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看過了兩部最古的舊籍,又要看最新的新書。隨著見士所指看去,隻見一部是《文明律例》是近來修改定了,昨天出版;《科學發明》是華自立近日的著作,是今天出版,才送來的。這是最新的了。”寶玉翻了一翻,來不及細看。又到兩旁去看了一遍,便出了藏書樓。另到一處,門額是“寶藏”兩個字。進了“寶藏”,迎麵便是一座“珍珠倉”。寶玉訝道:“有多少珍珠,卻上了倉?”見士引著進去,隻見兩旁大箱小匣,盛的都是珍珠。大的如廣東香橙,小的也像圓眼大小,寶光耀眼。因問道:“聚了這許多珠子,頗不容易。”見士道:“這些天生之物,本來沒甚奇怪,可笑世人。拿他做寶貝,買一顆,動不動要千金之價。其實這些東西,靠天地自然生成,絲毫不用人力,有甚價值?所難者,就是聚在一起,所以敝境人家,有了珍珠,都送到這裏來。等他聚在一起,又可以借此分辨他的出處。”說罷,在珠匣裏,取出一片小小牌子來。上麵寫著“合浦”兩個字,道:“這就是合浦所產的珠了。”寶玉逐箱逐匣看去,都有牌子注著地名。
轉出了“珍珠倉”,便是“珊瑚林”。在露天地下,種了一從珊瑚,高的何止十丈,矮的也有五六尺。除了紅白兩種常之外,還有黃的、藍的、綠的,五色燦爛,映著日光,真是寶氣天。寶玉道:“珊瑚具了五色,心是大觀。”見士道:“海底下無奇不有,這都是他們打海底獵取回來的。因看著他沒有用處,就送到這裏來,給大眾長長見識。”
度過“珊瑚林”,迎麵是一所光怪陸離的房子,寶玉看的眼睛也炫了。老少年道:“我從前來,也不曾見這房子。是幾時蓋造的?怎麼沒有看見布告。”見士道:“還沒有完工呢。從前化們送來的寶石,本來是擺列在屋裏,供人觀看。後來送來的太多了,幾幾乎有實不能容之勢,所以想了個法子,把他都琢成方塊,拿他代磚石,蓋了房子。定了名字,叫做‘聚寶堂’三個字,也是用寶石砌成的,見士引二人進去道:“這所房子,狠費了些斟酌。這四麵牆壁,雖然都用寶石砌成,卻都按著方向的。東部出產的,砌東牆;西部出產的,砌西牆;蓋瓦的是多少配置裏麵,狠費了些時日。”
寶玉一麵聽說,一麵瞻仰,隻覺得五光十色,寶氣逼人。
出了“聚寶堂”,又遊別處。無非是火齊、木難之類,這書上也不能盡載。遊過寶藏,又到工藝院去。當中陳設的都是本境所造,兩旁的都是外國貨。寶玉隻到當中去看,多半是新發明的東西,全是未曾經見的,要問也問不了許多。內中有東方文明當日創造的開山斧鑿、治河鋤鍤,一般都是用機器連動的。此時,平治功成,都送到博物院來安放。瀏覽了一遍,童子來請吃飯,見士便邀二人到膳房裏去。
飯後,接了政府的回電,說:“老少年等四人,冒險獵得大鵬,以廣國人見識,勇敢可嘉,每人贈給‘頭等勇士’獎牌一份。製就即由飛車頒送前來”雲雲。見士說給二人知道,老少年自是觀喜,寶玉卻淡然漠然。那兩個童子,一樣得了獎牌,那歡喜更不消說了。
從此寶玉等就在博物院住下,耽擱了三天,遊遍了飛潛動植各院,看遍了各種金類、非金的礦質,又有東方文明從前各種探險的奇器,一一看遍。大鵬早已用藥水製了,支放在飛禽院當中,經司事用工部營造尺量過,從頭至尾長五十二尺,最闊處橫徑三十尺。眼眶對徑三尺,脛徑一尺二寸,爪徑八寸。都寫在一塊牌子上。又注上老少年等名字及獵得送到的時日,掛在旁邊。到了此時,寶玉回頭一想,方才想著獵鳥時的危險。因對老少年道:“那天倘使我們敵不過他,四個人還不他一頓呢。”老少年笑道:“我們區區四個人,隻怕還可以做他的一頓點心。”說笑著,忽報政府差人送到了獎牌。來官又去看了那大鵬,不覺嘖嘖稱羨。周旋了一番,方才別去。
次日,多見士便把聚寶堂落成,及大鵬安放停當的話,由各報紙上布告去。一時便哄動了多少人,都來觀看。看了大鵬,還要請看獵大鵬的人。寶玉厭煩了,便要辭去。多見士便請老少年、寶玉和兩個童子,合照一個像留下。於是引四人到了聚光室裏,架起鏡子,老少年和寶玉對坐了,兩個童子侍立旁邊,照像人開了鏡子。那鏡子旁邊有一個把兒,照像人把把搖了三四搖,便收了鏡子。打開來取出那照片,一共是一式的二十張,就用紙片照出的,非但神情畢肖,並且衣服麵目的顏色都照出來。寶玉道:“從前照像,照不出顏色,並且是照在玻璃上,再曬在紙上的,狠費事。這個又是新法了。”多見士微笑道:“那個笨做法,我們十年前早廢了。”說罷,每人送了一張,餘下的就留在院裏張掛。
當下四人辭了見士,上了獵車,徑駛回旅店。老少年便叫童子駕了獵車,送還孫繩武去了。老少年閑著便帶了寶玉到鬧市上去遊玩。隻見熙來攘往的,都是彼此讓路而行,真正是文明景象。且喜得有事的都是坐飛車,路上並沒有馬碰撞之虞。那路上一平如鏡,並無纖塵。
遊玩了兩天,寶玉問道:“在市上遊了兩天,無非是收拾的潔淨,氣象文明,與及行人往來,都誁理讓,這都瞻仰過了。內中單有三樣東西,不曾看見。”老少年問:“那三樣?寶玉道:“第一樣,沒有廟宇;第二樣,沒有教堂;第三樣,沒有叫化子。”老少年笑道:“一切迷信都破除了,還有什麼廟宇?我們大開門戶,聽憑外人來傳教。他們來了,立了教堂。任他把那《新約》、《舊〔約〕》說的天花亂墜,隻是是沒有人去聽他。他隻能一個人站著自己聽,隻得去了。從此他自然不來了。至於叫化子一層,更不必說。從前還有個孤貧院,收養貧民,近十年間,連孤貧院都空,改做了學堂。大約境內的人民,無論男女都能自食其力的了。說起來,恐怕足下不肯相信,敝境內連‘善堂’都沒有一個,就有了也用不著。”寶玉道:“這是民殷國富的緣故,且不必說。但既沒有廟宇,又沒教堂,不佑可有個文廟?”寶玉道:“文廟都沒有,不知貴境奉的是什麼教?天下屺有無教之國麼?”老少年大笑道:“足下這一句話,要加上兩個字,說‘天下屺有無教之野蠻國’?在〔下〕便答一句‘天下屺有有教之文明國’?要知道這教字,是專教那無知愚民的。人民都明了大義,還用什麼教!要問敝境奉的是什麼教,那隻得說是奉孔子教了。敝境的人,從小時家庭教育,做娘的就教他那倫常日用的道理;入了學堂,第一課,先課的是修身。所以無論貴老少,沒有一個不是循理的人,那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人人燦熟胸中。這才敢把‘文明’兩個字,做了地名。你不看見那牌坊上‘孔道’兩個字麼?那就是文明境界之內,都是孔子之道的意思。至於近日外麵所說的‘文明’,恰好是文明的正反對,他卻互相,誇說是‘文明之國’。他要欺天下無人,不知已被我們笑大了口,我請教你,譬如有兩個人,在路上行走。一個是赳赳武夫,一個是生癆病的。那赳赳武夫對這生癆病的百般威嚇,甚至拳腳交下把他打個半死。你說這赳赳武夫有理麼?是文明人的舉動麼?隻怕刑政衙門還要捉他去問罪呢。然而他卻自己說是‘我這樣辦法文明得狠呢’。你服不服?此刻動不動誁文明的國,那一國不如此?看著人家的國度弱點,便任意欺淩,甚至割人土地,侵人政權,還說是保擭他呢。說起來,真正令人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照這樣說起來,強盜是人類中最文明的了。何以他們國裏一樣有辦強盜的法律呢?倘使天下萬國,公共立了一個萬國裁判衙門,兩國有了交涉,便到那裏去打官司,隻怕那些文明國都要判成了強盜罪名呢?”寶玉道:“正惟沒有這個衙門,他才橫行無忌。”老少年道:“那麼說老虎是天下第一最文明的了。他任意吃獸,吃人,王法也治他不到,那不是最文明的麼?”寶玉笑道:“有一天,叫獵戶把老虎殺了,那獵戶又文明了。”老少年道:“可不是這樣。這個竟是強橫,那裏是文明?因為他強橫慣了,國內的人,隻怕沒大一個不是強橫成性的。他又想隻能對國強橫,若是自己國人也互相強棋起來,就要成了亂事了。所以才設法立出個教來,鬼混般說什麼天堂、地獄,到處勸人進教,他們還動不動說開民智呢。我看這個勸人進教,直頭是導民愚。你想,一派荒唐無稽之言,我們這裏三穢小孩子,也知道是不足信的,他卻勸的人家信了。這信了的人,不是智出小孩子下麼橪而那強橫的人,倘使不是信了這個,可是要鬧的無法無天了。至於文明國的人,又何必要他呢?所以我說,天下無無教的野蠻國,天下無有教的文明國。”寶玉道:“然則中國也不能算文明的了?”老少年道:“中國何嚐不文明?中國向來隻有一個孔子,沒什麼教。孔子也不曾自命為教主。隻惜後人傳受孔子的道德未能普及,所以未能就算文明罷了。至於張道陵,不過是後世的一個方術家,並不是什麼教。後人以訛傳訛,就說他是道教。佛教是由印度流入去的,中國本來沒有。一班遊惰之民,希圖不耕而食,不織而衣,便做了和尚罷了,心不能算教。就算他是教,可不曾有什麼道士勸人做道士,和尚勸人做和尚。所以傳教兩個字,是中國沒有的。所以中國要做到文明國還容易。其餘的,我就不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