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紅宇走進市中心一個平民區的一條老街。老街窄窄,老街彎彎,老街暗舊。出租車無聲地行駛。這樣的老街在我們這個古老國家的許多大中城市裏比比皆是。它們往往陰差陽錯地坐落在繁華商業區的夾縫中,又被一些新興大廈投射的陰影掩蔽。它們表示著許多的無奈、瑣小、繁雜和歎惜,記錄世紀變遷的艱難和曆史的深重,但又以此保存起人們一絲懷舊的溫馨。昏暗的街燈在稀疏的樹枝背後閃爍,一方麵竭力凸現私營診所那窄小的門臉,又反襯眾多發廊、“洗浴中心”的俗豔斑斕,還有一些兜售VCD光碟的中青年女人,她們懷裏揣著的是那種所謂的“毛片”。你可以常常看到一些穿著舊棉大衣的中年男人在街邊的暗處,跟她們悄悄地討價還價著,這些人大多數是些低級的公務員。一冬掃起的雪,錐形地堆在街邊。雪堆外早已結了一層冰殼,實在是髒得可以。
出租車走得很慢,慢的原因並非是老街裏行人太多。恰恰相反,這一時刻是晚飯當口,可以說是一天裏街麵上行人最少的時刻。車行慢,是因為廖紅宇記不清她要找的那戶人家的確切位置了。多年沒光顧此地,記不清了。她得伴隨著追憶,來給司機指路。她要找的那戶人家是整個街區裏一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居民。此刻,全家人正圍在唯一的一張小圓桌旁吃晚飯。這裏的居民當然沒那個條件在自己的住房裏再劃分出一個叫“餐廳”的空間。吃罷飯,把暫且放到床上的那台電視機抱回到桌上來,這裏便成了“客廳”。如果兒女們還要做功課,那麼這個小圓桌自然還得歸他們使用。想看“通俗”電視劇的老人或男女主人隻能悄悄地圍在大床跟前,把音量放到最小的限度,再跟劇中的主人公們一起嬉笑抹淚。男主人麵前照例比旁人多一小盅酒。平時喝當地出的燒酒,今天喝的是北京二鍋頭——一位老朋友上北京去開訂貨會回來時帶給他的。北京二鍋頭在這樣的餐桌上,自然要算是“名酒”了。喝到第二盅時,有人敲門。女主人放下碗筷,出去開門。過了一會兒,女主人回到飯桌旁,耷拉著難看的臉,冷冷地對男主人說道:“老情人找!”
男主人一愣。
女主人撇撇嘴道:“快去吧!”
因為兒子也在場,男主人特別難堪,便說:“你說話別那麼難聽!誰的老情人?”
女主人撇撇嘴又說道:“廖紅宇來看您了,大官人!”
男主人一下就火了:“我說你吃飽了撐的,還是怎麼的?八百年前一個傷口,你就老拿刀撥弄,老往裏撒鹽!”女主人戧戧道:“是我老往你這傷口裏撒鹽,還是她老往我這傷口裏撒鹽?”男主人說道:“你什麼傷口?我都跟你叨叨過一千遍一萬遍了。當年我跟她還是小青年,就處了一年多的對象,要死要活地也就這麼點兒事兒……”女主人哼哼道:“你聽聽,就一年多,還要死要活!我看你是刻骨銘心,永世不忘哩!”男主人說道:“那你要我怎麼著?拿槍去崩了她?拿刀去砍了她?”十六七歲的兒子不耐煩了:“哎呀呀,你們真無聊!”
這時,廖紅宇突然走了進來。全家人——主要是男主人,當真吃了一大驚。廖紅宇歉疚地對女主人說道:“真對不起,外頭風太大了,我都快要凍僵了……”兒子遲疑了一下後,還是給她拿了個板凳。廖紅宇沒坐,但還是說了聲:“謝謝!”然後又說:“兒子都這麼大了?有一件急事,我不得不來求你們全家……一件非常緊急的事,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沉默。誰也沒搭腔。不好搭腔。過了一會兒,兒子說:“阿姨,您坐著說嘛。”廖紅宇還是沒坐,隻說:“你們先吃飯吧。”而後她就上過道裏待著去了,等全家人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她便把這些日子裏發生在九天集團公司和橡樹灣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挑主要的說了一遍。
“5000萬的國家財產,他500萬就賣了?媽的,這裏一定有貓兒膩!”男主人果然被震動了。“好多國有企業為什麼垮?為什麼總也搞不起來?就是這些敗家子兒廠長、經理給鬧的!一個是懶,一個是貪,再一個是沒能耐,淨靠著吹牛拍馬討好上級爬上來的,沒一點兒真本事。最可怕的就是變著法地撈啊,把國家的工人的都變成自己的!”兒子也跟著說:“報上不早說了,窮廟富和尚。這就是中國特色!”“和尚也窮得叮當亂響,就富了那些當家方丈,一個個撈得肥頭大耳、滾瓜流油、三妻四妾的。不把這些偷嘴的花方丈抓淨了,這廟沒法好!”男主人繼續憤憤不平。“抓淨了?哼,你說得輕巧!”還是女主人比較理智,她不相信所謂“抓淨了”這種說法。她的理論是,反腐敗這種事,光靠單位自己來做,希望渺茫。“這道理就跟人是絕對不可能用自己的雙手來掐死自己一樣。”她有根有據地說著。廖紅宇擔心他們一家人會就此沒完沒了地討論下去,便忙說:“我想辦法把九天集團這兩年的明細賬搞到手了。”
男主人一驚,忙問:“是嗎?明細賬?這可有看頭了!”
廖紅宇說:“我在財務方麵不是太懂,你不是多年的老會計嘛,我想請你幫忙瞧瞧……”
男主人在答複廖紅宇的請求前,似乎“心有餘悸”,特地察看了一下女主人的臉色。豈不知,女主人偏偏繃著個勁兒,就是不表態。於是乎,屋子裏的氣氛頓時微妙起來,並且再一次變得十分地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