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末班車(1 / 3)

上卷

漫長人生,每個人終會等來屬於自己的末班車。有人的末班車晚些到,有人的早來了些,不論早晚,既然末班車已經到來,收起悲傷,用心去欣賞最後一段風景吧。

(1)

做醫生時間久了,見多了病人來來去去,我漸漸學會了忘記,即使是對刻在心裏的那個人,也學會了不去想念。但是,時隔三個月,我再次經過骨科的VIP3305病房,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林宇陽,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伏在案前,聚精會神地做高考模擬考試題的樣子。

我記得那是一個傍晚,陰雨綿綿的天色留給病房一片微暗,我隔著病房的門探視玻璃,看見白色的書桌前,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少年坐在台燈下,他低垂著頭,漆黑柔順的發絲垂過眼睫毛,遮住半張清俊的臉。

他專注的樣子,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安寧。

我刻意放緩了推門的速度,卻還是驚擾了他,他抬頭看向我,笑了,那是我見過最幹淨的笑容,就像春雨之後,樹枝上剛剛舒展的嫩葉,清新、鮮活,充滿生命力。

我從床尾拿起他的姓名牌,讀道:“林宇陽,十八歲,是嗎?”

他點點頭,覷著眼睛看了一眼我的胸牌上寫的名字:“薄醫生?聽說我換了新的主治醫生,是你嗎?”

“是的。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主治醫生。”

“我還以為他們會給我換個老專家。”

對於他如此直白的表達出不信任,我隻能回之寬慰的笑容:“一般情況下,醫院都是根據病人的病情輕重安排醫生,醫術高明的老專家,都是要安排給那些病入膏肓的病人。”

“這麼說我的腿沒什麼大事?”

“先讓我檢查一下吧。”我讓他抬起腿,詢問了一番疼痛感的頻率和強度,又為他做了簡單的檢查,打開病曆本,記錄下他的狀態。

“薄醫生,我的腿什麼時候能治好?”他很慎重地詢問,目光中滿是期待,“我還要高考,我想早點回學校學習。”

聽他提起“高考”這個被代表著前途和拚搏的名詞,我不免有些感慨。

沉默片刻,我才合上病例,對他溫和地笑笑:“我先給你開些止痛藥,觀察一下情況再說,現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配合我治療,知道嗎?”

“知道!”

為了證明他願意配合我治療,他立刻合上書本,爬上病床。

(2)

自從做了林宇陽的主治醫生,我每天都要早晚兩次穿越大半個醫院,去骨科查房。那段長達十分鍾的路上,我總會思考,見到林宇陽,我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勸勸他:不要過度的勞累,這對他的病情很不利。

可是,當我看見他坐在病床上,一隻手在輸液,另一隻手捧著課本學習時,我隻是輕描淡寫地詢問一句:“這種藥的副作用很大,輸液的過程會感覺到惡心、腹痛的症狀,你現在一定很不舒服吧?”

他回答我:“還行,稍微有一點難受。”

“不舒服就休息一下吧,別再看書了。”

他堅定地搖頭:“還有三個月就要高考了,我沒有時間休息。”

我轉頭看向他的父親,他正凝神看著樓下枝繁葉茂的老榆樹,好像並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

我也不便再多說什麼,沉默著檢查完林宇陽的身體情況,便退出病房外。

我剛走到電梯前,林宇陽的父親追了過來。

“薄醫生——”他怕耽誤我的時間,跟隨我的腳步一起走進電梯,才繼續說下去,“宇陽每天看書學習,是不是對他的病情很不利?”

“高考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嗎?我是說,他非常希望能參加高考嗎?”

“是的。”

他告訴我,林宇陽從小就喜歡航模,考上航空航天大學是他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從初中開始就很努力地學習,成績一直是全校前三名。

原本,以他的成績,考上任何學校都不是問題。

可是,一周前,他的腿痛加重。他的父母帶他來醫院檢查,這一檢查才發現病情比他們想象的嚴重很多,林宇陽必須要住院治療。

從醫學角度來講,任何的病都需要充分休息,積極配合治療。

我猶豫良久,回答說:“對於林宇陽這樣病人,他或許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撐。讓他適度學習,適度休息吧。”

他的父親連連點頭:“我明白了,謝謝薄醫生,謝謝薄醫生!”

(3)

在為林宇陽治病的那段時間,我發現他做模擬試卷時有個小習慣,他喜歡把一些重點題的解題思路備注在旁邊,有些他認為關鍵的地方,還用紅色的筆做了標記。

這個習慣讓我想起一個人,他也總是會為我做這樣的標記……

我猜,林宇陽也一定是為某個人做的吧。

後來經過證實,我的猜想果真沒錯,那些標記了重點的試卷的確是他為一個女孩準備的,那個女孩叫葉子恬。

我第一次見到葉子恬,是在林宇陽的病房門外。

那天,我查房出來,聽見一聲略顯遲疑的呼喚:“醫生?”

我順著聲音看去,走廊的轉角處站著一個女孩,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一身肥大的校服,一頭中性的短發,一張滿滿膠原蛋白的臉。她很漂亮,不是那種溫婉可人的柔美,而是青春洋溢的靚麗。

見我看著她,等著她說話,她緊張地捏了捏手指,試探著問:“我是林宇陽的……同學。我想請問一下,他得了什麼病?”

我向她走過去,與病房的門隔了很遠一段距離才停下來,略壓低了些聲音,告訴她:“骨病。”

“是不是很嚴重,我聽人說,他需要截肢。”她仰頭望著我,顫抖著說完“截肢”兩個字,眼睛已經洇濕了。

那一刻,我很慶幸自己已做了三年的醫生,學會了麵對任何不幸的病人,任何悲痛欲絕的家屬,都能露出很淡定的微笑:“我們已經請專家會診過,不需要截肢。”

女孩緊繃的身體立刻放鬆下來,噙在眼角的淚滾落時,表情是欣喜若狂的:“太好了!太好了!”

欣喜過後,她對我說:“醫生,我不敢去病房看他,怕被他家人看見,你能不能幫我轉告他一句話。”

“可以,你說吧。”

“請你幫我告訴他:我一定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他也一定要把病養好,我們大學校園再見!”

“好的。可是,你叫什麼名字?”

“他知道。”

葉子恬走了以後,我又回到病房,請林宇陽的父親去幫我叫護士來測血壓和體溫。他立刻放下手中來不及喝的開水,一路小跑去找護士。

我看看放下試卷的林宇陽,他正看著我,眼中有些迷惑。

“剛剛有個女生來找你,說是你的同學。”我說。

林宇陽立刻看向門外,急切地問:“她在哪?”

“走了。她讓我轉告你:她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讓你也一定把病養好。希望你們能在大學校園再見……”

他笑了,笑了很久。

我從沒見過他笑得這麼開心,以前沒見過,之後也再沒見過。

(4)

我第二次見到葉子恬是在三個月後。

那天,我夜班。在骨科為林宇陽全麵細致地檢查後,我走出骨外科的大樓,準備回我的辦公室。

月光被霧霾掩蓋,若隱若現,醫院走廊亮著的白熾燈顯得格外孤獨。借著燈光,我看見葉子恬坐在醫院門前的長椅上,她身上的校服看起來更肥大了,想來這三個月她過的非常不好。

這樣的三更半夜,一個十七八歲少女獨自在外,我當然不能不管。

我走到她身邊,問她:“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家?你父母會擔心你的。”

“我——”她認出了我,表情立刻變得鄭重和恭謹,“我告訴他們,我去同學家住。”

“你是來看林宇陽的?”

她點點頭。

“他已經睡了,你明天再來吧。”

“我知道,我不想打擾他,就想在這裏坐一會兒。”她仰起頭,看看骨外科大樓的窗子,“這裏,離他近一點。”

她的表情,是沉沉的思念。

思念這東西,有時候是會傳染的。如此孤獨的夜,我也未能免疫,想起了無知無畏時愛過的人,不禁又體會到了思念的滋味。

我在她身邊坐下,試探著詢問:“你喜歡他,是嗎?”

“嗯。”

十八歲的女孩總是藏不住青春的秘密,或者說,在她感覺到無助時,總是希望有人分享她的秘密,特別是陌生人。

那天晚上,葉子恬卻跟我說了很多話。

她說:“我認識他六年了,初中時,我們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

他們的故事就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青春歲月,開始了——

(5)

考入初中時,葉子恬的入學考試成績排名全班第一,被班主任老師當成重點培養對象,任命為班長。無奈葉子恬並不是老師以為的那種“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乖學生,她的性格活潑又叛逆,總是和那些貪玩的學生們打成一片。漸漸地,她也被傳染上一些“惡習”,比如上課偷偷看小說,下課和同桌八卦,有時還和“壞學生”逃自習課去看電影、玩遊戲。

初中不比小學,靠一點小聰明,隨隨便便就能拿到好成績;初中也不比高中,要拚了命地學習,才能拿到好成績,初中是個隻要稍微努力一點點,就能拿到好成績的時代。

然而第一次月考,葉子恬考了全班第十一名,可見她真是連“一點點”的努力都沒有。

她正拿著成績單自我反省,忽聽同桌一聲驚呼:“林宇陽居然考了第一,好厲害啊!”

葉子恬不禁看向坐在斜對麵的林宇陽。以前,因為林宇陽太沉默,她從未留意過他。看到成績單的那天,是她第一次細看林宇陽,第一眼的印象就是這個男生皮膚很白,發色很黑,眸光很亮。

不看不知道,這一看,居然發現這位林同學長得還挺帥的。

他恰巧抬頭,他們的目光不小心碰撞到一起。

他與她,就像一汪寂靜的湖水突然遇上了一道陽光,沒有波瀾,沒有漣漪,看似一切都沒有變化,可是冰涼的湖水無聲無息地暖了。

有些人,你一旦開始留意,就會控製不住總去關注。上課百無聊賴時,下課擦肩而過時,她的目光總會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天長日久,葉子恬發現林宇陽並不像她曾以為的那麼孤僻乏味,他說話時特別幽默,常常把人逗得前仰後合,他的運動神經很發達,在運動場上的身影俊朗、敏捷,總會吸引住觀眾的目光,還有,他也喜歡和同學們相約去網吧打對戰類遊戲,他的操控居然驚人的強大。

當然他最強大的技能,還是學習,年級排行榜上,他總是在最逆天的位置。其實他也不是特別愛學習的人,隻不過他想學習的時候,不論教室被那些不愛學習的學生鬧騰得多麼天翻地覆,他都能旁若無人地做題。

葉子恬也是想好好學習的,無奈她天性愛玩,總和那些愛玩會玩的學生在一起玩耍,上課看小說,下課打撲克,回家以後也不好好寫作業。在她那段不求上進的時光中,品學兼優的林宇陽有一個不可或缺的作用,那就是讓她抄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