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的另一張照片上,女主人的發型已經成熟,她手支著左腮,眼簾低垂……
但他來了,另一個男人。雞蛋花樹溢出清香,她坐在長椅上,他枕著她的腿……郊遊,打獵,畫畫,社交……哦,20世紀!歐洲人遠赴非洲,尋找財富。凱倫!她經營的農場因咖啡市場蕭條而破產……當愛情——丹尼斯——死於墜機,她終於告別了非洲……
一張讓空房發光的照片!她扛著獵槍,被三頭躺著的獅子——戰利品——圍著。她微笑。奇怪,她為什麼戴兩頂帽子。反常,就像離內羅畢五十公裏的大峽穀——你騎車上坡時不用踩踏板,自行車自己會飛速上滑,但下坡時必須用力踩踏……反常。反地球引力。就像熱帶雨林冒出一座燈紅酒綠的中國城。
殖民主義的夢!它在這裏:一幢有遊泳池的別墅。我那在世界銀行工作的瑞典朋友W住在這裏。幾天前他在家門口遭到四個持槍的當地人搶劫。直到他脫下手上的結婚戒指,掏空銀行的存款……
我們坐在離凱倫莊園不遠的花園裏。白色窗框,百年前的辦公樓今天的餐廳。服務員依舊是黑人。謙卑地笑。我們喝著進口的啤酒,當地的咖啡。一個《走出非洲》裏的鏡頭。
晚上,我被邀請到一個在聯合國任職的瑞典人家裏。宮殿似的別墅,高大的相思樹。我們喝酒,談論非洲的落後與腐敗。抖顫的燭光下,我看見精美的窗上裝著雙層的鐵欄。哦,恐懼!我突然明白凱倫打獵時為什麼要戴兩頂帽子——非洲的太陽……
(星期一,告別)
留下這棵你一生第一次觸摸三人才能抱住的猴麵包樹
留下樹上那隻黑色的長尾猿,它輕快地奔跳
留下弄醒你睡眠的日出,跳舞的黃金,你下海就簇擁你的金發裸女
留下讓你久久仰望的低垂的星空,它盯視你
留下呢語的潮水,獨立正午的白鸛,它想進入但離開就消失的底片
留下海邊的漁船,它的枯瘦,它搖晃著把你帶進你想象的晉朝
留下每天打掃遊泳池的黑人,做飯的黑人
留下飛入蚊帳孩子把它叫做蝴蝶的紡織娘,你的童年
留下讓你想到上海八月的悶熱,讓你蜷成兒時的午睡
留下土路邊上的莽草,他們在落日的光中交頭接耳,說你是虛幻
留下白色沙灘,它不屬於散步,它用印跡換取你肺裏的時間
留下從上午10點一直吹入夜裏12點鍾的風,它把你吹成翩飛的落葉,雨點
留下牆上的鐵絲網,鐵門,鐵門後的看守,和諧需要它們的哺乳
留下廉價的芒果,廉價的雕塑,廉價的勞力,廉價的生命
留下凱倫的莊園,火焰樹,她用過的餐具
獵槍,臥室裏的豹皮,她每天遙望的恩貢山——它不認識那金發女人
留下那條中國人修建的公路,它不會把你帶往瑞典
留下你想品嚐的海膽,長刺的黑斑。它們並不想讓人清除——它們
緊貼著珊瑚,如專製緊貼權力
留下那隻紅色的海星星。它在水底閃爍。你把它撈起,它就會變暗
留下莎瓦納,這綠海洋,那是羚羊,犀牛,大象,長頸鹿,獅子,豹的天堂
留下你追蹤豹的失望。它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它是你不懂的馬薩人的語言
留下你的不懂
留下
留下那副長得像中國人的麵具。在這裏,它是神;帶走,它就會變成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