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知道,我不能對他們太說真話,我說醫院要我媽還要住些日子的,但我媽說沒有錢了,不住了,就出院了。說著我把手裏的醫藥費亮了出來。我說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廠長從我手裏拿了過去,翻了幾翻,又看了幾看,沒有說話就遞給了身邊的另一個副廠長。看他的樣子,他想由別人先說。那副廠長看過之後卻也沒有說話,他把那些發票往旁邊一遞,傳到了另一個副廠長的手上。
最後還是廠長說話。
他說的先是一堆客套話,什麼可憐啦,同情啦,還罵了我父親七八句,每一句都把我父親罵得狗屁一樣,接著便說了一大堆廠裏的困難,我知道那是說給我母親聽的,說完嘴巴一歪,語氣慢了下來。他說你媽這醫藥費不好報,因為你媽她不是得了什麼病,她是自己喝了農藥自殺;再說了,廠裏現在也沒錢,我們一年前的醫藥費如今都還自己鎖在箱裏呢。
我傻傻地站了一下,我知道這事不能多費口舌,免得回家後不停地喝水還自己心裏難受。再說了,我對母親也有意見,我心想你既然是自殺進的醫院,你還報什麼銷呢?哪裏有自殺可以報銷的道理呢?我拿起他們放在茶幾上的那些發票,我說那我走了。我剛一轉身,廠長就站起來把我拉住了。他說你等一等,然後讓那兩位副廠長把放在茶幾上的幾個大蘋果抓起來,塞進我提去的蘋果袋裏,讓我拿回家裏給我的母親。廠長家的樓腳下有一個很漂亮的垃圾桶。我站在垃圾桶旁,想把他們的蘋果一個一個地扔進去。
最後我沒有扔。我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我覺得拿回去對母親多少還是有點好處的。
再說,那麼大個的一個蘋果,我想買還買不起呢!
看著那些回來的發票,母親並沒有開口罵人,她隻是睜大著眼睛,默默地凝視著頭上的天花板,默默地往心裏吞著什麼。
那一摞發票,我沒有丟掉。我把它們整理好,收藏在一個爛了的文具盒裏,外邊用一根橡皮筋一道一道地匝緊,然後放在我床頭的窗台上。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我的父親的,那時候,我要一張一張地遞給他,然後告訴他,這就是你讓那個妓女給我們送來的兩千塊錢。
去瓦城飯店熬夜的事,母親卻沒有讓我停下,天一黑,她就大聲地催我快點上路。有時,出門前我想先屙掉一泡小尿,因為在那裏我找不到廁所。她在床上就急了起來,一副很恨人的樣子,嘴裏噥噥呱呱的。她說你還沒走呀?你還沒走呀?你現在還沒走你要磨到什麼時候?好像就在我沒有到達瓦城飯店的這一個時間裏,父親他們剛好從樓腳經過。
有天深夜,我從瓦城飯店回來,剛一進門,她就在床上問我,又沒看到是不是?
每天晚上,不管回得多麼夜,她總是躺在床上這樣問我。
我心想你知道了你還問什麼問呢?
那夜我就沒有回答她。
她就吼著把我叫到了她的床前。
她說,你聽說過水滴石穿嗎?
然而,後來被我滴穿的卻不是我的父親,而是一個貴州女。
那貴州女也是專門做那種事的,她也住在瓦城飯店的老樓裏。她是被我感動的,那種感動也許隻能算是一種小小的感動,但對我來說,還是很感動的,所以我一直都牢牢地記著她。她叫小夏,頭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穿的也是黑衣黑褲,弄得我曾懷疑她會不會就是跟我父親的那一個,我覺得她有點像,但劉阿姨告訴我不是。她說她們隻是衣服相同。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褲子?劉阿姨說她們喜歡她們就穿唄,這有什麼呢?冷天的時候她們穿黑衣黑褲,熱天的時候,她就會穿一身黑色的喬奇紗。劉阿姨說,就像醫生穿著醫生的衣服,犯人穿著犯人的衣服,這有什麼呢?
劉阿姨是玫瑰美容屋的老板,她的美容屋就在瓦城飯店的樓腳,但不是我父親他們住的那一棟,是前邊的那一棟,那是新樓,我父親他們住的那是舊樓。劉阿姨的美容屋與我在花圃裏坐著的地方,是斜對麵。她的美容屋生意十分的紅火,住在瓦城飯店裏的人,不管是什麼人,都喜歡在她那裏洗頭洗臉,尤其在老樓裏包房的那些小姐。
小夏長得相當漂亮,聽說在包房的那些小姐中,就她一個不是四川來的。聽說她們也是有幫派的,四川來的那些不願跟她在一起玩,所以她總是一個人東遊西蕩的,所以劉阿姨的美容屋便成了她最常到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到那裏洗頭,洗臉,她還幫著劉阿姨他們給客人洗臉洗頭,她也不用劉阿姨給她付辛苦錢,她願意給劉阿姨幫忙,一來是為了自己解悶,二來也是她拉客的一種手段,一旦碰著合適的男人,洗完了頭或者洗完了臉,她就把他們帶到她包的房裏。
這些都是劉阿姨告訴我的。
劉阿姨對我說,有一天晚上,小夏也是去給她幫忙,她一邊給客人洗頭一邊就給劉阿姨說起了我。她問劉阿姨,有一個女孩每天晚上都坐在花圃裏,你注意到了沒有。劉阿姨說他注意到了,但她以為可能是飯店裏哪位職工的女兒,是跟母親或者父親上夜班來的。小夏就告訴她不是。她告訴她,說我是一個很可憐的女孩,然後把我的事情告訴了劉阿姨。完了她對劉阿姨說,如果你這個玫瑰美容屋是我的,我就會照顧照顧她。劉阿姨問她怎麼照顧呢?小夏說,我就讓她晚上到我的美容屋來,讓她一邊幫忙,一邊等著他的父親。劉阿姨就問她,人長得怎麼樣?小夏說人長得不錯的,絕對可以讓你的客人喜歡。就這樣,劉阿姨把我請到了她的美容屋裏,我說我不會洗,劉阿姨說不難的,教一教你就什麼都會了。說真話,我心裏當時不太願意,但她答應每天可以給我三到幾塊錢,我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