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什麼大名啦,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還可以再到別的工廠找找別的活路。可是一上了這個報紙了,我就不得不離開那城市了。
我覺得不可理解。我說為什麼呢?
他說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呢?你想想,那個采石場的楊老板如果沒有被我打死,他要是看到了這張照片,你說他難道不會去找警察嗎?
我說那你不是說他被你給打死了嗎?
他說如果不死呢?
他說也許是死了也許又不死。他心裏不知怎麼突然有了點懷疑。於是就在大街邊上買了幾張有他照片的報紙,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城市。
我說那這報紙是怎麼回事?他說,那女工住進醫院的當天晚上,他們的故事震撼了整個醫院。第二天早上,電視台和報紙的記者們就蜂擁而至,把他和那名躺在床上的女工,圍得熊貓一般喘不過氣來。
曉雷回到家裏的那個黃昏,他的父親陳村卻被嚇掉了半顆門牙。
曉雷到家的時候,外麵的天還不是太黑,但屋裏早已昏暗了下來。那一天是陳村到鎮上領回工資的日子。當時的陳村正在殘燈的下邊往一個本子上記著當月沒有領到的數目。那個本子如今我還替他完好地收藏著,那些數目也一直歪歪斜斜地曲蜷在上麵,就像記憶中一串一串被風幹在野地上的紅薯片,但瘦弱的陳村卻永遠也吃不上了。陳村活著的時候,一直壓在他的枕頭底下。那個晚上的陳村沒想到他的曉雷會突然地回到家裏,而且已經悄悄地站立在了他的身後。他剛要把本子放回原處,身後的曉雷猛然地叫了一聲爸爸!那聲音像一根突如其來的棍子,響亮地敲擊在陳村的腦後,陳村嚇得往前一磕,嘴巴撞在了桌子的邊上。那是一張蒼老而堅硬的鐵木桌。陳村的牙根一陣疼痛,那半顆門牙便不知了去向。
落到地上的還有陳村手中的那一個本子。當時的曉雷並沒有看到。因為屋裏已經突然間黑暗了下來。那盞可憐的殘燈,在陳村磕下的時候猛地跳了一下,那火苗便在震驚中逃亡了。
那燈原來是有著一個燈通罩著的,雖然頂上長年破爛著一個拇指大的缺口,但埋下妻子的那個晚上,人們出出進進的,不知被誰突然地碰了一下,便飛身落到了地上,清脆地摔成了無數的碎片。
曉雷看到那一個本子的時候,時間已是回家第五天的晚上。
那個晚上的陳村先是到了一趟我的家裏,他問我曉雷回來後是不是到過我家。我知道我不能瞞著他。我說他來過。陳村便問他都跟你聊了一些什麼?我說沒聊什麼。我心想他陳村是認真的。但我又不能把曉雷殺人的事告訴他。於是我說,他拿回來了一張報紙,你看了嗎?他說看見過。我說他就說了那個事,別的沒說什麼。陳村便枯坐在那裏,情緒憂傷得無可藥救的樣子。我想,我得找些話安慰安慰他,於是我告訴陳村,說曉雷是因為不喜歡當老師才悄悄離開師範的。我說,他沒有告訴你是怕你會與他吵架,他不願傷你的心。
陳村說,我心裏負擔的已經不是這個問題,我是在想,他出去也才六七個月,他哪裏來的那麼多的錢呢?我無法回答陳村的猜疑。曉雷到底帶回了多少錢,我當時不知道,曉雷也沒跟我說過。曉雷敲開我房門的頭一個晚上,一進門就朝我遞上了三百塊錢。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還你的。我說,我沒說讓你還呀。他說,我說過,沒錢就不還。從他的話裏可以知道,他是賺了幾個錢的。但我們後來的話裏,再沒提起錢的事情。
曉雷把帶回的錢收藏在床腳下的一個空罐裏,這是陳村無意中發現的。我問他一共有多少?陳村說一共一萬多。這個數目對於長年貧窮的陳村來說,當然不是小數。他說他哪來的這麼多錢呢?我說我不知道。陳村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憂心重重地回去了。
曉雷正在那盞可憐的殘燈之下,偷看他父親收藏在枕頭下的那個可憐的本子。他沒有想到父親出門沒有多久就又突然地回到了家裏。
陳村的情緒因此被破壞得發起了火來。他說你怎麼亂翻我的東西呢?就把本子奪到了手上,塞回了枕頭下的席子底。但隨之又拿了起來。他一時想不出應該換個什麼地方收藏才好。他說你怎麼亂翻我的東西呢?
曉雷卻毫不在乎,他問父親,他們為什麼欠了你們這麼多的工資不發?
陳村知道為什麼。
但那個時候的陳村不願回答他的曉雷。他說這管你什麼事呢?
曉雷說你們可以到上邊告他們去。
陳村的內心便越加的不滿。他為曉雷隨口而出的話感到十分的驚訝。他覺得他太輕狂了。
他說你知道什麼呢?告誰?你說告誰?
曉雷說誰扣留了你們的工資就告誰唄!你管他是誰呢!
陳村說你知道是誰嗎?
曉雷說我怎麼知道他是誰呢,反正工資是不能克扣的。誰扣了就可以告誰。人家電視台和報紙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陳村說我們?你的那些我們都是誰?你們是誰?
曉雷奇怪地問,什麼我們是誰?
陳村說是呀,你們是誰?
曉雷被父親問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