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怎樣興奮地把那獅子和英雄的硝皮匠們的曆史都講出來!有一天,步季的野蠻民族在迦斯代隆前麵的多萊勃朗迦登了岸,搶劫教堂,還把神龕給帶走了。這是在聖維山特·弗萊爾出世以前不久所發生的事情。當地的人因為經常有海盜入侵,所以已經不大驚小怪了,而且把拐帶烏黑的大眼睛的女孩子和強健的男孩子賣給回教徒的宮廷看作不可避免的事,可是他們聽了這個瀆神的行為的消息,便禁不住沉痛地喊了起來。
伐朗西亞的各個教堂都遮上了黑布。人們都在路上彷徨著,絕望地吼著,用鞭子狠狠地抽自己。那些狗養的不知將聖體怎樣來玩弄呢?那沒有防護的可憐的神龕不知道變成個什麼樣兒了?這時候硝皮匠們出場了。神龕不是在步季嗎?好!上步季去吧!他們的言論像英雄一樣,他們已經習慣每天硝皮子,他們認為硝起那些異教徒的皮來也不會有什麼不方便的!他們自己花錢武裝了一條戰船,全城的人都學習他們的榜樣了。
那個被人叫做大法官的伐朗西亞總督也脫去紅袍,從頭到腳的都披上盔甲。議員們也都離開了他們的金碧輝煌的議院,身上披起那像海灣裏的魚的魚鱗一般燦爛的戰衣。一百個泊路麥的弩手——大法官和聖母的侍從武士——裝滿了他們的箭筒。艾克才特萊阿四郊的猶太人出賣他們的舊鐵器:矛,有缺口的,不快的劍,上鏽的甲胄……賺得了許多的錢。
伐朗西亞的那些戰船出征了,許多海豚跟在後麵,它們在船頭所激起的浪花中玩耍著。當戰船駛近時,那些摩爾人大大地吃了一驚,他們雖然是些沒心肝的狗,卻也懊悔自己的瀆神行為了!據維特山師傅所說,這場戰爭一直打了好幾天。敵人的援兵源源不斷地到達,可是虔誠而勇敢的伐朗西亞人卻不斷地殲滅了他們。當他們開始感覺到把那些該死的家夥殺得疲倦的時候,忽然從鄰近的山上走下一頭獅子來。它是用後腳站起來走路的,它用了兩隻前腳很恭敬地捧了那個從多萊勃朗迦劫走的神龕,它很有禮貌地將那個神龕交給了一個硝皮匠。當然,這硝皮匠是維山特師傅的一個祖先:這便是幾世紀以來他家在伐朗西亞的迎神賽會裏有扮演獅子的那一份光榮的原因。
那頭獅子隨後搖著它的鬣毛,吼了一聲,於是東一爪,西一口,頃刻之間把那些壞蛋全給打散了。
那些伐朗西亞人重新上船,像戰利品一樣地攜帶者那個神龕。硝皮匠的代表向著那頭獅子致了敬禮,很客氣地請它住到塞拉諾斯塔邊的行會裏去。多謝了!那頭獅子是習慣了非洲的太陽,它害怕天氣的變化不定……於是它便回到沙漠裏去了。
可是那些硝皮匠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們為了要永遠記住那個住在隔海的長著鬣毛的朋友,他們在伐朗西亞的所有的賽會裏揮動著那麵行會的旗幟;在旗幟的後麵,鼓聲中緊跟著一個維山特師傅的祖先,身上披著獸皮,臉上戴著一個麵具,他就是那頭可敬的獅子的“替身”,他手裏還捧著一個木製的神龕。
要是那些無法無天的人敢於汙蔑這樁曆史,說它是無稽之談,那麼維山特師傅就會發怒的。這完全是妒忌,別種的行業的惡意,他們在過去像這樣光榮的曆史是一頁都沒有的。確實的證據並非是拿不出來,那些證據都在行會的小教堂裏陳列著:從戰船尾部取下來的船燈,那些摩爾人的大鼓,那麵光榮的旗幟,和那些維山特祖先們曾用來扮演過獅子的脫了毛的獸皮!它們現在已被遺忘在祭壇背後,在蛛網和塵埃下麵,然而它們是同城裏叫做米格萊特的天主教堂的大鍾樓一樣真實可信的。
迎神賽會是在六月的一天舉行的。維山特師傅的兒子們,媳婦們,孫兒們盡全力地幫助他扮演獅子。他們隻要和那染紅的老羊皮一接觸就透不過氣來了:
“爸爸!你蒙在那裏準會悶死啦!”
“爺爺,你在那裏麵準要融化了!
維山特對於這些勸告一句也沒有聽見,他隻一心一意地想著他的祖先!他驕傲地搖動著那蛀蝕了的鬣毛,他試戴著那種使人害怕的麵具,這種麵具的嘴是很有幾分兒像那頭猛獸的顎骨的。
這是一個勝利的下午:街上到處擠滿了人,陽台上鋪了毯子,陽台上是一連串一連串的,遮住那些俊俏的臉兒不讓太陽曬到的小陽傘……地上鋪滿了番石榴枝,碧綠而芬芳的地毯,它們的香味使肺部都張大了。
那些拿旗的人走在前麵,他們都戴著麻做的大胡子,戴著壁形金冠,穿著條子的祭衣。他們把伐朗西亞的旗子舉得高高的,旗上標誌出極大的蝙蝠和大寫的L.L,在盾形徽章旁邊占據了不小的地位。後麵是各種的侍從,培特倫的牧人,迦達拉納人以及馬欲爾人,他們都在純樸的風笛聲中很快地走著。最後是聖體節的紙紮巨人,各種手工業行會的旗幟;許多被時間所奪去了顏色的紅旗,擎得有房屋的樓頂那麼高,一麵麵的接連著過去。
咚!咚得爾咚!硝皮匠的鼓來了,發著原始的聲音的樂器都是又重又大,把抬著它們行走的人的身體也給壓彎了。它們發出的聲音是斯嘎的,嚇人的,野蠻的,就好像還在給“兄弟會”的革命聯隊的步伐打拍子。這些軍隊是出發去打查理——甘特手下的少尉,斯高爾勃公爵讓·阿拉貢的。後來雨果曾經把這個人物寫成了他的愛拿尼……咚!咚得爾咚!……人們互相擁擠著以便格外看得清楚些,嘴裏喊著,笑著。這是什麼?一頭猴兒?……一個野蠻人?……啊啊。過去的迷信事跡現在反而使人好笑。那些年輕的硝皮匠,袒露著胸膛,外衣脫掉,在鼓的節奏聲中輪流著像江湖藝人似的把那麵沉重的旗幟熟練地托在手掌上,或是用牙齒咬著。
接著是那頭獅子走上來了,跨著威風凜凜的步子向兩旁致著敬禮,同時將那個木製的神龕像扇子一般地揮動著,好像是一頭懂得應當向群眾致敬的馴良而有訓練的野獸似的。
那些跑來看賽會的鄉裏人都張開了驚奇的大眼睛;母親們將那頭獅子指給她們的孩子看,孩子們都給嚇怕了,緊攀住她們的頸項,蒙住頭,哭起來。
在休息的當兒,獅子用後腿推開那一大群想拔一綹快落光了的鬣毛下來的頑童。它時常望著那些陽台,還用神龕獻媚地向著那些笑著這頭怪物的美麗少女鞠躬。
看賽會的人們都揮動著扇子想在火熱的空氣裏涼爽一會兒。叫賣大麥糖水的小販在人叢裏擠來擠去。你也要買,我也要買,小販們不知道賣給誰好。那些拿旗的和打鼓的人一走到小吃店的門口全都要停下來揩汗,有時竟走進店裏去了。
可是那頭獅子始終沒有離開崗位!它的硬紙板做的顎骨已經酥軟了。這頭野獸現在是懶洋洋地走著了,它把神龕靠住在遮著肚子的羊皮上,就此一些也不想向群眾致敬禮了。
大夥兒走到他身跟前來,用了一種說笑的口氣問道:
“喂,怎樣了?維山特老師傅。”
在他紙板做的假嘴裏,維山特師傅吼著,發著怒。他怎樣了?他很好!即使要他這樣扮上三天,他也能在羊皮裏一些不累地跟上賽會的隊伍的!疲勞,在年輕人是很可能的!於是他重新振起為驕傲所激發的精神來。獅子又向群眾致敬禮了,還合著有節奏的步子搖動著那個神龕。
隊伍已經遊行了三個鍾點的時間。當那麵行會的旗幟回進大教堂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咚!咚得爾咚!硝皮匠們的旗幟跟著鼓聲回到行會來了。一路上的番石榴枝已被腳步踏得粉碎了。現在地上鋪滿著一滴一滴的蠟,薔薇花瓣和金紙片兒。香爐的香味散布在空氣中。鼓已經疲倦了……那些拿旗幟的身體強壯的人都喘著氣,已經不想再賣弄賣藝人般的本領了。但是那頭疲倦的獅子踉蹌著,間隔一定的時間還跳起來——哦!這虛張聲勢的家夥!——用吼聲去嚇那些拖兒帶女的農夫農婦們……
回到家裏,維山特師傅便像一堆羊毛般倒在沙發上了。兒子們,媳婦們,孫兒們都圍在他的緊跟前,急急忙忙地給他脫下麵具。他們勉強地認出他的臉兒來。他的臉兒是充滿了血,發了紫,起著一條條的皺紋,從那兒汗水像溪流一般直淌下來。
他們想要脫去那張蒙在他身上的羊皮;可是那頭“猛獸”卻提出另外的要求,他用一種喘息的聲音要求著喝水!他要喝水!熱使他昏迷了。全家人反對,說這樣會害病的,可是沒有用處……他媽的!他要喝水,而且要立刻喝水!誰敢抗拒一頭發怒的獅子呢?
從最近的咖啡店裏,他們給他拿了一個小藍杯子的牛乳、雞蛋和冰凍糖汁的混合物來:一杯道地的伐朗西亞的蒙代迦陀蒙代迦陀:即一種冰水。——譯者注。,有可口的味兒和蜜一般的香氣!
一杯蒙代迦陀拿給一頭獅子!他一口氣喝完了……這簡直像什麼也沒有喝一樣!重新又渴了!他熱得難熬,他依舊在發吼,還需要別的涼快的東西喝。
他家裏的人為要省錢,便想起了附近那家小吃店的冰凍大麥糖水來。去吧!給他去拿一滿甕來!維山特那麼拚命地大喝著,也不必人們來給他脫去那張羊皮了。他就在幾小時內一個很嚴重的肺炎中喪了他的性命。那張傳代的做他家“製服”的獸皮,現在變成他的殮衣了。
這一頭伐朗西亞的最後的獅子就這樣死了!
巫婆的女兒
伊巴涅斯
在這輛三等客車的車廂裏,旅客們差不多全都認識瑪麗愛達——一個穿著孝服的美麗的寡婦。她抱著一個嬰兒坐在車廂的門邊,躲避著鄰座婦女對她的注意和談論。
那些年老的村婦,隔著放在自己膝上的,裝著從伐朗西亞買來的貨物的那些大筐子的把手,有的好奇地,有的懷恨地望著她。男子們口裏咬著劣質的雪茄,向她盯著看。
整個車廂的人都在議論著她,講著有關她的事情。
自從丈夫死後,她敢於出門,這還是第一次。三個月的時間早已過去了。無疑地,她已不再怕她丈夫的弟弟德萊了;他是一個身量短小的人,二十五歲。鄉裏人都怕他!他是個不怕死的人,玩槍是他惟一的嗜好。他生下地來的時候家裏是很有錢的,他卻拋棄了他的土地,寧願去過那種冒險的生活。有時因法官對他的寬大使他能夠依然在村裏逍遙法外,有時對他懷恨的人敢於暴露他的罪行,他便躲到山裏去。
瑪麗愛達似乎又安逸又滿意。哦,這壞畜生!有這麼陰險的靈魂,卻長得這麼的美,而且態度也尊嚴得像王後一樣。
那些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人,見了她這樣的美,全都看得出神了。她就像村子裏的主保聖人聖母的像一個樣兒;她有那種潔白又像蠟一樣透明的皮膚,隨時還泛起一層紅紅的顏色;烏黑的眼睛像是裂開的杏仁,蓋著很長的睫毛;脖子很美麗,有兩道橫的皺紋,更加襯托出她潔白的皮膚的光彩來。她高高的個兒,兩個乳房非常結實,她隻要稍稍動一下,她的乳房在黑衣服裏便顯得更加高了。
是的,她是非常美麗!……別人便拿這個理由來解釋伯拜特,她不幸的丈夫對她的狂熱。
全家的人一致反對這件婚事,可是沒有用處。像他這樣有錢的人,娶上一個窮苦的女孩子,真是太荒唐了!況且誰都知道她是一個巫婆的女兒,當然傳受了她母親的害人的邪術!
可是他卻絕對不肯放棄。伯拜特的母親完全是憂鬱而死的。據鄰婦所說,她與其看見那個巫婆的女兒上她的門來,還不如死了的好:就說德萊吧,他雖然是個無賴,並不將家聲兩字放在心上,卻也差點跟他哥哥吵起來。他容忍不了有這種下賤的女人來做他的嫂子。她美麗是無疑的;可是她,據那些最可靠的人親眼所見,以及在小酒店裏親口所說,她自己做有毒的飲料,幫助她母親從流浪的小孩的身體內提出脂肪,來製造神秘的藥膏……每個禮拜六的半夜裏,從煙突裏飛出來以前,先用那種藥塗擦身體……
伯拜特對於這一切都付之一笑,終於和瑪麗愛達結了婚:因此他的葡萄,他的稻子豆,馬鬱爾街的那所大房子,和他母親藏在臥室錢櫃裏的錢完全都歸她掌握了。
他是個傻子!那兩頭母狼已給他吃了些迷魂藥——“蒙汗粉”了,那些最有經驗的長舌婦一口咬定,這種藥是由於邪術的關係,永遠是有極大效力的。
那個滿臉皺紋的巫婆,長著一對小小的惡毒的眼睛。她走過村莊裏的空場子,沒有一次不被許多頑童爭著用石子扔她;她獨自個住在郊外自己的小屋裏。凡是在夜間打她的小屋子前麵走過的人,沒有不用手指畫十字的。伯拜特就是從這個屋子裏把瑪麗愛達弄出來的,他有了這個全村最美麗的女人,覺得非常幸福。
而且是怎樣的生活方式啊!那些善良的婦女用氣憤的神色來提起。不論誰一看就知道這樣的婚姻是由惡魔安排定的。伯拜特難得出門:他忘記了他的田畝,他放任他雇的短工,他不肯和他的女人離開一刻。從半開著的門裏,從常開著的窗裏,人們瞥見他們抱著親嘴。人們看見他們追來追去,在幸福的沉醉中不停地歡笑著和撫愛著,聽任大家看見他們的放浪的享樂情形。那簡直不是基督教徒的生活。這是兩隻在不能撲滅的熱情中互相追逐的瘋狗。啊!這個極其下流的女人!她和她的母親,用她們的藥水激起了伯拜特的熱情。
當人們看見他漸漸瘦下去,黃下去,小下去,像一支在熔化著的大蠟燭一樣的時候,都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村裏的醫生,隻有他一個人不相信巫婆,媚藥,他嘲笑一般人那麼迷信,他說應該把他們分開來:照他的意見,這便是惟一的良藥。可是他們依舊住在一起。他漸漸地變得骨瘦如柴,她卻反而美麗,肥胖起來,傲慢地用她王後一般的態度毫不理睬別人的說短道長。他們生了一個兒子;然而兩個月之後,伯拜特就像一個熄滅了的燈火似的,慢慢地死了,臨死他還呼喚著他妻子的名字,還把手熱情地伸給她。
村裏的人鬧開了!這當然是迷魂藥的效力!那個老太婆怕受人欺侮,躲在她的小屋裏不敢露麵!瑪麗愛達一連幾個星期不敢上街去。鄰居們都聽見她在悲傷地哭。最後,她冒著人們仇視的目光,有好幾個下午帶了她的嬰兒到她丈夫的墳上去。
起初,她害怕她那個可怕的小叔子德萊,在他看來,殺人,很簡單,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為。伯拜特的死叫他很憤怒,他在酒店裏當著別人麵前口口聲聲地說,要扭斷那個寡婦跟老巫婆的脖子!可是別人已經有一個月沒有看到他了。他一定是和那些強盜往山裏去了,或者是有什麼“買賣”勾引他往本省的別一角落去了。瑪麗愛達到最後才敢離開村莊,上伐朗西亞去買貨物……哦!那位美麗的太太,她用她可憐的丈夫的錢來裝扮出怎樣尊貴的模樣!也許她在希望有些小紳士瞧見了她那麼可愛的臉兒,會和她說上幾句話……
那些惡意的低語在車廂裏嗡嗡地響著。目光從各方麵集中到她身上來。可是瑪麗愛達張開了她那高傲的大眼睛,不顧別人的輕蔑,重新去望那些稻子豆田,蒙滿灰塵的橄欖樹田和白色的房屋。那些田畝房屋在車子的行駛中都向相反的方向奔去,而那好像裹在很厚很厚的金羊毛裏的太陽落在地平線上,使地平線仿佛在燃燒著。
車子進入一個小站停下了。那些對瑪麗愛達冷嘲熱諷得最厲害的婦女都急著下車去了,把她們的籃子和蒲包堆置在自己的麵前。
那個美麗的寡婦抱著孩子,將裝有貨物的籃子靠在她的結實的腰邊,放慢了腳步走出去,好讓那些懷惡意的長舌婦們走在前麵,因為她願意獨自一人,不會有聽到她們對她毀謗的痛苦。
在村落裏,狹小、曲折、覆有披簷的街上,陽光很少照得到。最後的幾所屋子排列在公路的兩旁。過去就是田野了,在將近黃昏時望去是青青的;再遠點,在塵土彌漫的寬闊的道路上,那些頭上頂著包裹的婦女們像螞蟻般地一連串走著,已經走到最近的村莊了;這個村莊裏在一座小山的後麵矗立著一個鍾樓,它的塗漆的瓦頂在最後的陽光的反照下閃耀著。
瑪麗愛達是勇敢的。然而當她看見隻有她一個人在路上的時候,她突然感到了不安。路程很長,在她到家前,天一定完全黑了。
在一所房子的門上,一支積滿塵埃,枯幹的橄欖樹枝在搖動著,這種標記就是旅店的招牌。在那下麵,站著一個短小的人。他背朝著村莊,把身子倚靠在門框上,手叉在腰間。
瑪麗愛達對他看了幾眼……假如她,當他一回轉頭來時,認出他是她的小叔子,那是多麼可怕啊,我的上帝!可是她的確知道他是在遠地,她便繼續走她的路。在她腦子裏好玩地想起這個狹路相逢的殘酷的念頭,正因為她以為這種相逢是不可能的!然而,隻要一想起那個站在旅店門口的人或許就是德萊的時候,她便直打哆嗦了。她低著頭在他麵前走過。
“晚安,瑪麗愛達。”
真的是他……在現實跟前,這寡婦起初還沒有感覺到剛才的那種憂慮,她不能再懷疑了,這正是德萊!這個麵上露著奸惡微笑的強徒,他用著比他言語更使人擔心的目光注視著她。
她低聲答了個“你好”。她雖然這麼高,這麼強健,也覺得自己的腿子發軟了,她甚至要鼓起力量來,才不使她的孩子掉到地上去。
德萊陰險地微笑著。這種情況沒有害怕的必要,他們不是親戚嗎?他遇見她應該是很愉快的,他會伴著她一道上村莊去,而且一路上他們會談些兒事情的。
“向前走!向前走!”這短小的人這樣說。
她跟著他,像頭綿羊一樣的柔順。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反常現象:這個高大、強健、肌肉結實的女人似乎是被德萊拉著走的;而他隻是一個瘦弱矮小的人,那麼虛弱可憐的樣兒,隻有他的奇異的銳利的目光泄露出他是怎樣一個性格的人來。可是瑪麗愛達卻很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事來。許多強壯而又勇敢的男子都被這頭凶惡的野獸打敗了。
在村落最後的一所屋子前,有一個老婦人在門口一邊掃地一邊低唱著。
“老婆婆!老婆婆!”德萊喊著。
那個老婦人丟下掃帚,跑了過來。瑪麗愛達的小叔子在周圍幾裏路內是太出名了,別人不敢不立刻服從他。
他從寡婦那兒將孩子奪下。他沒有對那孩子看一眼,好像他怕自己會心軟似的,心軟對他這種人來說是不應該的。他將孩子遞給了老婦人,要她小心照顧……這不過是半小時的事情!他們一幹完那樁事立刻就會來找他的。
瑪麗愛達放聲嗚咽起來,撲到孩子那兒想去抱他;可是她的小叔子粗暴地把她拉了過來:
“向前走!向前走!”
時間已經很遲了。在這個附近一帶人人害怕的強徒的恐嚇下,她繼續向前走著,孩子沒有了,筐子也沒有了。那個老婦人用手指畫了個十字,急忙地回家了。
在白茫茫的路上,那些回鄰村去的婦女們正像移動著的細點,使人分辨不出是什麼來。灰色的暮靄落下來,籠罩在田野上;樹林帶上了幽暗的青灰色,在頭上,紫色的天空裏閃爍著幾點最早出現的星星。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分鍾。最後那個寡婦下了決心堅強起來——這是恐怖的結果——停下了腳步……他在這裏可以同在其他地方一樣地跟她解釋的。瑪麗愛達的腿哆嗦著,她結巴地說著,不敢抬起頭來,這樣可以避免看見她的小叔子。
遠處車輪轢轢地響著。有許多被回聲所延長的聲音在田野上傳布著,打破了黃昏的沉寂。
瑪麗愛達焦急地看著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他們兩個。
德萊老是帶著那種惡意的微笑,慢慢地說著……他要對她說的話便是叫她做禱告;假如她怕,她盡可用圍裙遮住自己的臉。這個害死像他那種人的哥哥的女人是不容許免罪的。
瑪麗愛達不由得向後退縮了一下,帶著那種在極大的危險中震醒過來的人所有的恐怖的表情。在他們走到那個地方以前,在她的被恐懼所搞混亂了的腦子裏就早已想到了一些最不堪設想的粗暴行為,想到:可怕的棒擊,她的受傷的身體,她的被拔落的頭發。可是……蒙著臉做禱告來等待著死亡!而且這種可怕的事情在他竟說得那麼冷酷啊!
她戰栗著,懇求著,說了一大陣的話企圖說軟德萊的心。人們所說的完全是謊話。她是全心全意愛他可憐的哥哥,她永遠地愛他。他所以會死,就因為他不肯聽她的話。她沒有勇氣跟他冷淡,沒有勇氣逃避一個熱情的人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