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是在行政樓二樓的廁所裏頭被馬多堵住的。老馬滿麵春風,每一顆牙齒都是當上了父親的樣子。老馬摸過兒子的頭,開心地說:“嗨!”馬多的神情卻有些緊張,壓低了嗓門厲聲說:“說普通話!”老馬眨了兩回眼睛明白了,笑著說:“曉得。”馬多皺了眉頭說:“普通話,知不知道?”老馬又笑,說:“茲(知)道。”馬多回頭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勢,“是zhī dao,不是zī dao。”老馬抿了嘴笑,沒有開口,再次摸過兒子的頭,很棒地豎起了一隻大拇指。馬多也笑,同樣豎起一隻大拇指。父子兩個在廁所裏頭幸福得不行,就像一九八六年的馬拉多納在墨西哥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杯。

老馬在回家的路上買了基圍蝦、紅腸、西紅柿、卷心菜、荷蘭豆。老馬買了兩瓶藍帶啤酒、兩聽健力寶易拉罐。老馬把暖色調與冷色調的菜肴和飲料放了一桌子,看上去像某一個重大節日的前夜。老馬望著桌子,很自豪地回顧下午的報告。他講得很好,還史無前例地說了一個下午的普通話。他用了很多卷舌音,很多“兒化”,很不錯。隻是馬多的回家比平時晚了近一個小時,老馬打開電視,趙忠祥正在解說非洲草原上的貓科動物。馬多進門的時候沒有敲門,他用自己的雙象牌銅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家門。馬多一進門憑空就帶進了一股殺氣。

老馬搓搓手,說:“吃飯了,有基圍蝦。”老馬看了一眼,說:“還有健力寶。”

馬多說:“得了吧。”

老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說:“我記得我說普通話了嘛。”

“得了吧您。”

老馬笑笑,說:“我總不能是趙忠祥吧。”

馬多瞟了一眼電視說:“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貓科動物吧。”

老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牆上看,大聲說:“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主席能說湖南話,我怎麼就不能冒出幾句四川話!”

馬多說:“主席是誰?右手往前一伸中國人民就站立起來了,你要到天安門城樓上去,一開口中國人民準趴下。”

老馬的臉漲成紫紅色,說話的腔調裏頭全是惱羞成怒。老馬嗬斥說:“你到坦桑尼亞去還是四川人,四川種!”

“憑什麼?”馬多的語氣充滿了北京腔的四兩撥千斤,“我憑什麼呀我?”

“我打你個龜兒!”

“您用普通話罵您的兒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呐。”

老馬在這個糟糕的晚上喝了兩聽健力寶,兩瓶藍帶啤酒,兩小瓶二兩裝紅星牌二鍋頭。那麼多的液體在老馬的肚子裏翻滾,把傷心的沉渣全勾起來了。老馬難受不過,把珍藏多年的五糧液從床頭櫃裏翻上桌麵,啟了封往嘴裏灌。家鄉的酒說到底全是家鄉的話,安撫人,滋潤人,像長輩的詢問一樣讓人熨帖,讓人傷懷。幾口下去老馬就吃掉了。老馬把馬多周歲時的全家福攤在桌麵上,仔細辨認。馬多被他的媽媽摟在懷裏,妻子則光潤無比地依偎在老馬的胸前,老馬的臉上勝利極了,衝著鏡頭全是樂不思蜀的死樣子。兒子,妻子,老馬,全是胸膛與胸膛的關係,全是心窩子與心窩子的關係。可是生活不會讓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隻能是你的一個季節,一個年輪。它讓你付出全部,然後,拉扯出一個和你對著幹的人,要麼臉對臉,要麼背對背。手心手背全他媽的不是肉。對四十歲的男人來說,隻有家鄉的酒才是真的,才是你的故鄉,才是你的血脈,才是你的親爹親娘,才是你的親兒子親丫頭。老馬猛拍了桌子,吼道:“馬多,給老子上酒。”

馬多過來,看到了周歲時的光屁股,臉說拉就拉下了。父親最感溫存的東西往往正是兒子的瘡疤。馬多不情願看自己的光屁股,馬多說:“看這個幹什麼?”老馬推過空酒杯,說:“看我的兒。”馬多說:“抬頭看唄。”老馬用手指的關節敲擊桌麵,衝著相片說:“我不想抬頭,我就想低下頭來想想我的兒子。——這才是我的兒,我見到你心裏頭就煩。”

“喝多了。”馬多冷不丁地說。

“我沒有喝多!”

馬多不語,好半天輕聲說:“喝多了。”

老馬在平靜的日子裏一直渴望與兒子馬多能有一次對話,談談故鄉,談談母親或女人,談談生與死,談談男人的生理構造、特殊時期的古怪體驗,乃至於夢中的畫麵,夢的多能性與不可模擬性。老馬還渴望能和兒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馬鎮坐中場,平靜而自如地說起地麵分球,沿著兒子馬多的快速啟動來一腳準確傳送。然而老馬始終不能和兒子共同踢一隻足球,不能和兒子就某一個平常的話題說一通四川話。兒子馬多不願意追憶故鄉,兒子馬多不願意與四川人老馬分享四川話的精神神韻。兒子馬多的精神沿著北京話的卷舌音越走越遠,故意背棄著故土,故意背棄老馬的意願。老馬隻能站立在無人的風口,來一聲長歎,用那種長歎來憑吊斷了根須的四川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