜默的進膳,
把它巨蠟般美麗的反照廣布
在樸素的台布和嗶嘰的簾幕。
亞伯和該隱
亞伯的種,你吃,喝,睡;
上帝向你微笑親切。
該隱的種,在汙泥水
爬著,又可憐地絕滅。
亞伯的種,你的供牲
叫大天神聞到歡喜!
該隱的種,你的苦刑
可是永遠沒有盡完?
亞伯的種,你的播秧
和牲畜,瞧,都有豐收;
該隱的種,你的五髒
在號饑,像一隻老狗。
亞伯的種,族長爐畔
你袒開你的肚子烘;
該隱的種,你卻寒戰,
可憐的豺狼,在窟洞!
亞伯的種,戀愛,繁殖!
你的金子也生金子。
該隱的種,心懷燃熾,
這大胃口你得當心。
亞伯的種,臭蟲一樣,
你在那裏滋生,吞刮!
該隱的種在大路上
牽曳你途窮的一家.
亞伯的種,你的腐屍
會壅肥你的良田!
該隱的種,你的大事
還沒有充分做完全;
亞伯的種,看你多羞
鐵劍卻為白梃所敗!
該隱的種,升到天宙,
把上帝扔到地上來!
赤心的女仆
——波特萊爾
那赤心的女仆,當年你妒忌她,
現在她睡眠在卑微的草地下,
我們也應該帶幾朵花去供奉。
死者,可憐的死者,都有大苦痛;
當十月這老樹的伐枝人噓吹
它的悲風,圍繞著他們的墓碑,
他們一定覺得活人真沒良心,
那麼安睡著,暖暖地擁著棉衾,
他們卻被黑暗的夢想所煎熬,
既沒有共枕人,也沒有閑說笑,
老骨頭冰凍,給蟲豸蛀到骨髓,
他們感覺冬天的雪在滲幹水,
感覺世紀在消逝,又無友無家
去換掛在他們墓欄上的殘花。
假如爐薪嘯歌的時候,在晚間,
我看見她坐到圈椅上,很安閑,
假如在十二月的青色的寒宵,
我發現她蜷縮在房間的一角,
神情嚴肅,從她永恒的床出來,
用慈眼貪看著她長大的小孩;
看見她凹陷的眼睛墜淚滾滾,
我怎樣來回答這虔誠的靈魂?
快樂的死者
在一片沃土中,那裏滿是蝸牛,
我要親自動手掘一個深坑洞,
容我悠閑地攤開我的骨頭,
而睡在遺忘裏,如鯊魚在水中。
我恨那些遺囑,又恨那些墳墓;
與其求世人把一滴眼淚拋撒,
我寧願在生時邀請那些饑鳥
來啄我的賤體,讓周身都流血。
蟲豸啊!無耳目的黑色同伴人,
看自在快樂的死者來陪伴你們;
會享樂的哲學家,腐爛的兒子。
請毫不懊悔地穿過我臭皮囊,
向我說,對於這沒靈魂的陳屍,
死在死者間,還有甚酷刑難當!
異國的芬芳
秋天暖和的晚間,當我閉了眼
呼吸著你炙熱的胸膛的香味,
我就看見展開了幸福的海湄,
炫照著一片單調太陽的火焰;
一個閑懶的島,那裏“自然”產生
奇異的樹和甘美可口的果子;
產生身體苗條壯健的小夥子,
和眼睛坦白叫人驚異的女人。
被你的香領向那些迷人地方,
我看見一個港,滿是風帆桅檣,
都還顯著大海的風波的勞色,
同時那綠色的羅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動又在我鼻孔充塞,
在我心靈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黃昏的和諧
現在時候到了,在莖上震顫顫,
每朵花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
音和香味在黃昏的空中回轉,
憂鬱的圓舞曲和懶散的昏眩。
每朵花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
提琴顫動,恰似心兒受了傷殘,
憂鬱的圓舞曲和懶散的昏眩!
天悲哀而美麗,像一個大祭壇。
提琴顫動,恰似心兒受了傷殘,
一顆柔心,它恨虛無的黑漫漫!
天悲哀而美麗,像一個大祭壇,
太陽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一順柔心(它恨虛無的黑漫漫)
收拾起光輝昔日的全部餘殘!
太陽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我心頭你的記憶“發光”般明燦!
贈你幾行詩
贈你這幾行詩,為了我的姓名
如果僥幸傳到那遼遠的後代,
一晚叫世人的頭腦做起夢來,
有如船兒給大北風順勢推行,
像飄渺的傳說一樣,你的追憶,
正如那銅弦琴,叫讀書人煩厭,
由於一種友愛而神秘的鎖鏈
依存於我高傲的韻,有如懸係;
受詛咒的人,從深淵直到天頂,
除我以外,什麼也對你不回應!
——哦,你啊,像一個影子,蹤跡飄忽。
你用輕盈的腳印和澄澈的凝視
踐踏批評你苦澀的塵世蠢物,
黑玉眼的雕像,銅額的大天使!
窮人們的死亡
這是“死”給人安慰,哎!使人生活
這是生之目的,這是唯一希望——
像瓊漿一樣,使我們沉醉,振作;
使我但有勇氣一直走到晚上;
透過飛雪,凝霜,和那暴風雨,
這是我們黑天涯的顫顫光明;
這是記在簿錄上的著名逆旅,
那裏可以坐坐,吃吃,又睡一頓:
這是一位天使,在磁力的指間,
握著出神的夢之賜予和睡眠,
又替赤裸的窮人把床來重鋪;
這是神祗的光榮,是神秘的倉。
是窮人的錢囊和他的老家鄉,
是通到那陌生的天庭的廊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