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輯(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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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歌與小說之間(序篇)

必須承認,對我來說,所謂散文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

我知道詩是什麼,也知道小說是什麼,但我肯定無法明晰地表達散文這種文體該是什麼。詩是我文學的開始。而當詩歌因為體裁本身的問題,開始限製自己作更自由更充分表達的時候,我便漸漸轉向了小說。而且,在這兩個方麵,我都有著相當的自信,但是說到散文,我就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散文是那麼多種,那麼多類,那麼多不同的文本與方式。比如蘭姆與蘇東坡,其間的差異絕非是東西方文化的不同,作家個性不同那麼簡單的理由便可以說明。再比如寫《陶庵夢憶》的張岱與寫《野草》的魯迅。當然,還有更多不是散文家寫出來使人無可歸類便指稱為散文的好文章,使我們進入的時候像是進入一個藏書數十萬冊,但沒有分類索引上架的寶庫,隻好四處淺嚐輒止,雜食而不得要領。所以,當出版社盛情相邀出一本散文的時候,我是十二分地婉辭過的。原因是自己雖然也有一些介於小說與詩歌之間的感性文字,但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應該稱為散文。因為讀者看到的這一輯東西,如果說有一個統一的標識,便是它的藏文化背景。除此之外,它們在寫作方式上也呈現出不同的麵貌。

第一輯裏,如《銀環蛇》、《野人》和《魚》等篇什,是我漫遊時的記錄,寫成詩不合適,又非完全虛構的小說。也就是說,主要脈絡都是作者實在的經曆,隻不過在細節或者在氣氛上多了一些虛構。過去也是作為小說發表的,現在編輯看了,說也算是散文,我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最有意思的是《聲音》一篇,湖南《新創作》雜誌親自派人來索稿,我便應命寫了,本意中寫的是一篇小說,或者說自認為寫的是一篇小說,隻不過投寄時沒在題目下作一個說明:此篇是小說。結果就被當成散文發表。事後,編輯還打電話來說,本來預留了前麵的小說版麵,沒想到寄去的是散文,於是,便把大半本雜誌的版麵重推了一遍雲雲,我也沒有聲辯。

再就是前年應邀參加“走進西藏”叢書的行走與寫作。走了一趟西藏,結果卻全寫的故鄉四川藏區阿壩,寫了更多的回憶而不是發現。叢書出來後,據說這一本評價還不壞。這個不壞,不是藝術水準上的評價,而是說寫得真實,有幹貨,有個思想著的阿來在裏麵。其實拉拉雜雜的二十萬字,能夠立起來,全靠那數萬平方公裏構造雄偉的地理骨架。媒體炒作這些書和一些類似的書時起了一個名字“行走文學”。這是個命名時代,出版商中有人都可以開起名公司了。這個名字,初聽之下,我也覺得其妙無比。並沾沾自喜地捧著印著這種字樣的報紙入睡,但早上醒來,猛然清醒:什麼文學又不是行走的文學而是禪坐著的文學?但自己的確無力再給一個新的名字。這次,托責任編輯從《大地的階梯》裏挑一些比較獨立的段落來湊一個半個印張。與天寶商量時,我又一次困惑,這是散文嗎?接踵而至的又一個困惑是,如果不是散文又是什麼呢?一個準社會學者的田野考察筆記?但這種好筆記難道就不是散文?於是,又一次想打退堂鼓。但是,編者曉之以理再加動之以情。說這套書是四個因茅公稿酬捐獻才有的這個大獎的得主的,三缺一,不成樣子。我所在的成都是一個麻將城市,我也偶爾上場把自己的財運交給賭神支配一回兩回。知道四方桌子缺了一邊,難看。但我湊上去了,還是難看。對方,王安憶,剛從文的時候,還拿著她的書給女朋友說,將來我也要寫這樣子的書,這些年,光是她那些讀書心得,光是她探究小說之道的文章,就是上海女人從張愛玲那裏一路下來很莊重齊楚的樣子了。上手,張平,反腐鬥士,是可以在《南方周末》的時評是開專門欄目那一路數的武林高手。下家,王旭烽,承她陪遊過一次西湖,那四處隨意的掌故點染,讓我把張岱的《西湖夢尋》忘得一幹二淨,又坐在湖邊茶樓裏經她引領著學了如何吃茶,光是一眼西湖與兩杯龍井,就可以褪盡我這個小小書商的俗氣。今天,藏著她奉送的一罐武陵山珍,說是茶中極品,偶爾嚐過兩次,卻不得門徑,你說,這圈麻將如何開打?

好在,滿世界寫狗屁文章的人都盡拿西藏做著幌子,很入世的人拿政治的西藏做幌子,很入世又要做出很不入世樣子的人也拿在西藏的什麼神秘,什麼九死一生的遊曆做幌子,我自己生在藏地,長在藏地,如果藏地真的如此險惡,那麼,我肯定活不到今天,如果西藏真的如此神秘莫測,我活著要麼也自稱什麼大師,要麼就進了精神病院。但至今,我算賬沒有出過千位數以上的錯誤,出門沒有上錯過飛機,處世也沒有太錯認過朋友。所以,上了這桌子,摸了一手花色很雜的牌也暗暗喜歡,不是為一手壞牌喜歡,而是喜歡一種東西本身那種喜歡。喜歡文字表達的那種喜歡。

還必須說的一句是,我這輩子可能永遠弄不懂真正的散文是什麼樣子,也不打算弄懂這種文字該是什麼樣子(模式?),至多,我所知道的散文很寬泛之處在詩歌與小說這兩個王國之間的遊擊地帶,但這種無從定義的文字多多少少還是會寫下去的吧。

離開就是一種歸來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從一座小寺廟裏出來。住持讓手下惟一的年輕喇嘛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門,並把我寄放在門房的小口徑步槍交還給我。

下午斜射的陽光照耀著蒼黛的群山,蜿蜒的山脈把人的視線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山下奔湧不息的大渡河水也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閃爍不定的金光。

我對這個年輕的喇嘛說:“請回去吧。”

他的臉上流露出些依依不舍的表情,說:“讓我再送送你吧。”

我知道這並不意味著通過這四五個小時的訪問,我們之間已經建立起了多麼深厚的友誼,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在跟他的上司——這座山間小寺的住持喇嘛爭論。因為一開始他就對我說,這座小廟的曆史有一萬多年了。宗教從誕生之初,就具有對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難設想產生於曆史進程中的宗教能夠超越曆史本身。於是,我們就開始爭論起來。這個爭論持續了一個多小時,而沒有取得任何結果。

那時,這個年輕喇嘛就坐在一邊。他一直以一種恭敬的態度為我們不斷續上滿碗的熱茶,但他的眼睛卻經常從二樓狹小的窗口注視著外麵的世界。

現在,我們來到了陽光下麵。強烈的陽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我們踏入了一片剛剛收割了小麥的莊稼地。剩下的麥茬發出許多細密的聲響。那個年輕喇嘛還跟在後麵。我還看見,那個多少有些惱怒的住持正從二樓經堂的窗口注視著我。我在他的眼裏,是一個真正異端嗎?

我再一次對身後的年輕喇嘛說:“請回去吧。”

他固執地說:“我再送一送你。”

我在剛收割不久的麥地裏坐了下來。麥子堆成一個一個的小垛,四散在田野裏。每一個小垛都是一幢房子的形狀。在這一帶地方,傳統建築樣式都是碉樓式的平頂房子。而這種房子式的麥垛卻有一道脊充當分水,帶著兩邊的坡頂。在這片遼闊山地裏,還有一種小房子也是這麼低矮,有門無窗,也有分水的脊帶著兩邊的坡頂。那就是裝滿叫做“擦擦”的泥供的小房子。這些叫做擦擦的東西,一類是寶塔狀,一類則像是四方的印版,都是從木模裏模製出的泥坯。這些泥坯陳列在不同的地方,是對很多不同鬼神的供養。

麥地邊的樹林與草地邊緣,就有一兩座這種裝滿供養的小房子。

而地裏則滿是麥子堆成的這種小房子。

這時,坐在我身邊的小喇嘛突然開口說:“我知道你的話比師父說的有道理。”

我也說:“其實,我並不用跟他爭論什麼。”但問題是我已經跟別人爭論了。

年輕喇嘛說:“可是我們還是會相信下去的。”

我當然不必問他明知如此,還要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們都說不出理由。

這時,夕陽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輝耀著列列遠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牽動著我的視線,直到很遼遠的地方。

年輕喇嘛眯縫著雙眼,用他那樣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會顯得飄浮不定,從而產生出一種虛幻的感覺。

“其實,我相信師父講的,還沒有從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見的多。”

我的眼裏顯出了疑問。

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猶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層一層的,就像一個一個的梯級,我覺得有一天,我的靈魂踩著這些梯子會去到天上。”這個年輕喇嘛如果接受與我一樣的教育,肯定會成為一個詩人。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對方也隻是說出自己的感受,並不是要與我討論什麼。這些山間冷清小寺裏的喇嘛,早已深刻領受了落寞的意義,並不特別傾向於向你灌輸什麼。

但他卻把這樣一句話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起身來與他道別:“請向你師父說得罪了,我不該跟他爭論,每個人都該相信自己的東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時,他的師父出來,與他並肩站在一起。這時,倒是那在夕陽餘暉裏,兩個喇嘛高大的剪影,給人一種比一萬年還要久遠的印象。

一小時後,我下到山腳時,夜已經降臨了。

坐上吉普車,發動起來的引擎把一種震顫傳導到整部車子的每一個角落,也傳導到我的身子。我從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廟。看到的隻是星光下一個黝黑的剪影。不知為什麼,我期望看到一星半點的燈光,但是,燈火並未因為我有這種期望才會出現。

那座小廟的建立很有意思。數百年前的某一天,一個犁地的農民突然發現一麵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顯現出來。到秋天收割的時候,這隱約的印跡已經清晰地現身為一尊坐佛了。於是,他們留下了一名遊方僧人,依著這麵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寶殿。石匠順著那個顯現的輪廓,把這尊自生佛從山崖裏剝離出來。幾百年來,人們慢慢為這座自生佛像裝金裹銀,沒有人再能看到一點石頭的質地,當然也就無從想像原來的樣子了。

在藏區,這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

在布達拉宮眾多佛像中,最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觀音像。這不但是因為很多偉大人物,比如吐蕃國曆史上有名的國王鬆讚幹布就被看成是觀世音的化身。而是因為這尊觀音像也是從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隻是在布達拉宮我們看到的這尊自生觀音,也不是原本的樣子了。

這尊自生觀音包裹在了一尊更大的佛像裏,裏麵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們隻能自己進行判斷或猜想了。

從此以後,我在群山中各個角落進進出出,每當登臨比較高的地方,極目遠望時,看見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著向西而去,最終失去陡峻與峭拔,融入青藏高原的壯闊與遼遠時,我就會想到這個有關階梯的比喻。

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比喻。

一本有關藏語詩歌修辭的書中說,好的比喻猶如一串珠飾中的上等寶石。而在百姓日常口頭的表達中,很難打撈到這樣的寶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顆,所以,經常會在自己再次麵對同樣自然美景時像撫摸一顆寶石一樣撫摸它。而這種撫摸,隻會讓真正的寶石煥發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當然,如果說我僅憑這麼一點來由,就有了一個書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創造。

我希望自己的書名裏有足夠真切的自我體驗。

大概兩年之後,我為拍攝一部電視片,在深秋十月去攀登過一次號稱蜀山皇後的四姑娘山。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聳立在距四川盆地不過百餘公裏直線距離的邛崍山脈中央。我們前去的時候,已經是水冷草枯的時節。雪線正一天天下降到河穀,探險的遊客已斷了蹤跡。隻在山下的小鎮日隆的旅館牆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類的浪漫詞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們的雙腳已經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線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陰影裏都是經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藍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黃的落葉鬆,純淨的明亮。此行,我們不是刻意登頂,隻是盡量攀到高一點的地方。當天晚上,我們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麗的落葉鬆樹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早上醒來,雪遮蔽了一切。樹,岩石,甚至草甸上狹長的高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覆蓋的山脈一列列走向遼遠,一直走到與天際模糊交接的地方。這時,太陽出來了。

不是先看到的太陽。而是遽然而起的鳥類的清脆歡快的鳴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亙古如此的寧靜。然後,眼前猛地一亮,太陽在跳出山脊的遮擋後,陡然放出了萬道金光。起先,是感覺全世界的寂靜都彙聚到這個雪後的早晨了。現在,又覺得這個水晶世界彙聚了全世界的光芒與歡唱。

“太陽攀響群山的音階。”

我試圖用詩概括當時的感受時,用了上麵這樣一個句子作為開頭。從此,我就把這一片從成都平原開始一級級走向青藏高原頂端的一列列山脈看成大地的階梯。

從純粹地理的眼光看,這是把低海拔的小橋流水最終抬升為世界最高處的曠野長風。

而地理從來與文化相關,複雜多變的地理往往預示著別樣的生存方式別樣的人生所構成的多姿多態的文化。

不一樣的地理與文化對於個人來說,又往往意味著一種新的精神啟示與引領。

我出生在這片構成大地階梯的群山中間,並在那裏生活,成長,直到36歲時,方才離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離開,無非是兩個原因。首先,對於一個時刻都試圖擴展自己眼界的人來說,這個群山環抱的地方時時會顯出一種不太寬廣的固守。但更為重要的是,我相信,隻有在這個時候,這片大地所賦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會因為將來紛紜多變的生活而有所改變。

有時候,離開是一種更本質意義上的切進與歸來。

我的歸來方式肯定不是發了財回去捐助一座寺廟或一間學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書,其中我要告訴的是我的獨立的思考與判斷。我的情感就蘊藏在全部的敘述中間。我的情感就在這每一個章節裏不斷離開,又不斷歸來。

作為一個漫遊者,從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覺到地理階梯抬升的同時,也會感覺到某種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當你進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穀中的村落,那些種植小麥、玉米、青稞、蘋果與梨的村莊,走近那些山間分屬於藏傳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廟宇,又會感覺到曆史,感覺到時代前進之時,某一處曾有時間的陷落。

問題的關鍵是,我能同時寫出這種上升與陷落嗎?

當雲南人民出版社這次活動結束的時候,各路同行會師拉薩,新聞發布會召開時,租來作為會場的地方,竟然有一尊佛教中文藝女神央金瑪的塑像。這種情境當然隻會在西藏出現。那麼,就讓這尊女神保佑我,賜給我足夠的靈性與智慧,來達到我的目標吧。

當我成人之後,我常常四出漫遊。有一首獻給自己的詩就叫做《三十周歲時漫遊若爾蓋大草原》。

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們嘴唇是泥,

牙齒是石頭,

舌頭是水,

我們尚未口吐蓮花。

蒼天啊,何時賜我最精美的語言。

今天,當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動表達的時候,又感到自己必須仰仗某種非我的力量。在曆史上,每一個有學識的僧人在開始其著述時,都會向四方的許多神佛頂禮。比如藏族曆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遊佛國漫記》中,開篇就“虔誠地向正等覺世尊之足蓮叩拜”,所謂足蓮是藏語裏一種修辭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為蓮花,這樣叩拜的目的,也無非“敬祈賜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夠:

深邃智慧之光輪驅除世間迷惑,

恬靜解脫之定足鎮壓三界頂部,

具有未染戲論浮雲淨空之胸懷,

眾生之祥瑞太陽賜汝圓滿之雨露!

位高權重的五世達賴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記》的開篇也是這樣祝頌:

那整齊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銳如鐵鉤,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見諸法的法性,顯現在大圓鏡上。

明效大驗,顯示出一幅梵淨歌舞的景象。

能做這樣的加被者——文殊師利,原我莊嚴的喉舌成為語自在王。

然後,他轉而向詩歌與文藝女神繼續祝頌:

乍見美妙喜悅的尊顏,疑是皎潔的月輪出現。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顛倒與惶惑的標誌——

是你那如藍吠琉璃色彩般長懸而下垂的發辮。

妙音天女啊!願我速成語自在王那樣的智慧無邊!

“語自在”,從古到今,對於一個操持語言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時刻理想著的,卻又深恐自己難於企及的境界。

現在,雖然全世界的人都會把藏族人看成是一個誠信教義,崇奉著眾多偶像的民族,但是,做了一個藏族人的我,卻看到教義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黃昏。

那麼,我為什麼又要向非我力量發出祈願呢?因為,對於一個漫遊者,即或我們為將要描寫的土地給定一個明晰的邊界,但無論是對一本書,還是對一個人的智慧來說,這片土地都過於深廣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以這一切,都會使一個力圖有所表現的人感到膽怯甚至是絕望。第二個問題,如果不是神佛,那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麼?我想,那就是永遠靜默著走向高遠階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創造過,輝煌過,也沉淪過,悲愴過的民眾,以及民眾在苦樂之間延續不已的生活。

我想從天上看見

也許是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在這條陸路上行走時,已經沒有人能找到一條清晰的脈絡。曆史與曆史中的文化傳播與變遷,比之於現代物理學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論還要難於捉摸。物理學家描述他們抽象的理論時運用了一種可靠的用數學語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曆史中的文化卻更多的在荒山野嶺間湮滅,隨著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遠埋葬。

我想,也許從天上,從高處像神靈一樣俯瞰時可以看見。

於是,我在拉薩的貢嘎機場登機時特意要了一個臨窗的位置。並祈願這一路飛行,沒有雲霧的遮蔽。

事實是,我登上飛機時,拉薩正在下雨。拉薩河和雅魯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進了河床兩邊的青稞地,漫進了低矮的平頂土房組合而成的安靜的村莊。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了,洪水淺淺地漫在地裏,麥茬一簇簇露在水麵上。莊稼地與房舍之間,是一株株柳樹,在雨中顯得分外的碧綠。飛機越升越高,那些淹沒了土地的水像麵鏡子一樣反射著天光。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景象:洪水成災,但人們依然平靜如常,沒有人搶險,沒有人驚慌失措,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靜靜的,都是很宿命的樣子。土屋頂上冒著青煙,我想像得出來,圍坐在火塘邊上的農人平靜到有些漠然的臉。洪水與所有天氣(比如冰雹)一樣,或多或少都和某種神靈的力量與意願有關。

對於來自神靈與上天的力量,一個凡人往往隻能用忍受來擔待。所以,當外界的眼光看到一個無所欲求的農人時,而讚歎,而自憐的時候,我想告訴你,那是因為對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為從來都指望不上。所以,你才會在雅魯藏布江洪水泛濫時,看到這麼一幅平靜的景象。

這種平靜的景象裏有一種病態的美感,病態的美感往往更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飛機再向上爬升,就穿過了飽含雨水的雲層。

雲層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滿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陽光!

雖然有雲層阻隔,但我還是感覺到機翼下漸漸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東的傾斜。飛機每側轉一下機身,我就感覺到雄偉的高原正向東俯衝而下。閉上眼睛感覺,那是多麼有力的一種俯衝啊!我當然知道,這種俯衝感是一種幻覺。飛機飛行得非常平穩。電視裏正在播放平和的音樂。當氣流導致飛機發生小小的震顫,空姐柔美的聲音便從擴音器裏傳來。

但我還是覺得大地在向下俯衝。

我說過,這是一種幻覺。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覺到過這樣的幻覺。

譬如當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頂峰,坐在雪線之上,看到隻要有一點動靜,風化的礫石便水一樣流下山坡,看到明亮的陽光落在山穀裏、森林中,使得雲霧蒸騰,我也會感覺到大地的俯衝。而到雲霧散開,大地安安靜靜地呈現出它真實的麵貌,這種幻覺便消失了。

飛機起飛不久,機翼下麵的雲層便漸漸稀薄,雲層下移動的大地便漸漸顯現在眼前了。

雪峰確乎呈南北向一列列排開在藍天下,晶瑩中透著無聲的莊嚴。在這一列列的雪山之間,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間或還點綴著一些積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邊上,有牧人的帳房。我熟悉帳房裏牧人的生活。他們不是草原上那種純粹的牧民。夏天,他們趕著牛羊來到這些雪山之間的高山牧場,秋天到來,他們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線壓迫著,走進河流深切出來的山穀,回到自己種植玉米與青稞的農莊。夏天是牧場上的收獲季,秋天又是土地裏的收獲季了。於是,這些山地中半農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兩個收獲的季節。

每一列雪山之後,這種山間牧場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裏就隻有頂部很尖銳,沒有積雪的峭拔山峰了。這是一些鋼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藍空深處。山體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森林。然後,這種美麗的峭拔漸漸化成了平緩的丘陵,丘陵又像一陣長途俯衝後一聲深長的歎息,化成了一片平原。這聲歎息已經不是藏語,而是一聲好聽的漢語裏的四川話了。

從平原曆經群山的阻隔與崎嶇,登上高原後,那壯闊與遼遠,是一聲血性的呐喊。

而從高原下來,經曆了大地一係列情節曲折的俯衝,化入平原,是一聲疲憊而又滿足的長歎。

而我更多的經曆與故事,就深藏在這個過渡帶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皺褶中間。

沒有旅客的汽車站

長途汽車站前,是一個不大的廣場。

廣場邊上照例堆積著一些直徑很大的杉木。坐在這些木垛上,正麵對著大小金川兩水彙聚的河口。兩河相聚時很平靜,並沒有噴雲吐霧、飛珠濺玉的轟鳴。隻是兩股水彙聚時,陡然加寬的河麵上,轉動著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的力量之大,使那些漂浮在河上的巨大原木豎立起來,旋轉著從漩渦中心直直地紮進河底,直到百米開外,才重新露出頭來。

好些人站在河邊的岩石上釣魚。

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累人的一種釣魚方法。

釣魚人手裏魚竿很長,魚鉤上沒有釣餌,釣手一刻不停地把釣線與魚鉤投進水裏,然後,猛烈而快速地收竿。靠魚釣在水中高速移動來碰撞魚的身體。

大渡河,還有差不多是平行流向的北方的岷江中都有一種細鱗魚,大小就在一斤上下,味道非常鮮美。

這些甩白鉤的人,釣的就是這種魚。

在丹巴滯留的這些天裏,上午,我拿著那本寫野人的書,坐在河邊看人釣魚。

下午,河穀裏的風準時而來。大風迎著麵吹的時候,人給噎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於是,我就躺在招待所床上來翻看那部青藏高原的獸醫藥典。我發現,其中的許多植物,都是我從小就認識的。還有一些,雖然叫不出名字,但卻都是見過的。於是,那些藥草就以原生時那種帶露的姿態出現在眼前了。

比如鳶尾。

藍色的鳶尾花,在青藏高原上是一種龐大的家族,生長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

所以,我至今記得那部醫典中的一味清熱解毒止毒的廣譜藥方,叫鳶尾膏,所用就鳶尾種子一味,但必須是不同海拔高度上的鳶尾混合而成。

在炎熱、幹燥而又多風的大渡河穀,在更多時候恍然看見的還是各色各種的報春花。而在丹巴,午後的陽光裏大風清掃著狹小街道上的垃圾。風揚起漫天塵土。這些塵土差不多無孔不入。每天夜半時,風慢慢停了。連茶杯裏頭,殘茶的底下,都沉澱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晃動茶杯,這明亮便充滿了茶杯裏的全部水體,輕盈,而且依然閃閃發光。這些碎屑就是當地富含的一種礦藏:雲母。

離縣城一公裏開外,就是比縣城要來得整齊氣派的礦區。

雲母就從這些失去了植被,因風化而破碎的山體中開采出來。經濟學的書籍或經濟學家都告訴我們,工業的興起,除了這個行業本身,還會帶動整個地區的經濟發展。但在實際生活中,特別是在這本書所涉及到的地區,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景象。首先,這種工業本身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野蠻而又落後的工業。也許,這種工業給很遠的什麼地方帶來了繁榮,但在這裏,卻是更多地被摧毀的自然。工業依然與大多數人的生活無關。

許多雲母從巨大的山體中開采出來,有一小部分,在原始的開采方式中,被浪費掉了,最後,變成了風中的塵土,在早晨的殘茶裏再次顯示了它的存在。

第三天,我坐在廣場邊上,讀蕭先生書中寫到的有關西藏野人的故事。

他的故事來自雅魯藏布江流域,喜馬拉雅山間。

這些零零碎碎的野人故事使我非常吃驚。因為,在這條大河上遊的我的家鄉,也有許多有關野人的傳說,這些野人傳說與書中那些來自雅魯藏布流域的傳說是那麼的相似。譬如,有一個故事說,在莊稼收獲的季節,野人會下到那些靠近森林的玉米地裏,掰玉米棒子。那個季節下到地裏的還有猴子、野豬和熊。於是,收獲季節的農人會在這些容易被野獸搶收的地邊搭起一個窩棚。對付熊與野豬是用獵槍。對付成群的猴子,槍是忙不過來的,就用哐哐作響、餘音悠長的銅鑼。對付野人費事一些,但也很好玩。

野人下到地裏後,守衛的人便拿出酒來,邊喝邊唱歌舞蹈,故事裏的野人好像是一種天生的樂觀主義的、娛樂至上的動物。見了這種情形,平常總是躲著人的野人,不,在當地的方言中,野人並不真正叫野人,直譯成漢語的話,應該叫做人熊。人熊這種東西平常也都是難得一見的。什麼動物都會躲避人,人熊也不例外。但在秋天的地頭,人熊在采集玉米棒子的時候,守衛秋收成果的農人不開槍,也不敲鑼,而是坐在火邊喝酒,歌唱,繼而在火光映照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警惕的人熊開始觀望那個歌舞飲酒的人。

然後,丟下手裏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攏。

那天,在丹巴縣城麵向大小金川彙合處的大堆木垛上,我問一個年輕人聽沒聽過這樣的故事。他搖晃一下腦袋。這時,從木垛後麵轉出一個老人。穿戴也是前麵描述過的那個飯館女老板那種藏漢合璧的樣式,而且過去與現在混雜的版本。那個老人把藍花煙袋插在腰帶上,嘴裏噴出一股濃烈的煙味,用手畫了一個圈:“以前,這些山上全是柏樹林和杉樹林的時候,林子裏就有人熊。”

現在,這裏已經是童山濯濯了。野人存在的可能性比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還要小很多很多。

我望望天空,當然沒有看到傳媒上熱心傳播的飛碟出現,眼前,隻有一種使人內心感到空洞的藍。於是,我們又回到野人的故事上來,結果,這個老者講的故事與我聽過的一模一樣。

野人受到吸引,丟下手裏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攏。

農人這時已經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獵人了。他一邊喝酒長嘯,一邊準備接下來的演出所需要的道具,幾隻中空的粗竹筒,兩把鋒利無比的長刀。

野人走到火邊上,變成了一個好奇心很重的喜歡模仿的大孩子。

它學著獵人的樣子端起酒碗。問題是,它是沒有喝過酒的。一碗酒下去,在胸膛裏燃起了一團火。這時,獵人正長嘯著拍打胸膛。野人也相跟著拍打胸膛,嘴裏發出更粗獷的長嘯。

獵人開始跳一種步伐不太複雜的旋舞。

這時,酒勁已經充滿了獵人的腦袋。頭頂的天空開始旋轉。天空裏的月亮與星星也開始旋轉。野人笑了。它終於明白了這個種下玉米等它來收獲的農人為什麼要不停地旋轉。他是在追逐天上旋轉不停的月亮與星星啊!

於是,它也學著獵人的步伐開始旋轉。

它覺得這種旋舞非常美妙。因為自己碩大的身子飄浮起來了。也許,再多旋幾圈,就要飛升到天上去了。

獵人又斟了兩碗酒,大笑著喝下一碗。

野人也喝下一碗。

胸膛裏的那團火燃得更旺了,頭頂的天空也旋轉得更厲害了。舞也跳得更歡了。獵人知道什麼時候野人胸膛裏的火燒得快要躥出體外。於是,他拿起一把刀,對著自己的胸膛,挑開衣服,大笑著,捧出一團火來。

一般而言,野人也會學著樣子,拿起另一把刀,剖開胸膛,大笑著,可惜,它取出的不是火,而是自己的心髒。

也有野人不學獵人這種樣子的時候,於是,獵人誘使野人繼續喝酒,跳舞,準備與野人貼身肉搏。論力氣,十個獵人也對付不了一頭人熊。但人是富於智慧的。於是,另外一付道具就派上了用場。那是幾段粗竹筒,竹筒對獵人的雙手來說太大,對野人的雙手來說又太小了一點。

獵人把這竹筒套在手上,舞動,並湊到野人跟前。

野人也學獵人的樣子把一雙手很費力地往竹筒裏伸。它的手終於伸進去了。這時,獵人很輕巧地把手從竹筒裏抽出來。但野人一雙手被卡得緊緊的,隻好聽任獵人擺布了。獵人大笑著拔出鋒利的刀子。野人也相跟著大笑,眼睜睜地看著刀子紮進自己的胸膛。

這是一個看似輕鬆,但卻血腥的故事。我想從書上知道人們為何在獵殺野人。但書裏沒有提到。在過去,我聽來的故事裏,講故事的人也沒有解釋這個問題。現在,我又把這個問題拿出來問這個老人。他也搖頭,說:“這些故事,也是我當小孩子的時候聽大人講的。”

這個70多歲的老人,他也沒有真正見過野人。

可是,我仍然沒有明白,人為什麼要如此費盡心機地去殺一種特別想向自己學習的野人呢?我想,這絕對不會是因為擔心這個學生有朝一日超過了自己。那麼,人是要把這種叫人熊的生物食肉寢皮嗎?如果真是這樣,我生活在一個野人傳說廣泛的地區三十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張人熊的皮子。

有人嚐過人熊的肉嗎?

老頭回答:“聽說人熊肉很腥臭。”

那就是有人嚐過了。

老頭看了我一眼,從腰間抽出煙袋,挖了一鍋,用火柴點燃,說:“人連人自己的肉都嚐過,還有什麼不嚐。不信,你沒有見過人吃老鴰肉嘛,但人人都聽說地道老鴰肉是酸的。人人也都知道馬肉有汗水的臭。”

呆到這天下午,看汽車還沒有通的意思,我便決定第二天上路,去尋訪大小金川兩岸的一些聽慣了名字的地方。因為這些地名,叫人想起一個舊的嘉絨曾經相當繁盛的那個時代。

嘉絨的中心地帶隨著時間的推移,更隨著形勢的變遷而有過一次大的轉移。在轉移未發生之前,丹巴、大金川上的金川縣和小金川流經的小金縣就是嘉絨的中心地帶。

隻是,在那個時代,金川縣與小金縣都還沒有現在的這種得自漢語的名字。

這兩個地區的藏語名字叫做曲浸與讚拉。

上升的大地

我回到猛固橋頭,緣小金川北上,往夢筆山進發。

一路行去,海拔高度明顯增加。我不是專門的旅行家,不用帶上海拔計,來作種種繁瑣的記錄。我是從植被的變化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升高。

這也就是我所說的在大地階梯上攀登的感覺。

從來都是這樣,先是大路兩邊藏漢合璧式的石頭民居上,漢式的影響越來越少,純粹藏族風味的東西越來越多。窗戶與門楣上的花飾越來越鮮豔明亮,整個寨樓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氣宇軒昂。而且,在路上走動的人們向你問候的時候,你聽到越來越多的藏語裏那越來越多的敬詞。

總是這樣,越來越多的村寨周圍出現迎風招展的經幡。

總是這樣,清清的溪流被梘進整根合抱的杉木挖成的水槽,衝擊著磨坊下麵的巨大木輪,從而轉動了沉沉的石磨。

總是這樣,當地勢越來越高,天空便越來越藍。潔白的雲朵使這些雙腳正在丈量的土地永遠都像是在世外般遙遠。

就是這樣,變化總是出現在圍繞著村寨的土地裏,先是玉米變成了小麥,小麥又變成了青稞。當青稞大片大片出現在眼前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在一片青山綠水中間了。在陽光下閃爍著灼人光芒的大片岩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的樹林:楓樹,白樺,馬尾鬆,灰白皮的雲杉,紫紅皮的鐵杉。風吹動樹林,大片的陽光就像落在湖麵上一樣,在樹葉上閃爍迷人的光芒。

我在林間絨絨的草地上坐下來。

對於這些草地來說,最盛的花期已經過去了。七月,是這些林間草地的野草莓的季節。鮮紅的野草莓,一顆一顆,躺在翠綠潔淨的草地上,就像一粒粒紅色寶石陳列在綠色的絲絨之上。當我坐下來,采摘草莓,一顆顆扔進嘴裏的時候,恍然又回到了牧羊的童年,放學後采摘野菜的童年。

抬起頭來,會望見某一座高山戴著冰雪的晶瑩冠冕。

我慶幸在我故鄉的嘉絨土地上,還有著許多如此寬闊的人間淨土,但是,對於我的雙眼,對於我的雙腳,對於我的內心來說,到達這些淨土的荒涼的時間與空間都太長太長了。

在這種時候,我不會阻止自己流出感激的淚水。

總是這樣,海拔度越高,山間的穀地就越寬闊,山穀兩邊的山坡也越發平緩。

我背起背包,繼續往前,在這樣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雙腳與內心都不會感到絕望與疲倦。

當最後一個農耕的村莊消失在身後時,我已經在高山牧場上行走了。

在這些青草翠綠的高山牧場上,往往要走上幾個小時,才會看到木頭柵欄圈出的牛圈。看到鋪著木瓦的牧人小屋,靜靜地冒出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青煙。牧羊犬看到生人接近,警惕地吠叫起來。一個牧人提著獵槍從小屋裏鑽出來。我用家鄉的語言大聲問候。牧人便放下了槍,重新鑽回屋裏。我在一個清幽無比的泉水邊俯下身來,暢飲一番。這時,主人已經飛跑到我身邊,那隻牧羊犬也搖著尾巴緊隨其後。

我從泉眼上抬起頭,沁涼的水珠滑下了我的下巴。

主人生氣了:“客人哪,你以為我們家裏不會為客人備好滾燙的奶茶嗎?”

再次上路時,我的肚子裏已經裝滿了主人能夠拿出來的所有好吃的食物。

就是這樣,我從山下塵土飛揚的灼熱夏天進入了山上的明麗的春天。身前身後,草叢中,樹林裏,鳥兒們歌唱得多麼歡快啊!我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感謝命運讓我如此輕易地就體會到了無邊的幸福。

雪峰下的高山牧場上正是花朵盛開的春天。

在我久居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很多時候,我會打開一本又一本青藏高原的植物圖譜,識得了許多過去認識卻叫不出名來的花朵的名字,今天,我又在這裏與它們重逢了。

長著羽狀葉片,在一根堅韌的長莖上簇擁出一座寶塔狀花蕾,而那個塔狀花蕾,正季節一樣,自下而上次序開出一層層紫色花朵的叫做馬先蒿。

叢叢怒放的黃色花朵們大多屬於野菊的家族,這個家族的有些成員還會變異出一種很藍中帶紫的顏色。

在這樣的草地上,最最漂亮的當然是藍色的鳶尾。一朵朵看去,在微風中都是將要帶著某種意緒起飛的姿態,這種姿態的花朵連綴成片,抬眼望去,就是一種思緒化成的青煙。

我不能歌唱這些花朵,我隻感激命運讓我不斷看見。

這樣的行程是如此愉快,離開沃日土司官寨五天後,我登上夢筆山口,才意識到這些天的日子過得如此短暫。

站在夢筆山口,獵獵的山風變得無比強勁。與山口這邊的高山草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山口那邊,是大片蓊鬱的森林。公路穿過森林,一頭紮進山下的峽穀。那些峽穀的出口處,就是我的家鄉,現在嘉絨藏區的中心地帶馬爾康了。

露營在星光下

我在1999年夏天走下夢筆山的北坡,穿過大片的杜鵑花叢與更加高大的冷杉巨大的樹影時,想起了山下的那個村莊。想起了那個十月的朝聖之旅。

後來,我在一塊林間草地上找到了幾朵鵝蛋菌。這是蘑菇中的上品。於是,我找來一些幹樹枝,在冷杉樹下刨出一塊幹燥的地方,用樹上扯下來的幹燥的樹掛引燃了一團小小的火苗。其實,在那樣的野地裏生火,很不容易看到火苗。我隻是手感到了灼燙,看到銀灰色的樹掛上騰起一股青煙,就知道火燃起來了。把抗火也抗缺氧的打火機仔細收好時,幹枯的樹枝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我知道這火真正燃起來了。於是,我又從杉樹上剝下一些厚厚的樹皮投進火裏,這才回身去采摘那幾朵蘑菇。

這種蘑菇頂部是漂亮的黃色,從中間向四周漸次輕淺。那象牙色的肉腿卻是所有菌類裏最最豐腴的。我準備好了用獵人的方式來享用一頓美餐。

在大山裏,時間的流逝變慢了,我等待著那堆火樹枝燃盡,在那些通紅的炭屑上,我就可以烤食新鮮蘑菇了。

我用小刀把黃色的菌子剖成兩半,攤放在散盡了青煙的火上,再細細地撒上鹽和辣椒麵,水分豐富的菌子在火炭上燒得冒著水泡,吱吱作響。當水分蒸發掉一多半後,吱吱聲沒了,一股清香的氣息四處彌漫。

我像十多年前打獵時燒菌子果腹時那樣吞咽著口水,然後把細嫩的菌子送進嘴裏。多麼柔軟嫩滑可口的東西啊!山野裏的至味之物,我們久違了!

吃完兩大朵菌子,我從樹下摳起大塊的濕苔蘚把火壓滅,繼續往山下走去。我走的是一條捷徑,不一會兒,我又穿出森林,來到公路上。一輛吉普車駛來,我招招手,吉普車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外地的商人,這個季節,到山裏來四處收購藥材與蘑菇。

他希望我走得遠一些,好跟他一路搭伴,但我告訴他隻要坐到山下那個叫做納覺的寨子邊上。

我隻打了個小小的瞌睡,那個寨子一幢幢覆蓋著木瓦的石頭建築就出現在眼前了。正午剛過不久的時分,寨子顯得很安靜。幾輛手扶拖拉機停在公路邊上。土裏有幾個在麥子中間拔草的女人。寨子對麵的山坡上,那些沙棘與白樺樹間,飄揚著五彩的經幡。

再往下不遠的溪水上是一座磨坊。

地裏拔草的女人們直起腰來,手搭涼棚,頂著耀眼的陽光向我張望。這時,要是我渴我餓,隻需走到某一戶人家的門口,地裏的女主人就會放下活計趕回家來,招待我一碗熱茶,一碗酥油糌粑。或者還有一大碗新鮮的酸奶。

但我隻是向這些女人揮了揮手,便轉身順著一排木柵欄走到通往查果寺的那條小路跟前。

離開公路幾步,打開柵欄門,我進入了一片麥地,麥子正在抽穗灌漿,飽滿的綠色在陽光上閃閃發光。一種令人心生喜悅的光芒。夏天的小路潮潤而柔軟。

穿過麥地,走出另一道麵向山坡的柵欄門,我就到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了。那些鮮花中最為照眼的,是大片的紫花龍膽。

小路蜿蜒向上,當我走出第二身細汗的時候,隔著一道小小的山梁,便已然聽到了寺廟大殿前懸掛的鐵馬在細細的風中發出一連串悅耳的叮當聲。我不是一個佛教徒,但這清越的聲音仍然給我一種清清泉水穿過心房的感覺。

然後是幾株老柏樹高高的墨綠色的樹冠出現在眼前,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於是,那座在嘉絨聲名遠播的寺廟便出現在眼前了。

但是,除非親曆此地,沒有人相信一個如此聲名遠揚的寺院會是如此素樸,素樸到有些簡陋的程度。我這樣說,是拿在並不富庶的藏區那些金碧輝煌,僧侶眾多的寺廟相比較。這樣一個簡樸的寺院深藏於深山之中,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隻是一座占到一兩畝的建築。我想,作為一個精神領地的建築,本應就是這般素樸而又謙遜的模樣。

要不是回廊裏那一圈轉經輪,要不是廟門前那個煨桑的祭壇正冒著股股青煙,柏樹枝燃燒時的青煙四處彌漫,我會把這座建築看成深山裏的一戶人家。

我久久地站在廟前,一邊聆聽著簷上的鐵馬,一邊往祭壇裏添加新鮮的柏枝。

這時我聽到身後響起爽朗的笑聲。轉身時,一個老喇嘛古銅色的臉上漾開了笑容對我合起了雙掌。他的腕上掛著一串光滑的念珠,腰上是一把小刀般大小的鑰匙。

他說:要我開開大門嗎?

我說:謝謝。

然後,我相跟著他踏進了回廊。他走在前麵,我一一地推動了那些彩繪的木輪,輪子頂端一些銅鈴叮叮當當地響起來。轉行一圈,那些經輪還在吱吱嘎嘎地旋轉。喇嘛為我打開了大門。在他打開的這個殿裏,我的目光集中在那座素樸的塔上。

塔身穿過一層樓麵,要在上一層樓麵才能看到逐漸細小的塔尖。而在這層佛殿裏,所能看到的,就是佛塔那寶瓶狀的肚子。這是一座肉身塔。塔身裏就供著阿旺紮巴圓寂後的肉身。

在塔肚的中央部分,開了一扇嵌著玻璃的小小的窗口,喇嘛說,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阿旺紮巴的肉身。當地老百姓都相信,阿旺紮巴的肉身在他的生命停止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還在生長指甲與毛發。這種傳說多少有點荒誕不經,而且,不止是在這個地方,在藏區很多地方,針對不同的高僧與活佛,都有相同的故事版本。所以,我謝絕了喇嘛要我走到那扇小窗口前去向裏張望的邀請。

隻是在塔前獻上了最少宗教意義的一條潔白哈達。

然後,就站在那裏定定地向塔尖上仰望,在高處,從塔頂的天窗那裏,射下來幾縷明亮的光線。光線裏有很多細細的塵埃在飛舞。幾線蛛絲也被那頂上下來的光線照得閃閃發光。

我喜歡這個佛殿,因為這裏沒有通常那種佛殿叫人透不過氣來的金碧輝煌,也沒有太多的酥油燈燃燒出來的嗆人的氣味。

更因為那從頂上透下來的明亮天光。

光芒從頂上落下來,落在我的頭頂,讓人有種從裏向外被透耀的感覺。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因為有了此情此境,而生出來的一種特別的感覺。

當我走出大殿後,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但我相信,這樣素樸的環境更適合於我們表達對於一個傑出的古人的緬懷,適合於安置一個偉大而又潔淨的靈魂。因為宗教本身屬於輕盈的靈魂,那麼多的畫棟雕梁,那麼多的金銀珠寶,還有旺盛到令人窒息的香火,本來是想追尋人生與世界的終極目的的宗教,可能就在財富的堆砌與炫耀中把自身給迷失了。

喇嘛把我帶到他的住處。喇嘛們的住處是一座座緊挨在一起的木頭房子。房頂上覆蓋著被雨水淋成灰白色的木瓦。從低矮的木頭房子的數量看起來,這裏應該有十多位喇嘛。但這會兒,卻隻有這一個喇嘛趔趔趄趄地走在我麵前,帶著我順著一條傾斜的小路,走到他的住處前麵。

喇嘛的小房子前還用柳枝做柵欄圍出了一方院子,院子辟成了小小的菜園。菜園裏稀稀落落的有些經霜的白菜。我看了一眼喇嘛,他笑了,說:“沒有肥料,菜長得不好。”

我也笑了笑,說:“很不錯了,一個喇嘛能自己種菜。”

夕陽銜山的時候,我吃了他煮的一鍋酸菜湯。他告訴我做酸菜的原料,就是自己種的白菜。傍晚的陽光給山野鋪上了一種柔和的金色光芒。在不遠處的一株柏樹下,一道泉水剛剛露出地表,就給引進了木梘槽裏。於是,就有了一股永不停息的水流聲在嘩嘩作響。飛濺的水珠讓向晚的陽光照得珍珠般明亮。

就在這種情境中,我們談起了阿旺紮巴。

當年阿旺紮巴離開嘉絨向地勢更高的西藏進發。他所以如此,肯定也是在巫師作法那猙獰怪異的儀式中感到自己心靈的迷失。

他不是去西藏朝聖,因為在那個時代,苯教徒的聖地不在西藏,而在嘉絨地區大金川岸邊的雍忠拉頂寺。溫波阿旺是要去尋找。

尋找什麼呢?我想,他本人也不太清楚。當他上路的時候,心裏肯定也像我們上路去尋找什麼一樣,有著深深的迷茫與淡淡的惆悵。

但他上路了。他上路的時候並不知道要去西藏尋找什麼。很多嘉絨人都曾經和他一樣上路,但最後卻什麼都沒有找到。但是溫波阿旺比所有這些人都要幸運。因為,當他走上高原時,遇到了一群在宗教裏困惑與迷失的人也在高原頂端四處漫遊,在漫遊中思考與尋找。

任何一種曾經清潔的宗教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在世俗化與政治化的過程中,令人痛心地禮崩樂壞。

於是,阿旺紮巴在高原上與一群尋找的人聚集在一起,從藏傳佛教的一部典籍轉向另一部典籍,從一個教派轉向另一個教派,但是,期待中的那種最美妙的覺悟並沒有出現。最後,他們遇到了一個先於他們尋找並宣稱已經找到了答案,解脫了困惑之苦的大師,於是,眾多尋找的靈魂便皈依了他。

按這位喇嘛告訴我的藏曆時間推算,阿旺紮巴上路的時間應該是公元1381年。喇嘛說,他是與另外三人一起上路的。而自打上路之後,這三個人便從我們的視野裏永遠地消失了。這種消失是曆史一種嚴格的法則。

阿旺紮巴正式拜格魯教派的創始人宗喀巴為師。

到了1407年,阿旺紮巴於本教派的教義已經有了深厚的心得。於是便受大師派遣,與後來被追認為一世班禪的師兄克珠傑雲遊前後藏,宣喻本派教義與教法。

在15世紀,越來越多像阿旺紮巴一樣的人聚集在了宗喀巴的周圍。當別的教派紀律鬆弛,並因為與世俗政治越來越深的執迷而日益墮落的時候,宗喀巴的新教派帶來了一種清潔的精神和一種超遠的目光。

於是,阿旺紮巴便皈依了。成為宗喀巴最早的八十二上座弟子之一。不久之後,青藏高原上的各個地區,都散布開了宗喀巴這些早期弟子的身影,他們要在廣大的青藏高原上弘傳這一新的清潔的教法。

他們要在人心中培植吸收著日精月華,生命旺盛的新的菩提。

在被後世信徒弄得雲山霧罩的宗喀巴傳記中,我找到了有關家鄉這位前苯教巫師的記載。那是很不起眼的一個段落。這個段落說,這位前苯教巫師這時已經深味菩提精神,是一位功業日益精進的黃教喇嘛了。

於是,宗喀巴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株巨大的冠如傘蓋的檀香樹在黑雲蔽天的藏區東北部拔地而起。那枝枝葉葉都是佛教教義高懸,燦爛的光華驅散了那些翻滾的黑雲。

大師的夢總是有很多意味的。而且這個夢的寓言是那麼明顯,藏區東北,正是溫波阿旺的家鄉查柯,那裏是俗稱黑教的苯教的繁盛地帶,所以,即或在平常時候,在宗喀巴看來那地方也定會是黑焰熾天。

無巧不成書,阿旺紮巴也在相同的時候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兩隻大海螺從天上降落在他手中,於是,他便麵東朝著家鄉的方向吹響了海螺。海螺聲深長明亮。阿旺紮巴請大師詳夢。

大師諭示說:你的佛緣在你東方家鄉。這時,阿旺紮巴已經隨從大師前後凡28年。

於是,阿旺紮巴做好回鄉的打算,來到了大師的座前。

大師賜他一串佛珠,阿旺紮巴當著眾弟子的麵發下宏願,要在家鄉嘉絨建立與佛珠同樣數量的格魯派寺院。而佛珠是一百零八顆。這就是說,他要回到家鄉,建立起一百零八座佛教寺院。

阿旺紮巴再次穿越青藏高原時,已經是15世紀初葉了。

就像當年寧瑪派的高僧毗盧遮那一樣,整個嘉絨大地上都留下了阿旺紮巴的身影與傳說。他建立的一百零八座寺院中就包括了眼下供奉著他靈塔的這一座。我曾經與宗教史研究人員和地方史專家一起,循著他傳法建寺的路線實地追蹤他的足跡。

我不是地方宗教史的專家,也沒有成為這種專家的誌向和必要的學術上的訓練。我隻是要追憶一種精神流布的過程。

實際情形跟我的想像沒有太大的差異。

在很多傳說中他曾建立起寺院的地方,今天都隻剩下了繁茂的草木,有些地方,荒蕪的叢林中還能看見一點廢墟與殘牆。是的,這種情形符合我的想像,也符合曆史的狀況。其實,真正能找到確實地點,或者至今仍然存在於嘉絨土地上的阿旺紮巴所建的格魯派寺院大概就是三十餘所。

最後一所,在距查柯寺近百公裏的大藏鄉,寺廟名叫達昌。

“達昌”的意思,就是完成,功德圓滿。也就是說,阿旺紮巴建成了達昌寺後,便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功德圓滿。

達昌,也許是我所見過的傳說為阿旺紮巴所建的寺院裏最壯觀的一所。

不過,當我前去瞻仰時,那裏隻是很宏大的一片廢墟。那所古老寺廟毀滅於“文革”。而眼前這所僻居於深山之中的查柯寺,同樣沒有逃過“文革”的浩劫。據說,紅衛兵們就曾把阿旺紮巴保全完整的骨殖從靈塔中拖出來,踐踏之後,摒棄在荒草之中。後來,信徒們又將其裝入靈塔。“文革”結束之後,才又重新受到供養。至今我還清楚記得,正午強烈的陽光下,我坐在達昌寺的一根巨大的殘柱上,看著地上四散於蔓草中的彩繪壁畫殘片,陷入了沉思默想。

後來,達昌寺的住持從國外回來,重新建立這座寺院,我一個出生在寺院附近的朋友,常常來向我描繪恢複工程的進度。我還聽到很多老百姓議論這個住持的權威與富有。

過了一段不是太短的時間,終於傳來了重建寺院已經大功告成的消息。據說,寺院的開光典禮極一時之盛。不但信眾如雲如蟻,還去了很多的官員與記者,甚至還去了一些洋人。但我沒有前去躬逢其盛。我想阿旺紮巴當年落成任何一座寺廟時,都不會有這樣的光彩耀眼。要知道,他當時是在異教的敵視的包圍之中傳播佛音,撥轉法輪的啊!

達昌在舉行盛典的那些日子,我想起的卻是這個清靜之地,而且,很少想起那座靈塔。眼前更多浮現的是那些草地與草地上的柏樹,想起柏樹下清澈的泉水。

而在今夜的星光下,我聽著風拂動著柏樹的枝葉,在滿天星光下,懷念一個古人,一個先賢,他最後閉上眼睛,也是在這樣的星光之下。雖然,那是在中世紀的星光之下,但對於整個宇宙來說,就算是一千年的時光流逝又算得了什麼呢?

是的,今夜滿天都是眼淚般的星光,都是鑽石般的星光。

在這樣晴朗的夜晚眺望夜空,星光像針一樣刺痛了心房裏某個隱秘的地方。

我就在柏樹下打開睡袋,露宿在這滿天寒露一樣的星光之下。快要入睡前,我還要暗想,這些星光中是否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而且這智慧又能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降臨在我的身上。

看望一棵榆樹

在馬爾康鎮上,我真正要做的隻有兩件事情。

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樹。

是的,一棵樹。據說,這棵樹是榆樹,來自遙遠的山西五台山。

居住在馬爾康的近兩萬居民中,可能隻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這棵樹的曆史與馬爾康的曆史怎樣的相互關連。

這棵樹就在阿壩州政協宿舍區的院子裏。樹根周圍鑲嵌著整齊潔淨的水泥方磚。過去,我時常出入這個地方,因為在這個院子裏,生活著好些與嘉絨的過去有關的傳奇人物。解放以後,他們告別各自家族世襲的領地,以統戰人士的身份開始了過去他們的祖輩難以設想的另一種人生。

那時,我出入這個院子,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閑坐時,偶爾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會透露出對過去時代的一點懷念。我感興趣的,當然不是他們年老時一點懷舊的情緒。而是在他們不經意的懷念中,抓住一點有關過去生活感性殘片。我們的曆史中從來就缺少這類感性的殘片,更何況,整個嘉絨本身就沒有一部稍微完備的曆史。

那時,我就注意到了這棵大樹。因為這是整個嘉絨地區都沒有的一種樹。所以,我會時時在有意無意間打量著它。

一位老人告訴我,這是一棵來自漢族地方的樹,一棵榆樹。是很多很多年前,一個高僧從五台山帶回來的。

我問:“這個高僧是誰?”

老人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常去的那幢樓的一邊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樹,而在樓房的另一邊,是有數千座位的露天體育場。這個地方,是城裏重要的公共空間。數千個階梯狀的露天座席從三個方向包圍著體育場。而在靠山的那一麵,也是一個公共空間:民族文化宮。文化宮的三層樓麵,節日期間會有一些藝術展覽,而在更多的時候,那些空間常常被當成會場。當會開得更大的時候,就會從文化宮裏,移到外麵的體育場上。

我想,中國的每個城市,不論其大小,都會有相類的設置,相似的公共空間。如果僅僅就是這些的話,我就沒有在這裏加以描述的必要了。雖然很多在這城裏呆得更久的人,常常以這個公共場所的變遷來映照,來濃縮一個城市的變遷。說那裏原來隻是一個土台子下麵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廣場。現在文化宮那宏偉建築前,是一個因地製宜搞出來的土台子,那陣子,領導講話站在上麵,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麵。等等,等等,此類話語,很多人都是聽過的。而當我坐在隔開這個體育場與那株榆樹的樓房裏,卻知道了這塊地方更久遠一些的曆史。

這段曆史與那株榆樹有關,也與這個山城的名字的來曆有關。

曾經滄海的老人們說,在體育場與民族文化宮的位置上,過去是一座寺廟。寺廟的名字就叫馬爾康。那時的寺廟香火旺盛,才得了這麼一個與光明有關的名字。

馬爾康寺曾經是一座苯教寺廟。

乾隆朝曆經十多年的兩金川戰亂結束之後,因為土司與當地占統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戰後乾隆下令嘉絨地區,特別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廟改奉佛教,馬爾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師辛饒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釋迦牟尼與格魯派戴黃色僧帽的大師宗喀巴。

馬爾康寺改宗佛教之後,依然與在兩金川之戰中得到封賞的本地土司保持著供施關係,卓克基土司的許多重大法事,都在這個廟裏舉行。

那時候的馬爾康寺前,是一個白楊蕭蕭的寬廣河灘。最為人記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間,一年一次為本地區驅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儀式就在廟前舉行。每次,信徒中都會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認為“鬼”,而被驅趕進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樣的群眾性集會上,不幸者領受死亡之前,還要領受非人的恐懼,而對更多的人來說,這肯定是一種野蠻而又刺激的遊戲。

宗教每年都會以非常崇高的名義提供給麻木的公眾一出有關生與死,人與非人的鬧劇。

人們也樂此不疲。

現在,在這個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現在的體育場上偶爾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裏,人們可以從一個深陷於死亡恐懼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顏色,聞到死亡的氣味。時代變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別人的選擇,而是他們內心的罪惡替他們的生命做出的選擇,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卻沒有很大的變化。

給我講故事的老人中,有一兩位,在過去的時代,也是掌握著子民生殺予奪大權的。但是,現在他們卻麵容沉靜。告訴我這個廣場上曾經的故事。他們告訴我說,現在政協這些建築所在的地方,就是馬爾康寺的僧人們日常起止的居所。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了五台山朝聖,回來時就有了這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