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末班車(3 / 3)

“……”

葉子恬雖然神經大條些,但在這麼曖昧的場合,談起這麼曖昧的話題,她再領悟不到,那就是傻了。

她半仰著頭看著他微垂的眸光,問:“為什麼?”

他沒有說話,隻輕輕握住她的手。他手心的溫度瞬間傳遞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滾燙了。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臉頰,她沒有拒絕,他的唇又緩緩落在她的唇角,她依然沒有拒絕……

他緊緊擁抱著顫抖的她。涼風拂過,吹起白色的窗簾,吹亂了年輕的心跳。

什麼都不必多說,他們都懂了彼此的心意。

後來的一天,她問他:“你從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他低頭微笑,不肯回答。

“到底什麼時候嘛?”

她一再的追問下,他終於招架不住,告訴她:他第一天走進初中校園時,隻覺教學樓巍峨而壓抑,陌生的臉孔冷淡而疏離。偶然間,他看見草坪上有人席地而坐,似乎聊得很開心,其中就有葉子恬。她說了一句話,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

碧藍的天,碧綠的草,她的笑容那般明媚,讓沉悶的心仿佛豁然開朗。

從那天起,晚自習回家的路上,每天都會出現他和她成雙成對的影子。

那時候,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笑不完的快樂。

他喜歡憧憬未來,他說:“葉子恬,等我們考上大學以後,每個假期,我都要帶你去旅行,我要帶你去蒼山洱海,帶你去青城古巷,還要去看巴黎鐵塔,冰島極光……”

她總覺得那些憧憬美好而遙遠,她想要的僅僅是能夠這樣牽著手,即使到了路的終點,也不用分開。

青春期的早戀,開始總是美好的,過程總是被封建世俗的老師家長攪得兵荒馬亂,而結局,往往是傷痛的。

他們的故事,自然也沒有逃脫封建世俗的壓迫。

重點班不比普通班,男生女生之間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會引來班主任警惕的目光,更何況男主角是被寄予厚望的林宇陽同學。

一天早上,葉子恬肚子疼得厲害,林宇陽給她帶的早飯,她動都沒動,趴在桌上裝死屍。

林宇陽自然心疼了,也不管教室裏有多少人,直接坐到她身邊,急切地詢問她:“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我肚子疼。”她哀怨地說。

“是吃壞了東西嗎?”說著他就把手伸過來,握住她浸透汗水的手,“我送你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就是有點涼……你的手熱,幫我捂捂唄。”

若是在平時,林宇陽一定不會公然做出這麼親密的動作,他一定是太擔心了,想都沒想就把手放在葉子恬的小腹上。

眾目睽睽下的親密舉動讓班主任勃然大怒。

放學後,他們就被留在班主任辦公室。在大篇教育之後,班主任用不容辯駁的口吻說:“你們馬上分手。”

“老師,我們知道錯了,我們……”葉子恬肚子疼得厲害,想隨便附和一下,趕緊脫身,誰知她的話沒說完,林宇陽直接打斷她,斬釘截鐵答:“我們不會分手。”

葉子恬震驚地看著身邊的人,恍然又想起初中時,他擋在她身前,說:“老師,這是我的責任!”

麵對他更加高大的背影,她仿佛被突然灌輸了一種強大的力量,一種要跟他共同進退,不離不棄的信念。

之後的一個小時,麵對班主任、教導主任、副校長的輪番轟炸,他們毫不退縮。

後來,麵對林宇陽父親的無情鐵拳,他們也沒有退縮。

再後來,林宇陽被他的爸爸拖走,留下葉子恬和她的媽媽,班主任毫不避諱地對她的媽媽說:“你怎麼教育孩子的,一點都不懂自尊自愛,不去吃早飯就是為了在班級裏讓男生摸她……自己不上進就算了,居然還影響林宇陽那樣的好學生,人家可是清華大學的苗子!”

看著媽媽眼角滑落的淚水,葉子恬捂著肚子一言不發。

最後,葉子恬的媽媽一再保證,一定會讓她離開林宇陽,她們才擺脫了老師的精神摧殘,回到了家。

然而,噩夢並沒有因為回家而結束,反而是個開始。那天晚上,葉子恬不但被媽媽打了,罵了,還被逼脅迫。

媽媽說:“如果你不離開那個男生,我就把你轉到二中去,讓你們沒機會再見麵。”

她捂著火辣辣的臉頰說:“轉學也不能讓我們分開!就算你不讓我讀高中了,我也不和他分開。”

媽媽被她氣得摔門而去。

那是她從未經曆過的劫難,她好像突然之間被所有人嫌棄,鄙視。可她不後悔,隻要想到林宇陽溫柔的目光,想到他們憧憬的未來,一切的疼痛和恥辱都不重要了。

第二天,她紅腫著雙眼去上課,看見林宇陽時又露出燦爛的笑臉:“我昨晚沒寫作業,你寫了嗎?給我抄抄。”

他搖搖頭,低頭繼續寫作業。

過了一會兒,他把作業遞給她,她開心地翻看,一眼便看見夾在中間的一張小字條:“晚自習結束後,我在老地方等你。”

熬過了一天的課,她迫不及待跑到約定的地點,等了好久,林宇陽才推著自行車走過來。

他說:“我聽說你媽媽要給你轉學。”

“嗯。”她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我媽媽威脅我,她說如果我們不分開,她就給我轉學。轉就轉吧,反正就剩下最後一年了,我在哪裏學習都是一樣的。”

“恬恬——”她怎麼也沒想到,林宇陽後麵說出的話竟是,“我們還是分開吧。”

她當時就懵了,她堅信是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我們還是分開吧。”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給過她最堅定信念的男生,她還是無法相信他要跟她分開,可倔強的她,已經不允許自己再問一遍了。

傷心,疼痛的同時,她感覺自己無比的可笑,剛剛和媽媽誇下的海口“轉學都不能分開我們”,現在就分開了,多麼可笑!

忍下心中入骨的疼痛,她倔強地仰起頭說了一個“好”,轉身就走了。

誰料她剛剛走了兩步,便聽見林宇陽在背後很大聲地說:“葉子恬,等我們考上大學,我會重新追你!”

心驟然一停,她的腳步也隨即停住。

她恨恨地轉身問他:“你怎麼知道你還能追上我?萬一追不上了呢?”

“會嗎?”

她笑了:“不會!”

他笑了:“我知道!”

那是第一次,她相信他們會有以後。她相信他們會考入同一所大學,會在同一個城市工作,會組成一個幸福的小家,朝朝暮暮,再也不會分開。

為了這個目標,她什麼都願意去做,哪怕是和他“形同陌路”,哪怕是拚死一搏。

那年期末考試,林宇陽考了全市第一名,她也考了全班第十名。雖然差距有點大,但她相信,她隻要努力,一定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大學。

她不再看《飛言情》《花火》,還有《男生女生》,每次去書店,都會買很多的《金考卷》《天利38套》《金利45套》……

她一本本地做著習題,她相信,他們有未來,一定有的!

(9)

聽完了葉子恬的故事,夜已更深了。

我對葉子恬說:“我帶你去見見林宇陽吧,我想他也一定很想見你。”

她搖搖頭:“我不想打擾他休息。”

“……”

“薄醫生,還有一周就要高考了,他能參加高考嗎?”

我深深歎了口氣,曾經,我最憎恨欺騙。

我認為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坦誠相待的,等到我做了醫生,麵對被病魔折磨的病人,麵對那些悲痛欲絕的病人家屬,我才明白,有些欺騙是無奈,是保護,更是深愛!

我對她說:“他的病雖然還沒完全治好,但我會給他三天假,讓他去參加考試。以他的成績,就算身體不舒服,也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她開心極了,一個勁兒地對我說:“謝謝!”

我站起來,說:“很晚了,你去我的辦公室睡一晚吧。養足精神,明天好好學習!”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醫生!”

這句話,我聽過很多很多次。

我一直覺得受之有愧。我不是個好醫生,能把病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醫生才算是好醫生,我隻能算是個好人,把病人好好地送上屬於他們的末班車……

(10)

一周以後,從高考考場回來的林宇陽來到我的辦公室——位於腫瘤科的醫生辦公室。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的辦公室?”

他說:“你第一次來我病房以後,我就讓同學幫我打聽你。”

“……”

他笑了笑,說:“我聽說你是腫瘤科裏性格最好的醫生,你們主任總會把回天乏術的病人交給你,因為你很會照顧人。”

這句聽似讚美的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就像最尖銳的劍刺進我的心口。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又問我:“薄醫生,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我得的是什麼病?”

“骨癌。因為發現的太晚,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肝部。”

他沉默良久,才抬起頭,問我:“我還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這一次,我說的是實話,“除了你自己,沒人知道你能活多久。”

或許是一周,或許是一個月,但應該活不到一年了。

他點點頭,說:“我能跟你請一周假嗎?我想帶我女朋友去北京,再去拉姆拉措,最多一周,我一定回來。”

提起拉姆拉措,我想起一個傳說,傳說相戀的人能在拉姆拉措的湖水中看見他們的今生和來世。

今生未了的情緣,還能在來世再續。

我點點頭說:“好,去吧。”

“謝謝!你真的是個好醫生。”

我不是個好醫生,我隻能把他送上末班車……

(11)

三個月後,林宇陽離開了這個世界,葉子恬來送他最後一程,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裙,長發過肩,美麗得讓人一見難忘。她含笑將一架殲10的戰鬥機模型和兩張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放在林宇陽的身邊。

一張寫著林宇陽的名字,一張寫著葉子恬。

她沒有落淚,而是笑著說:“林宇陽,我考上了飛行器質量與可靠性專業,你的理想,我會幫你實現……”

林宇陽也笑著點頭,然後慢慢閉上眼睛。他走得很平靜,離開時嘴角凝著微笑,盡管那微笑因為疼痛而扭曲。

林宇陽的遺體被帶走,他的至親們相扶著離開時,已是傍晚。

我下班時又看見了葉子恬,她蹲在醫院的草地上痛哭,哭了很久,很久……

她的手中一直握著一封信,那是林宇陽臨終前寫給她的信:

感謝時光,對我溫柔以待

感謝生活,對我厚愛有加

暫時

我先到終點等你

你來的路上

不必太急切

別忘了沿途的美景

……

——

林宇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