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終於,一切如願,搬家順利結束;而且,還能夠跟平常一樣,在下午準時趕到單位。薑宣開心極了,他知道,很快,他會像以往那樣、見到前去兼職物業清潔的胡蘭。
他和胡蘭之間,現在已經達成這種默契。胡蘭經過他的大辦公室門前,會停下,拿出一個大大的塑料袋,由薑宣帶著她到各個房間搜羅些對她有用的廢舊物。他們不聲不響地在格格子間裏走著,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被無形的繩子拉著,很少有交談。撿完東西,胡蘭還會像第一天那樣,很真切地衝著薑宣鞠個躬,頭發垂下來,一直遮到她的半邊臉。
而到了晚間,薑宣準備回家之前,他會在路口拐彎,那是跟回家相反的方向。他會到路邊的一排熟食店挑一兩樣東西,稱了給醜醜送去。同樣,這時他們也不怎麼說話,胡蘭會用熱烈的眼睛和漲紅的臉表示感謝,一旦她化作具體的語言,薑宣就會顯得很生氣,幾乎是掛著臉馬上走開……
盡管薑宣幾乎是跑著往單位去的,但這還是比以往的時間要遲了些。
一進樓道,他就看見胡蘭正在他辦公室門外徘徊,手裏雖是拿著拖把,但地上其實已經幹幹淨淨--顯然,她在等他。不知為何,這情形又讓他感到一種熟悉的惱怒:她為什麼要等他?又憑什麼認為他就肯定會來?一個外地女人,一個兼職清潔工,一個幾乎掙紮在貧困線上的女人?卻像在等待一個約定,她以為她是誰?又以為他是誰?
薑宣放慢腳步,好像隻是若無其事地,像往常一樣散著步子,搖晃著鑰匙往辦公室走去。胡蘭聽到鑰匙響,轉過頭來,看到薑宣,臉色突然紅了一下,但幾乎在瞬間,那紅暈又水滴一樣地蒸發掉了,恢複了蒼白著的那張瘦臉。
薑宣一邊開門,一邊有些諷刺地:“怎麼,惦記著舊報紙哪?放心,我會來的……”
後麵沒有聲音,薑宣於是又接著往下說:“其實,我看大馬路上飲料瓶子才多呢……每次我一看到就會想,唉呀,要是胡蘭在這兒就好了,她一定會撿起來拿回家賣的……”
胡蘭仍是一聲不吭,隻管跟在薑宣後麵挨個兒房間地走。
薑宣有些不高興:“你怎麼不說話的,還跟我耍脾氣?”
“沒有沒有。”胡蘭一下子吃緊起來,臉色也愈發的白。“我……不是耍脾氣,是不知說什麼才好,您說得很對,路上看到飲料瓶子,我真的會揀的,連我家醜醜都會提醒我,他眼睛尖,老遠就會告訴我,於是我就跑過去撿……”
薑宣想這胡蘭是怎麼回事,聽到那種有些嘲弄的話也不會生氣?難道她就壓根不會生氣?一個不會生氣的女人也真夠讓人煩的!真恨不能打她幾下才解恨呢!
薑宣半慍怒半好笑地皺起眉心。“好了,不要再說了……你快點把這裏弄完,然後你早點回家,我現在先走一步,等會兒有事到你家找你。”
胡蘭飛快地看看薑宣,又低下頭,看得出她有些沒底,不知薑宣到底是什麼事,又要到她家做什麼呢?可是怯懦地不敢追問。
胡蘭的樣子讓薑宣很滿意,他覺得自己方才的話說得神秘,也很有趣,讓胡蘭感到了壓力和惶恐,而她的壓力和惶恐又讓他種獲得了微妙的快感和愉悅。
一離開單位,他就完全一改剛才慢慢吞吞的樣了,以最快的速度找了兩個大板車,價格也不還,直接帶了就往老房子裏去。哦,那些家具與家電,真不知胡蘭看了會是什麼表情,那個卑微的小女人,一定會激動壞了吧,會不會一直走到他跟前,激動得不知所雲。哦,胡蘭的反應!真奇怪,為什麼會那麼強烈地吸引著自己?
2
父親的入睡加上薑宣的離席,午宴的後半部分就吃得相當潦草了,大家都有些淡淡的,母親歎口氣:“唉,可憐你父親前兩年寫的那些字畫,也就全部留在老屋了,隻怕他以後想起來,肯定會舍不得呢。他這一病呀,是再也不可能寫的了。”
曉琴看看快要到元元上課的時間了,聽母親這麼一說,便借機站起來:“這麼著吧,送完元元上課我去跑一趟,去幫爸爸挑幾幅好些的收好,先放在我家,哪天他想念了,也好給他一個驚喜。”
母親一想也有些道理,便把鑰匙給了曉琴,由她去了。
曉琴其實也是有些私心。上學期,她托人找了個外教給元元練口語,像大多數遊學中國的老外一樣,這外教對中國文化一竅不通卻又非常迷戀,總是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請曉琴幫他留意民間藝術品。
民間藝術品?這到哪裏去找,真正的好東西她曉琴哪裏買得起?那老外又哪裏會識得貨?正犯愁著,曉琴突然有了靈感:公公不就是民間人士麼,水墨繪畫不也是典型的中國藝術品嗎?可惜時候不巧,等曉琴剛剛想到,父親不久就中風了,她這民間藝術品也就一直沒有“收購”得成。剛才婆婆突然提到遺留在老房的書畫,她頭腦中一激靈,又記起“民間藝術品”的事兒了,太好了,這不是典型的一舉兩得嘛!
這麼著,不趕早不趕晚,就趕個巧,曉琴跟薑宣倒又在老房子見麵了。
“你幹嘛呢?”曉琴晃晃手上的鑰匙,表明她此行是有婆婆的授意。而且,她奇怪極了,薑宣整天心不在焉的樣子,怎麼也會起了私心,惦記著老屋裏的那些破爛呢?
“來拖舊家具,送人。你呢?”薑宣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他沒絲毫尷尬,相反,有一股莫名的怒氣在腳後跟竄來竄去。