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翻譯小說(6)(2 / 3)

“有人掉到海裏去了!”

他沉下去很久……很久!水浪的打擊跟突然的墜落把他弄昏了。在他弄清楚一切以後,他又浮到了水麵上,遊泳著又瘋狂地呼吸著冷風……那隻船呢?他已經看不見了。海很暗,哦!比從船上看出來還要暗的多!

他相信看出了一個白點,一個在遠處浮著的幽靈。他向它泅過去,隨後又看不見它了,一忽兒又在別處看見它了,在相反的方向,最後,他迷失了方向,用力地劃著,自己也不知道向哪兒去。

他的鞋子像鉛塊一樣的重。該詛咒的鞋子!他還是第一次上腳啊!他的帽子傷了他的鬢角;他的褲子正在把他往下拖,好像他的身子在一直長出來,伸到海底去掃除海藻似的。

“鎮定啊,黃尼羅,鎮定呀!”

他是有自信力的。他很會泅水,而且能支持兩小時。無疑地,他們會來把他撈起的。跳了一次水!沒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人會這樣死的嗎?可是死在一場暴風雨中,像他父親跟祖父的那種情形,還有可說;可是在這樣美麗的夜,在這樣平靜的海麵上,被船帆推出去淹死了,那真是死得太冤了!

“喂,船上的同伴們!……啟思巴思老爹……老板!”

可是他喊乏了。有兩三次,浪花把他的嘴堵住了。該死!……在帆船上看,浪花似乎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到了大海裏,水一直沒到頸項,不得不繼續地擺動手臂來使身子保持在水麵上,這些浪花可就不同了,它們使他窒息,它們猛烈地衝擊他,並且在他麵前,挖著深淵又立刻合攏,就像要把他吞掉似的。

他還懷著希望,可是多少有點憂慮了。是的,他能夠支持兩小時。他從前在海邊遊泳的時間還要長些,而且不感到疲倦。但那時是在太陽底下,在一片像水晶樣的天藍色的海上,他的身體下麵澄清得跟仙境似的,他可以看見黃色的岩石,長著大海藻,好像綠色的珊瑚枝一樣,岩石上還有粉紅色的海介,星形的海貝,和被銀腹的魚兒拂過而顫動著的生著肉色花瓣的光耀的花……可是現在,他是在一個墨水似的海上,迷失在黑暗中,被自己衣服的重量壓迫著,在他的腳下又有那麼多的破船的殘片,跟被貪食的魚啄碎的溺死者……時常有什麼東西碰著他濕透了的褲子,使他戰栗起來,以為已經給尖利的牙齒咬上了。

他疲倦而且沮喪,仰浮著讓海浪載著他。晚飯嘔出到了嘴邊。該死的晚飯!要這樣大的代價才換得到!……他結果一定是愚蠢地死在這裏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翻轉身子。或許人們在找他;要是他不動地仰浮著,人們即使在他身邊經過也看不見他的。他又開始遊泳了,絕望給了他一股非常大的氣力。他在波浪頂上直起身來,可以看得遠些,突然地一會兒向這邊,一會兒向那邊,而且拚命在同一個圈子裏劃動著……

現在他慢慢地沉下去了,口裏覺得有一股發鹹的苦味。他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波浪在他剃得精光的頭頂上合起來。可是在兩個浪頭間的一個漩渦裏,一雙痙攣的手露了出來,他又浮到水麵上……

他的胳膊麻木了。他的頭因為疲倦而變得沉重,垂在胸口上。他仿佛覺得天已經變了;星是紅色的,像迸射出來的血一樣,海已不再使他恐怖了;他渴望著讓它搖他,他渴望著休息……

他想起了他的祖母,無疑地她這時正在想念他。他想如同自己從那可憐的老婦人那裏聽見過的幾百次的禱告那樣地禱告。“我們的在天之父……”他心裏在祈禱著,但是,他的舌頭不知不覺地動起來,他用一種不像自己的聲音的嘶啞的聲音說:“壞蛋,強盜!他們丟了我!”

他重新又沉下去;他隱沒了,用力也不中用……像一塊沒有生氣的東西似的降落到黑暗中;可是不知怎地,他又浮到了水麵上。

現在他覺得星星是黑色的了,比天還要黑,像點點的墨水一樣。

這是最後的一次……他的身體像是鉛做的。他被新鞋子的重量牽掣著,筆直地沉下去。而且當他沉沒到橫陳著沉船的殘片,被魚吃剩下來的白骨的海底的時候,他的腦子好像被一片霧所包住了,他不停地說著:

“我們的天父……我們的天父……強盜!豬玀!他們把我丟掉了!”

女罪犯

伊巴涅斯

拉斐爾在那狹隘的牢房裏已經關了有十四個月了。

他的世界便是那四堵白得像骨骼一樣的牆——這些使人悲哀的牆,他連上麵的裂縫都記熟了。他的太陽呢,就是那扇高高的天窗,而窗上的鐵柵又把那一塊青天切開了。他的牢房有八尺長,他占據的地方卻還不到一半,都為了這該詛咒的,老是華啷華啷響的鐵鏈;它的鐵環一直嵌進了他的腳骨,而且幾乎跟他的肉互相結合在一起了……

他已被判了死刑。當他們在馬德裏最後一次翻閱他的案子的時候,他在那裏好像被活埋似地度過了幾個月,不耐煩地等待著絞架的繩索一下子把他從苦痛中解放出來的那個時刻。

最使他氣憤的,是地麵和牆上的幹淨,地麵每天都要打掃,而且還要用水清洗,無疑地是要使潮氣滲過草席,再一直鑽進他的骨頭裏去;牆上不讓留一點灰塵……他們甚至把囚犯的肮髒的伴侶都給奪去了。他簡直是孤獨寂寞到了極點……假如能有幾隻老鼠進來,他準會因為和它們分食他那少得可憐的口糧而得到安慰,他準會對它們講話,像對那些善良的夥伴講話一樣;要是他能在屋角裏遇見一隻蜘蛛,他準會喂養它來消磨時間。

他們不願意在這個墳墓裏除他之外再有第二個生物。有一天,一隻瓦雀在鐵柵前出現了,那副神情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這光明和天空的流浪者在啁啾著,好像表示它看見了在它下麵的、那個可憐的生物的詫異,那個可憐的生物又黃,又憔悴,在大熱天還冷得不住打著哆嗦,頭上包著好幾層頭巾,在鬢角上打著結,有一件破大衣卷到腰上。這張瘦得骨頭都突出來的,慘白的,而且白得像混凝土一樣的臉,一定是把它嚇著了,它搖動著羽毛飛去了,好像在逃避那從鐵柵裏透出來的墳墓和爛羊毛的臭味一樣。

那惟一的把生命重新喚起的聲音,就是別的犯人在院子裏散步的時候所發出來的聲音。那些犯人至少還能看見自己頭上的自由的天空。他們不光是從一個小牆洞呼吸空氣;他們的腿是自由的,他們還可以隨便談話。就是在牢獄裏不幸也有等級的。拉斐爾明白人類是永遠不能滿足的。他羨慕那些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的人,他以為他們的地位是最值得羨慕的;而那些人呢,他們卻又羨慕那些在外麵的,享受著自由的人;而那些過路人呢,也許對自己的命運也覺得不滿足,又奢望著,誰知道是奢望著什麼呢?……那麼自由竟有這樣的好啊!……他們真應該來做做囚犯。

拉斐爾要多麼不幸有多麼不幸。在絕望中,他曾經企圖挖一條地道逃掉,而現在對他的監視緊起來了,一刻也不放鬆,叫他真受不了。他曾經想用單調的聲音來唱他從母親那裏學來的現在隻記得幾句的頌歌。他們卻叫他閉嘴。難道他是想要人家把他當做瘋子嗎?喂,不準響!他們要把他看守得完全沒有缺點,肉體上和靈魂上都夠健康,使儈子手不至於會來收拾一個有病的人。

瘋子!他可不願意做瘋子!可是,監禁,不能移動,再加上又不夠又很壞的口糧,把他給製服了。十四個月來他對按規定必須要點的燈火還不能夠習慣,他合上眼睛,在燈光的攪擾下,他常常會有幻覺;有一種狂妄的思想時常在折磨他:他以為他的仇敵們,還有那些要弄死他的不相識的人已把他的胃給倒了過來;這種使他受不了的陣陣的劇痛便是因此而起的。

白天裏,他不停地回想著他的過去。可是他的記憶很亂,亂得使他以為在想別一個人的曆史。

他想起了在頭一次因為開槍傷人而關到監獄裏以後,他重新回到那小村莊的故鄉,他想到他在那兒的名聲,村上酒店裏的對他一舉一動都很讚賞的許多主顧:“這個拉斐爾,多麼野啊!”村莊上最美麗的姑娘決定做他的妻子,因為她怕他還甚於愛他;市參議員們奉承他,委他做鄉村警察,又鼓舞起他的粗野勁頭,使他手裏拿著槍在選舉中為他們賣力。他在整個村裏橫行霸道;他使“其餘的人”,被打敗的那一派的人害怕;可是,到後來那些人對他也並不怎樣害怕了,他們拉攏了一個愛說大話的人,這人也是從牢獄裏回來的,他們把他安排在拉斐爾的對麵。

他媽的!職務的尊嚴成問題了;應該教訓教訓這個奪他麵包的人。他等候著,終於用槍彈重傷了他,又用槍柄把他打死,免得他叫喊和顫動。後來……這些事情給人知道了!……結果是:監獄,在那兒他又遇到他的舊夥伴;隨後是審問;從前那些怕他的人都來告發他,報複他們過去給他弄得提心吊膽的仇恨。最後那可怕的判決書到了,接著是他度這可詛咒的十四個月的監禁,老等著應該從馬德裏來的“死神”,可是無疑的這“死神”一定是坐馬車來的,它來得這樣慢!

拉斐爾並不是沒有勇氣。他想起了約翰·保爾德拉,想起了叫“勇士”的法朗西思哥·艾斯帶彭,想起那些英武的騎士,有許多故事詩都是歌頌他們的崇高的事跡;他們時常使他興奮,他覺得自己也夠得上像他們一樣地從容就死。

可是有幾個夜裏,他好像被一種隱藏著的彈力牽動似地驚醒了,他的鐵鏈便發出淒涼的叮當聲來。他像孩子般地呼喊著,隨後立刻又懊悔自己的懦怯,想止住自己的呻吟,可是又辦不到。在他身上呼喊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害怕而且想哭的不相識者。他喝了六杯在監獄裏叫做咖啡的,辛烈的稻子豆和無花果的汁,然後才平靜下去。

從前那個盼望著死的,等待著快些結束生命的拉斐爾,現在隻剩下一個軀殼了。在這個墳墓裏長成的新的拉斐爾,卻滿懷恐懼地想著十四個月已經過去了,想著死不可避免地走近來了。他情願安心地忍耐著再過十四個月這種可憐的生活了。

他害怕;他覺得那剝奪他生命的時刻接近了,他到處看見它:在那些出現在牢門邊的好奇的臉上,在神父的來臨上。神父現在每天下午都來看望他,就像這間臭氣熏人的牢房是一個最適於談話和吸煙的地方似的。不好啊,不好的預兆啊!

探訪者的問題是最使人不安的了。拉斐爾是一個好基督徒嗎?“是的,我的神父。”他尊敬教士,而且他還從來沒有缺少過對於他們應有的供奉。人們對他的家屬也沒有可以指責的地方;他家裏的人都曾經到山上去保衛合法的國王,因為那村莊上的教士曾經這樣地命令過。而且為了證實他的虔誠,他從遮住他胸膛的破衣裳裏麵掏出一個肮髒的小包,裏麵包著布做的護身符和獎章。

隨後神父跟他談到耶穌。耶穌盡管是上帝的兒子,他當時所處的環境是跟他今天所處的環境一樣。這個譬喻叫這個可憐的人高興了。多麼光榮啊!……可是,雖然受著這一類命運相似的話的阿諛,他總還希望這種命運能夠實現得越慢越好。

那可怕的,像晴天霹靂一般震出來的消息的日子來到了。在馬德裏的一切事都結束了。“死神”到了,可是這一次是以最快的速度來到的,是由電報傳達過來的。

當一個職員對他說,他的妻子帶了在他下獄期中生產的女孩在監獄周圍徘徊著,請求和他見麵的時候,他不再懷疑了。她既然離開了村莊到這兒來,那麼“這件事”一定就在目前了。

有人叫他請求特赦,他便發狂般地緊抓著這所有不幸的人的最後的希望。別人可不是已經成功了嗎?為什麼他不可以呢?對馬德裏那個善良的婦人馬德裏那個善良的婦人:是指瑪利亞·克裏斯提娜。當伊巴涅斯寫這篇小說時,西班牙正在她攝政的時代。——譯者注。來說,救他一條命是算不了一回事的!不過簽一個小小的字罷了。

而且對所有的為了好奇或是責任而來的憂傷的訪問者:律師,教士,新聞記者,他都會用懇求似的聲音抖索索地問,好像他們都能救他一樣:

“您以為怎麼樣?她會簽字嗎?”

第二天,無疑地,他會給牽到他的村莊去,被看守著又綁縛著,好像一頭牽到屠宰場去的牲口一樣,儈子手已經帶著家夥等候在那裏了。他的妻子,在監牢的門口已經等待了好幾個鍾點,等待著他出來的時候和他見一麵。她是一個強壯的棕色頭發的女人,嘴唇很厚,兩道眉毛是連接著的,而且當她搖動著她的蓬大的,層數很多的裙子的時候,便有一種牲口房裏所特有的辛烈的氣味散發出來。

她落到這個地步好像嚇昏了。在她恍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驚愕的成分多於悲哀的成分;一看那緊貼著她寬大的胸部的嬰孩,她便要哭了。

“主呀,多麼大的全家的恥辱啊!她早知道這個人要如此收場的!要是這孩子不生下來就好了!

那神父想法安慰她。她為什麼要聽天由命呢?她一旦做了寡婦以後,還能遇上一個使她更幸福的男人。這種想法似乎使她重新有了生氣;她甚至談到了她頭一個愛人,一個很好的孩子,他從前是給拉斐爾嚇跑的,現在不論在村莊裏或是在田野間,他總是接近她,好像有什麼話要對她說似的。

“不!男子倒並不缺少。”她平靜地說,甚至想微笑了。

“可是我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假如我要和另外一個人結婚的話,我一定要在教堂裏舉行婚禮的。”

她注意到教士和獄卒們的驚異的目光,又回複到現實的悲哀裏了,於是她的被迫淌出的眼淚淌得比以前更多了。

傍晚時消息到達了。赦免的命令已經簽了字。拉斐爾仿佛親自看見的,那住在馬德裏一切豪華之中的貴婦人就像是一位供在神龕上的聖母,給電報和懇求說軟了心,赦免了這囚犯的死罪。

這樁赦免的新聞在獄中一切的囚犯之間都傳遍了,大家好像有人已給他們都簽了赦免命令似的興奮。

“快樂些吧,”那教士對被赦免的罪犯的妻子說,“他們不會把你的丈夫處死了;你也不會做寡婦了。”

這少婦默默不響。在她的腦子裏有無數的思想似乎在慢慢地生長出來,她極力想排除它們。

“好!”最後她很安靜地說,“他什麼時候出獄呢?”

“出獄?……你瘋了嗎?永遠不會了。他能夠活命已經應該很高興了。他將被解送到非洲去做苦工,因為他還年輕力壯,他很可以再活個二十年。”

這還是第一次,這婦人盡情地哭了。可是她是由於失望、憤怒而哭的;悲哀的成分呢,卻一些也沒有了。

“喂,太太,”教士發怒了,說,“這簡直是貪心不足了,我們已經救了他的命,你懂得嗎?他已經不被判處死刑了……你還抱怨什麼呢?”

那婦人不哭了。她的眼睛含怒地閃耀著。

“好!讓他們不把他處死吧……我很快樂。他已經有命了;可是我呢?”

在一個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她嗚咽起來,嗚咽使得她棕色的,火熱的皮肉顫動著,她又加上一句話:

“那麼,我,我是女罪犯了!”

瘋狂

伊巴涅斯

居民們從郊野的各個方向,跑到巴思古阿爾·加爾代拉的茅屋來了:他們懷著又激動又害怕的複雜心理走進了茅屋的門。

“孩子怎樣了?好些了嗎?……”那個被自己的妻子,妻妹們,遠親們(他們都是為了那件不幸的事而聚集攏來的)包圍著的巴思古阿爾,又憂鬱又滿意地接受著那些鄰人們對他兒子健康的同情話——是的,他好些了!兩天來這件把全家鬧得昏天黑地的可怕“東西”已經不來折磨他了。而那些沉默寡言的農民——加爾代拉的朋友們,正如那些激動得喊出聲來的多嘴婦人一樣,把臉伸到臥房的門裏,膽怯地問:“你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