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城裏離婚回家的那一天,陽光好得無可挑剔,可陳村的妻子卻在那天去世了。他的妻子是病死的,死前她的眼睛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在醫院和家裏來往地躺了半年,但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的眼睛卻突然地亮了一下,然後緊緊抓住陳村的雙手。她說你能答應我兩件事嗎?陳村說什麼事你說。她說我那幾畝田地你就別再種了,免得光繳稅糧就是一個負擔。陳村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好的。她接著說那兩個孩子就丟給你了。陳村說你放心吧,再說他們也都長大了。他們的兩個孩子正在遠處的小鎮上極不負責地讀著他們的中學。她說,你把他們的戶口也都轉了算了,好嗎?陳村又說了一聲好的你放心吧。她於是異常幽長地嗨了一聲,然後把眼光慢慢地爬到一旁的窗戶上,像是要極力地透過窗戶,再看一眼那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麼也看不清楚。
她說,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當時的時間隻是臨近黃昏。
陳村說那我給你把燈點上吧。她說好吧,你給我把燈點上。誰知陳村剛一脫手,她就隨後閉上了眼睛。陳村把燈點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石頭一般沉靜無聲了。
陳村在妻子死去的第十個晚上找到我的家裏。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當時我不在屋,等到我回來的時候,隻看見門前的泥地上蜷縮著一團黑色的物體。我當即嚇了一跳。那團黑物狀似一隻在呻吟中不斷抽搐的動物,誰也不會想到那就是陳村。我趕緊把他扶起,然後攙進我的家中,讓他躺在我的床上。
除了那張床,屋裏沒有了可以躺身的地方。
我的家,那時空空蕩蕩的。作為一個剛剛離婚的女人,我無心在十天裏把家整好。
蜷縮在地上的陳村是因為心疼。他的心每每疼痛起來,身子就禁不住收縮成一團,然後像漁夫手裏收攏的一張破網,無情地甩在泥地上。我說你到醫院看過嗎?他說看過,可醫生說他沒有什麼病,醫生的診斷是他的身體太虛太弱,所以承受不了太大的壓力而造成心的絞痛。我說這不就是病嗎?我罵了一句現在的醫生有些人就是心眼壞,他們就想著如何多拿些獎金。陳村說,那他們就該把我當作大病,那樣他們就可以多收一些錢了。我說你這是死心眼,你們是公費醫療你以為他們不知道?但陳村堅持說醫生的說法是對的。
他說他的心他自己清楚。
陳村問我,你還回到城裏去嗎?
我說我已經離完婚了,我不去了。
他說那你要不要田,還有地。如果要就全都送你,如果不要,我就另外找人。
他說,他妻子活著的時候很苦,她死了,他得給她落實一點心願。我對他深表同情,為了他,也為了我,我說好的,那你就給我吧。他說那就謝謝你了。我說該說謝謝的是我。他說不,應該是我。我妻子病後,那幾塊田地一直地荒著,已經長出了半人高的野草了。我說那我明天先把那些野草割了。他連連地又說了好幾聲謝謝。
我在他妻子的田地裏忙了沒有多久,他的曉雷就回家裏來了。
我問陳村,你打算給他找個什麼事做呢?
陳村說一時沒有想好。他說我慢慢地想吧。
我說,要不你就把哪塊好點的田或者地,拿回去種吧。
他的曉雷堅決地甩著頭,他說不要,我不種。
陳村也說不要,他說他在給他想辦法,他在慢慢地想。那一想,陳村竟想了半年多都沒有想好。
這天,村裏突然發生了一起血案。一個隨身帶著尖刀的小子,把一個也是村裏的青年給活活地殺死了。出刀的緣故是因為賭錢的時候對一張人民幣的真假引起的爭吵。那贏錢的小子就是不肯收下,他讓換一張。輸錢的小子就是不換,他說你說是假的可我說是真的,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老子已經給了你了。那把嚇人的尖刀就在這時亮了出來。他說這一張老子就是不要,你得給我換一張,不換就對你不客氣。旁邊站立著很多的人,陳村的曉雷就在其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到了那把殺氣騰騰的尖刀,所有的耳朵都被那句同樣殺氣騰騰的話語所震顫。可是,沒有一人上去阻攔,都像買了票在認真地看著一場驚心動魂的海外錄像,眼睛眨都不眨。輸錢的小子也不眨眼,而且麵對尖刀,昂著無所畏懼的胸膛。他說,有本事你就捅進來!敢嗎?不敢就把這把爛刀收起!那當然不是一把爛刀,他這麼說隻是表現他的情緒。那把尖刀卻因此而激動了起來,哧的一聲就捅了進去,隻聽到一聲糊裏糊塗的悶響,鮮血便從對方的心胸裏飛瀉了出來。
血案是下午三點左右發生的。傍晚的時候,站在門邊的陳村突然發現歸來的曉雷兩隻眼睛竟像不是肉長的,而像一種空無一物的泥丸。陳村的心思因此突然地緊張了起來,他覺得那樣的一種眼睛,也是一種隨時都會出事的眼睛。這種眼睛看上去雖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可一旦碰著什麼異物,就會當即電閃雷鳴,烈火熊熊,最後把生命匆匆地了結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陳村,被兒子的眼睛活活地折磨著,久久無法入眠。
屋外的落葉在夜風中鳥一樣鳴叫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