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蘊澈常說:如果有來世,我隻求能做一株常青藤。
我問他為什麼,他卻笑而不答。
有一天,我終於知道了答案……
(一)
令無數京城女子傾心的澈王爺迷戀上一位舞姬,夜夜遊船笙歌,流連忘返。
這個消息傳回澈王府時,我梳理著手中的長發輕笑,隻當又是某些閑來無事之人捕風捉影罷了。即便王府上下皆傳得繪聲繪色,我也是斷然不信的,因為蘊澈對我承諾過:他今生定不負我!
蘊澈,我在心中默默念起這兩個字,恍若又看見臨別時的他,身姿清澈如白雲的人影立於天地間,飄渺若仙。他俯身,深深嗅著我發絲上的香氣,俊逸的眉目微垂:“不出一月,我必回來,莫要想我。”
細細算來,這一別已有七七四十九日了,為何他還不回來,莫不是……
我搖搖頭,抹去腦中不該有的想法,蘊澈他一定會回來,他答應過要回來畫下我最美的樣子,他還說要為我誦讀金剛經,他答應過我的事,從未食言。
或許,是有重要的事情耽擱了,我如是寬慰自己。
不經意,丫鬟錦瑟和默琴的閑話傳到我耳中,錦瑟道:“我聽說,王爺迷上的舞姬不僅長得傾城傾國,舞姿也是人世間難得一見,王爺第一眼見她時,她在初冬的薄雪之上翩然起舞,長袖過處,雪花紛飛,就像雪中的櫻花雨一般絕豔。”
說著,她有意無意瞥了我一眼。
初冬?薄雪之上?翩然起舞?
這不正是我與蘊澈相識的場景嗎?
往事一幕幕,如雲如霧浮在我的眼前,不知不覺,我的嘴角噙了笑意……
(二)
我與蘊澈相識六年,而我認識蘊澈卻已有十幾年。
彼時,蘊澈還是最得寵的皇子,那時我也未見過他,隻是經常會聽到小孩子們哼唱他的恭孝仁德,或是女子們用最華麗的語言描繪他俊美挺拔,氣度不凡,時而,我也聽到納涼休憩的書生們談論著他的經天緯地之才……
所有人都以為蘊澈必將成為一代明君,我也這麼以為,卻誰都沒料到,十年前,太子懸而未決時,外族突然來襲,蘊澈帶兵出征邊關之際,先皇突然駕崩,未留下遺詔,大皇子便在無數的非議聲中即位。更讓誰都沒有料到的是,蘊澈竟恭然接了新帝聖旨,為新皇擊退外患,平定內亂,整整征戰了三載。
待新皇的帝位固若金湯時,蘊澈才班師回朝。
便是在他班師回朝的途中,我與他初見。
正是初冬,漫天飛舞著晶瑩的雪花。
一片潔白的世界,他站著我麵前,金戈鐵馬,英姿勃發,一身恢宏的霸氣又不失天之驕子的尊貴與優雅。
隻是那一眼,我便沉淪了,也或許,在未見他之前,我早已沉淪了。
迎著凜冽寒風,我開心得手舞足蹈,我的身影迷亂了他的視線……
後來,他將我帶入王府,與他為伴,一起在門庭冷落的王府裏悠閑度日。我們一起看西方的晚霞,我們不必說話,隻需默然相對,便能知曉對方的心意。
偶爾,我心情不佳也會鬧他一下,用力丟些花瓣在他的畫上,弄亂了他的墨寶;或者,在他練劍時,悄悄扯他的衣擺,看他重心不穩,又急急收劍以免傷到我的緊張模樣,我當真笑得花枝亂顫。
這匆匆六年相伴的時光,每一次相視無言的凝望,每一次肌膚相觸的心悸,還有,每一次聽他彈琴時的傾慕,每一次看他舞劍的失神……他讓我嚐遍了愛與被愛的美好感覺,他也讓我明白了何為萬劫紅塵。
可他從未對我表達過心意,我也不知道我在他心中到底算是什麼。直到有一次,皇上沒打招呼便突然來澈王府串門,蘊澈正靠著我在院子裏納涼,滿臉愜意,皇上笑著站在我們麵前,指著我對蘊澈說要將我帶回宮中。
我無從拒絕,也以為一向恭順的蘊澈不會拒絕。
沒想到,蘊澈長跪到皇上跟前,直言道:“她是我的摯愛,這澈王府裏的一切我都可以獻於皇兄,包括我的命,唯獨她,不行!”
皇上即刻大笑,我卻分明在他眼中看見了徹骨的寒意:“人都說澈王爺是個癡人,朕不信,今日一見,果真是個癡人。”
“臣弟就是個癡人,也隻願做個癡人。”
皇上低頭看他,背在身後的手指慢慢旋轉著玉扳指,良久,他才對蘊澈道:“既然你除了她什麼都舍得,那就把你奚成軍的虎符交給朕吧。”
“是!”蘊澈毫不遲疑,從衣襟中取出貼身攜帶的虎符,雙手奉於皇上。
皇上接過,交給貼身的太監,轉身離開。
從頭至尾,他都沒有讓蘊澈平身。
皇上再看不見蹤影,蘊澈才站起身,抖了抖長衫上的褶皺。我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蘊澈的肩膀,他回眸,衝我笑笑:“別怕,有我在,誰也不能帶走你。”
我拚命搖頭,身子也不住地發顫:“傻子,我怕什麼,大不了一死,轉世為人再來尋你。我是怕他傷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皇兄一直對你有所忌憚,想要找機會除掉你,如今你公然違背他的旨意,豈不是自尋死路!”
他淡淡微笑:“該來的總是要來,該做的總歸要做。”
我望著他臉,從此認定了他,今生與共,生死不相離。
……
回憶中,錦瑟和默琴已經走遠,我靜靜梳理著長發,靜靜等著我的蘊澈。
(三)
轉眼又是三日過去了,蘊澈還是沒有回來。王府上下張燈結彩,似乎遇到了什麼大喜事,皇上和皇後命人送來了龍鳳呈祥玉如意一對,祝賀澈王爺尋得一生摯愛,永結為好。
看著王府別院裏徹夜不滅的紅色燈籠,我仍然不信蘊澈會娶別的女子,一定是他們搞錯了,一定是的。
蘊澈說過他定不負我,他說過,他說過。
有事沒事就愛找我聊天的樟爺爺又來了,他問我:“小櫻,你可知道澈王爺真的要成親了?”
“胡說!他才不會成親,就算成親,他要娶的人也一定是我!”
“你?!”樟爺爺驚得半晌沒合上嘴:“你別傻了!他怎麼會娶你?!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他說過,他若娶不了我,他寧願一生孑然一身。”
“說你傻,你還真是傻!”樟爺爺捶胸頓足回去睡覺了。
我才不傻,蘊澈待我如何,隻有我知道!
還記得,那一年我生病,差點病死。其實對我來說,生生死死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了了前世的孽,再續來世的情。
然,當心中有了牽掛的人,也有人牽掛的時候,死原來是那麼可怕,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重病的那段日子,蘊澈為我四處奔波遍訪名醫,甚至還病急亂投醫,去請了靈隱寺的得道高僧來救我。也不知那和尚是不是真的得過道,竟說我是邪氣入體,讓蘊澈以自己的鮮血幫我驅邪避凶。
若不是我當真病的毫無力氣,我真想跟他理論一番,問問他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想要了澈王爺的命。
蘊澈偏偏信了他的話,揮劍便割了手腕,鮮血濺得我滿身都是,紅得極美,也極慘烈……
那天,是我第一次流淚,鹹澀的淚水落在他的傷口上,慢慢融入他的血液。
我相信,蘊澈愛我,勝過愛他的生命,我相信。
我大聲對樟爺爺喊著:“我才不傻,我堅信蘊澈對我的愛就像靈山上的常青鬆柏一般,不論春夏秋冬,永不凋零。”
樟爺爺閉著眼睛沒再搭理我,似乎不想再對牛彈琴了,我也不想再跟他爭辯,反正真相早晚會大白,他早晚會知道我是對的!
又過了一日,我終於等到蘊澈回來了,可與他同來的還有另一個女子,以及皇上欽賜的一道賜婚聖旨——我才知道,我的一片真心到底是錯付了!
(四)
澈王爺的新婚之夜,整個王府被裝扮成喜慶的紅色,唯獨我一身縞素站在別院的庭園裏……
蘊澈——初見時那個絕世獨立的男子,我真的從來沒奢望過能與他長相廝守,是他給了希望,給了我承諾,讓我有了本不該有的奢求,讓我以為能與他相守,此生再無遺憾,縱然與他無名無分,我也願意割舍所有,與他生死相隨。沒成想,他竟如世間所有男人一樣,隻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說不怨他,那是不可能的,畢竟我曾為他付出過太多,以致淪落至此。
可我不恨他,若是他覓得真正的有緣人,可以與他一生相隨,不離不棄,我會祝福他,然後獨自離開。隻要他給我一個交代,告訴我為什麼我們數年的感情會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月沉了,霜露不知何時凝在我的臉上,冰涼入骨。我正欲輕輕拭去,一雙溫柔的手如手帕為我拭去晨露。
我急忙轉過頭去看手指的主人,是我的蘊澈,還是那一襲潔淨的長衫,還是那一種傲然獨立的姿態,隻是身邊多了個極美的女子,肌膚勝雪,笑若繁花,一身素白的長裙拽地。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神韻,一顰一笑,不染絲毫凡塵俗世之氣,竟與我有幾分神似。
借著將滅的星光,我看見她如緞的秀發鬆綰,鬢間插著一支極為別致的櫻花珠釵,五朵白色的花瓣簇擁著銀色的花蕊,下麵還以櫻花的花瓣為綴,舉手投足,珠釵浮動,恰如櫻花飛舞,落英繽紛。
這珠釵……分明是蘊澈親手設計的,他拿了圖樣給我看過,問我喜不喜歡。我搖頭,說太俗氣了。
他便把圖樣丟了。
現在,他倒是遇到了懂得欣賞的知心人了。
“她,就是你的新歡嗎?”我顫抖的聲音淹沒在鶴唳的風聲中。
他似乎沒有聽見,將在我麵前的女子深深擁入懷中,噙著滿足的唇印在她的額心上。什麼都不必再說,我已從他的吻中讀出了憐愛和真情。
我轉過臉,仰望著空中無邊的黑暗,眼淚一串一串沒入泥土。
澈王爺,何故在我麵前如此,難道你就是為了向我證明你對她的心有多麼堅定?這樣的證明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可還記得我對你的承諾?”蘊澈道。我不知他這句話是在問我,還是問她。
“我當然記得,你說過,今生如有幸娶我,定不負我……”女子在他懷中柔聲回道。
我大笑,在黑夜裏笑得渾身都在顫抖,這就是我愛過的男人,這就是我以為的海誓山盟,簡直可笑至極。
蘊澈也笑了,深情的目光片刻不移地糾纏在她身上,指尖輕輕觸摸著她的香肩。借著紅燈籠幽幽暗暗的火光,我依稀看見那女子肩頭有一條淺色的疤痕,與我肩上的那道傷痕十分相似……
一陣陰風吹過,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女子亦輕輕打了個寒戰。蘊澈立刻將她摟緊,道:“入秋了,天太涼,我們回房說話吧。”
女子點頭,溫婉地隨著他進了別院的喜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